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夜靜,甘露殿中的燈火卻未曾熄滅。
匡敏的腳步很輕,沒發出一點聲音;他雙手端着一盞茶,動作很穩,哪怕背已經有點駝,卻沒有半點衰老之人該有的模樣。
聖人見狀,不由嘆道:“這些事何須你來做。”他們年紀都不輕了,合該是享清福的時候,而非幹着伺候人的活兒。
“老奴九歲就跟着您,一晃就六十多個年頭,早就習慣服侍您的飲食起居啦。”匡敏不欲聖人沉浸在過多的感慨中,傷了心神,於壽元不利,便道,“聽說,郡主一直沒能入睡。”
打探消息在宮中本是大忌,但這是聖人吩咐下來的,做得人又是忠心耿耿多年,沒半個兒女的匡敏,也就不算什麼。果然,聖人沉默了一下,神色很有些複雜:“這孩子像她父親,重情。”
說到這裡,聖人的語氣不由低了下來:“孽緣,當真孽緣。”
匡敏靜靜地聽着,不發一言,聖人已然沉浸到了自己的思緒中,良久才道:“裴熙也是個好孩子,可他太過無情。”
這麼多年來,聖人只說過兩個人“無情”。
一爲衛拓,二是裴熙。
衛拓之無情,全因他太過多情。他的情已然賦予這片天地,分給千千萬萬的子民,灌注於江山社稷,再不留分毫。故對那些想要得到他的情的人來說,就顯得尤爲冷酷,哪怕他的行事再得體,也會讓最親近的人覺得冷漠、疏離、高不可攀。
裴熙之無情,卻因他太過隨心所欲。因爲隨心,所以反覆;因爲反覆,所以不好接近。
人與人的相處,始終是要摸到脈的,“投其所好”四字,看似簡單,實則道盡人情真諦。裴熙太難討好,哪怕你討好了他千百次,下次沒有順着他的心意,他也是說翻臉就翻臉的。在他的心中,壓根就沒有所謂的世俗、規矩甚至情分一說。這樣的人,如何不讓人畏之懼之,敬而遠之?
聖人不知道裴熙和秦琬的緣分是怎麼開始的,琢磨過千百遍,心道大抵是裴熙本就隨性,覺得自己與世間之人截然不同。驟然發現一個不甘女子柔順命運,一心政事的秦琬,起了興趣,這才一路輔佐。但時光、權力和地位都是最能打磨人的東西,一時的興趣,並不代表一世的興趣;一時的相得,也不代表一世的相得。
喜新厭舊,本就是人之常態。
對聖人來說,衛拓自然比裴熙好,不僅因爲他們“情”的不同,更重要的是,衛拓並不能代表世家,裴熙可以。
衛拓雖也出身世家,但京兆衛氏的家業早已敗落,幾代困頓也未見姻親扶持。世家評譜的時候,早將衛氏放入了最末流,若是這一代沒出衛拓,衛氏就得從士族淪爲庶族。
對所謂的“世家榮耀”,衛拓半點都沒放在心上——教他讀書,教他做官,教他做人的不是世家;爲保全他寧願捨棄孫女的大儒也沒有得到世家庇護;他一路艱難走來,世家只有使絆子的,未有扶持。與其說他出身世家,還不如說他只是個踽踽獨行的寒族子。
他是何等高傲的人,昔日寒微時,世家未給予半分助力;今朝顯達,世家貼上來,他爲何要順水推舟,爲他們增光添彩?
沒錯,是他爲他們的臉上貼金,而非他們給他帶來榮耀。
靠祖輩恩蔭過日子,以祖先而自豪的世家,豈能比得過他?歷朝歷代,三公九卿不勝枚舉,衛拓卻獨一無二。
但裴熙不同。
裴熙一出生就打上了士族的烙印,哪怕他對世人宣佈,他要脫離家族,別人也會說,洛陽裴氏出了個不肖子。若他重歸家族,旁人的評價也不外是“浪子回頭”。
無論是生是死,是離是留,他這一生,早就和洛陽裴氏牢牢綁在一起了。
燭火搖曳,匡敏靜默不語,聖人的嘆息消逝在風中,半晌才道:“她提攜的那幾個人叫什麼名字?趙肅?蕭譽?陳玄?還有那個身份特殊的小護衛,曾憲也算一份香火情……也罷,就讓我這個老頭子,再助她一次吧!”
爲了大夏的千秋萬代。
想到這裡,聖人自嘲一笑,沒有說話。
哪個皇帝不想要千秋萬代?基業永昌?旁人落敗倒好,處在他們這個位置,一旦落敗,境遇不堪設想。奈何天下沒有萬世昌盛的王朝,他所能做得,也只是選擇一個合適的繼承人,令大夏的國祚延長,再延長。
次日,聖人與太子議事,一時興起,駕臨東宮崇文館。
崇文館中多才學出衆之輩,中有一人,名喚玉遲。雖是胡人混血,商賈之身,卻精於數算,長於農事,擅於實務。聖人與之暢談良久,龍心大悅,當即封他爲右拾遺。
右拾遺隸屬中書省,雖只是從八品上的小官,卻是伴隨聖人身側,掌供奉諷諫,紅到炙手可熱的職務。
秦琬也欲提攜玉遲,但找不到合適的時機,按理說,聖人幫她做了這件事,她應當高興纔是。偏偏秦琬聽了這個消息,靜靜坐了許久,不發一言。
她知道,這纔是聖人真正的手段。
欲將取之,必先予之。
擺在她面前的有條路,一旦答應了聖人,昔日所構想的至高權力唾手可得,再無人能主宰她的生死,離她的夢想也僅有一步之遙;若是拒絕聖人給她選擇的道路,曾經得到的種種榮耀都會被收回來,她是未來的嫡公主,也僅僅是嫡公主。
沒有虛與委蛇,也沒有兩全之法,聖人何等英明睿智,裴熙何等聰明驕傲。想要左右逢源,只會被他們所棄。
天下感情,大抵都是這樣,需要小心維繫,禁不起任何一刀。
秦琬神色沉鬱,久久不發一言。
不知爲何,裴熙也沒有進宮,少了面對面的相處,沒了那份尷尬之餘,也就沒了平素的親近。
這個抉擇,對她來說,實在太難了。
秦琬把自己關在房裡,整整三天,她反覆翻閱着史書,試圖尋找這世間有沒有至死都相得的君臣。
她鑽了牛角尖,看誰都像是不好的,哪怕是公子小白與管夷吾,尚有桓公不聽管仲遺言,重用易牙、開方和豎刁三人,方被餓死一事;文種陪伴勾踐在吳國受辱,爲越殫精竭慮,到底不能同一場富貴;賢如留侯張良,若不急流勇退,未必不會兔死狗烹。
聖人比她讀的書更多,看過的人和事也更多,聖人的教誨,應當不會有錯——那是可以預見的,沒有第二條路的將來。
可爲什麼……這麼難過呢?
三天之後,秦琬盛裝華服,前去拜見聖人。
聖人見她姿態,本以爲她想通了,用華服做祭奠,與過去的感情告別。誰料秦琬毅然跪下,伏在地上,聖人見狀,不由皺眉:“裹兒,你——”
“我很小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很孤獨。”秦琬額頭觸及冰涼的地面,讓自己的心緒得以平復,緩緩道,“別人家的孩子,無論男女,都不讀書,都要幹活。阿耶卻教我讀書,阿孃不讓我幹活。我不可以在田野瘋跑,我不管做什麼事都要注意儀態,甚至,甚至我說的話,都與旁人截然不同。”
“阿耶和阿孃告訴我,我們不是這裡的人,我們來自天底下最高貴的地方,擁有世間最尊貴的血脈。我從小就對長安充滿了嚮往,遙想着都城該是什麼模樣。隨着我漸漸長大,我也發現,阿耶和阿孃與旁人不一樣。”
“然後,我遇見了裴熙。”
“他是阿耶阿孃外,第三個對我好的人。他風姿卓然,沒有半絲落拓,哪怕身處那樣貧瘠的地方,他的神采依舊飛揚。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人,所以,我開始模仿他。”
說到這樣動情的地方,秦琬反而徹底冷靜下來,她仍舊跪着,卻挺直了脊樑,望着聖人,毅然道:“我生長於鄉野,阿耶阿孃對我寵愛有加,從來不對我提什麼世俗的規矩。我只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我只知道很多事情,男人能做,我也能做。但到了京城,所有人都在指責我,你不該這樣,不該那樣。我不肯妥協,由着自己的心意來,她們說我是個野丫頭,眼皮子太淺,不通規矩。我不明白,明明是對的,爲什麼偏偏要做錯?於是我開始理解他,而他也能理解我,縱然身處繁華喧鬧的場所,我們依舊覺得孤獨。”
因爲我們離經叛道,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秦琬始終記得,她剛到長安的時候,那些華麗的服飾,精巧的刺繡,都是穿了十年葛布的她從未見過的。所以她成了縣主後,不肯虧待自己,每一件衣服都由頂好的料子製成,甚至有很多件是漿洗一兩次就不能穿了的,顏色呢,不消說,鮮豔明媚至極,與葛布截然相反。就因爲這樣,不知多少人抨擊她,說她奢侈、浪費、鋪張。可她不明白,這些將她掛在嘴邊上的人,身上的衣料並不比她便宜多少,頂多就是顏色“樸素”些罷了。再說了,哪怕她真奢侈浪費,那也是她父母的錢,他們有錢養她,你們唧唧歪歪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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