聽見兒子這麼說,秦恪不住皺眉。
他原先是無甚信仰的,後來潛移默化,對道教頗有好感,尤其是裴熙與孫道長弄出來的靈寶派,諸天神仙香火功德之類的說辭,讓他漸漸信服。待到出了孫道長“巫蠱”的事情,又令他惶惶不可終日,那些日子過得委實有些糟心。雖說確定此事乃是魏王指使,孫道長也在臨死前道出魏王一些秘密,秦恪對這些怪力亂神之事,雖仍有些相信,到底有幾分排斥。
大朝會何等莊嚴肅穆,文武百官竟爲幾個小人鬧做一團,甚至連卜都說出來了。雖說太常寺下有個太卜署,但要勞動他們占卜得都是事關天下的大事,這種污衊恩人的小人,直接打死就算了,哪裡需要卜?傳到外頭,別人會怎麼看他們?
他心裡堆着火,想到秦琬的叮囑,他強忍着怒意,站了出來,義正言辭地說:“父皇,兒臣認爲,此事不宜在大朝會上做,還是退朝後再判吧!”
衆人本以爲秦恪優柔,卻未想到他在這件事上這麼強硬,有些人已經交換神色,頗有些警醒了。
也不知太子殿下是太討厭長子,纔會如此;還是壓根就不喜歡這些事情……無論如何,遠着秦敬一點,應當不會錯。
聖人自不會不給秦恪面子,聞言便輕輕頜首,說:“可。”
秦敬一心想給自己弄個“吉兆”什麼的,對太卜令頗下了一番功夫,太卜令也願意親近他,給自己謀一份更大的前程。原本想得很好,等到他、還有太卜署的兩個丞,以及卜正、博士等人一齊被叫來,太卜令便捏了一把汗。
按理說,占卜之事本就神聖,哪怕當着聖人的面,也只有他一個人做,其餘人頂多打打下手。偏偏秦恪想到秦琬說過的話,心道這事確實不能由一人說了算,還得多看看,故他皺了皺眉,補了一句:“太卜令占卜後,兩位丞也試試吧!父皇以爲如何?”
聖人笑了笑,應了下來:“你說得極是。”
太卜令一聽,心更涼了——太卜這個位置麼,因爲特殊,基本上能做到令就到頭了,和太醫令是一個道理。正因爲如此,一把手和副手們之間看上去和氣,若有了機會,兩位太卜丞也是不介意踩着上峰上位的。這兩人若是體察上意,弄出一模一樣的結果,反倒映襯得自己太過特殊……
秦敬是許了他前程不假,若這位皇孫能上位,倒也罷了。如若不能,就似那鏡中花,水中月,看上去花團錦簇,實際上什麼都是虛的。
到底是幫,還是不幫?
幫了或許會丟官,不幫一定會得罪秦敬,他究竟該怎麼選才好?
“哦?”秦琬站在窗邊,似有些遺憾,“三位大人都卜出‘不’?”她還當太卜令有些骨氣,會一條路走到黑呢!
裴熙不屑道:“這是自然,秦敬沒半點權勢,他的承諾有效與否,本就要打折扣。太卜令不是傻瓜,太子鈞令一下,怎會不知該怎麼選?”
秦琬只是覺得有些可惜,若是太卜一意孤行,那才叫好玩呢!她自然有法子讓秦敬越陷越深,不可自拔,奈何太卜及時抽身,秦琬也就只能換溫和一些的後續策略,便道:“既是如此,聖人也該有所決斷了。”
什麼決斷?當然是爲了秦琬的女兒。
秦琬與蘇彧和離的時候,聖人判得是蘇沃歸蘇家,女兒歸秦家撫養,姓氏也跟着母親。朝臣們一想,心道也就是多了個宗室女孩兒,給份俸祿罷了,大夏又不是養不起,並未否認。等到秦恪成了太子,大臣們一拍大腿,心道壞了。
秦恪做晉王的時候,外孫女給個郡君、縣君之類的誥封,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大家犯不着爲了這種事與他槓上,現在就不行了——若要封這個女孩兒,該按什麼標準來?算內命婦還是外命婦?她是外姓人,族譜怎麼入?金冊玉牒上,一般都是跟着生父走,嫁出去的女兒雖有名字,卻沒有後面添個人的道理……林林總總,都是麻煩,宗正寺和禮部爲了這件事,險些上演全武行。
按照秦恪的意思,皇太子的嫡子按律是郡王爵位,嫡長孫的話是親王。秦恪自然是想外孫女跟着親王之女的份例走,封個縣主。哪怕退一步呢,也要給外孫女撈個正四品的郡君之位。當然,那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是底線,而不是條件。
蜀嗣王做了宗正寺卿,承了秦恪好大一份人情,本着靠近下任帝王,彌補之前疏遠的心思,秦恪說什麼,他就做什麼。
他是宗室第一人,身份尊貴非常,可以這樣拉下臉皮,朝臣卻不行。哪怕知道上頭的意思,也要裝模作樣地抗議幾句,引經據典,證明“不可”。畢竟不是禮樂崩壞,人命如同草芥的年代,臣子們還是頗有底氣的。
秦琬並不介意這事拖一拖,她對朝臣的心理拿捏得很準,知道他們對女孩入宗室並不是特別介意,若她第二胎生得也是個男孩,那才叫麻煩,一旦姓秦,會有一大票人說什麼“混淆皇室血統”,拼死勸阻。
這樣也好,先開個例子,以後有引子,更何況……也需要一件事情,讓陳妙和常青光明正大地站在大衆視野中。
秦敬之事,無疑是最好的機會。
廖家狀告衛拓的事情,一波三折,就和話本子一般。百姓比較淳樸,心道衛拓大名鼎鼎,自然是好人,廖家族人八竿子打不着,還敢誣告好官,實在可恨。聽見占卜告知真相,廖家受了重罰,全家都被流放,就連與他們連宗的鉅鹿廖氏也沒了臉面,無不歡呼,覺得好人還回清白,壞人被懲罰,實在是最好不過的事情。
正當百姓謳歌聖人和太子賢明的時候,又有小道消息說,此事有貴人在後頭指使,聖人和太子被氣着了。廣陵郡主爲替聖人、太子和太子妃娘娘祈福,自請修道。聖人和太子感念郡主一片孝心,愛郡主之才,命她留在宮中,封她的替身陳妙陳娘子爲靜虛真人,前往廣陵觀祈福。
廣陵觀是哪裡呢?就是從前秦恪和孫道長交情莫逆的時候,替他修建起來的,誰料建築剛落成,連名字都沒定,就出了巫蠱案。秦恪本不想看到這座道觀,卻被秦琬說服,爲不浪費人力物力,就將之送給了女兒。秦琬便請了從前的範大娘子,如今的靜真仙師入住,如今又加上一個陳妙。
換句話說,皇傢俬產,旁人出入不得。
既是皇傢俬產,自然有護衛保護,但這份產業……說句實在話,委實算不得什麼,住在裡頭的也不是什麼重要人物,真讓出身貴族,或者大有前程的侍衛去守護,那是斷了對方的前程,將別人往死裡得罪。故秦琬提拔起一個名喚常青的莊頭,說就他,順便連他一個莊子的花匠都混上半個侍衛的時候,沒人有異議。
有資格說話的人瞧不上,沒資格說話的人連秦琬的面都見不着,哪怕再多的牢騷,也無濟於事。
比起這些半吊子的侍衛,倒是另一件事讓大家頗爲掛心——人家妹子做你的替身,一輩子爲大夏祈福去了,不給點好處怎麼行?果然,朝廷立刻下旨,封陳妙的嫡親兄長陳玄爲校尉,統領三衛中第二等的勳衛,編入東宮六率中。
這樣的升遷速度,說是一步登天也不爲過。
老於世故的朝臣們立刻明白,這位陳玄陳大人的前途必定一片光明,同時又琢磨着,覺得陳玄的官職過高了一些。
陳玄的出身,他們也派人去了解過,秦琬早就做好了準備,何況這次是聖人幫忙描補呢?不管誰去查都只能查到陳家本是江南一帶的士紳,因爲家中頗有些不睦,陳妙才會被孫道長給帶走,陳玄身爲嫡長子,也早早外出雲遊,多年不歸家。即便家業敗落,他也沒有回來。
這些都是明面上好聽的說辭,人精們一聽就知道不妥——孫道長再仙風道骨,當時也是個行走江湖的貨色,遇到講究些的大戶人家能直接被打出去,說將陳家閨女帶走就帶走?更別說陳玄了,嫡長子,雲遊多年不回來?比趕出家門也就好聽那麼一點了。
陳家既然敗落,估計又是人家的傷疤,羣臣也就不再去查,權當這位新星孑然一身,尋思怎麼拉攏他,聯姻當然是最快的方法。畢竟他們已經琢磨出來了,陳玄的官位這麼高,就是聖人擡舉廣陵郡主一脈的意思。單看這些日子的人事調動就知道,親近郡主的,無一官途不平穩;反對郡主的,未必落難,卻沒這麼平順。雖仍有極多人腹誹聖人放着好生生的孫子不選,非要擡舉個孫女,但秦敬那樣的……倒不如不選呢!到底是天家事,敢置喙的人少,聖人和太子什麼意思,他們也就跟着走,大面上不錯便可。更有無數人動了心思,心道這位郡主顯赫至此,將來是公主,又是個年紀輕輕的大美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