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放對秦琬十分畏懼,也不知究竟是怕了她的洞悉世事還是在代王面前的得寵,或者二者兼有之。一見秦琬露出怒容,他渾身不自然地顫抖起來,好容易才嚥了一口唾沫,戰戰兢兢地說:“我馬上就寫帖子……”
“寫完之後,帶着帖子上門。”秦琬盯着秦放,頗有一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魏王府若沒一位能說得上話的主子在,就等到他們回來,明白麼?”
秦放連連點頭,一溜煙地走了,秦琬凝視着自己這位兄長的背影許久,方鬱郁道:“終究是錯過了十年光陰,壓彎的脊樑想再挺起來已經不那麼容易了。”不僅僅是秦放,秦織、秦綺也是一樣。
裴熙瞥了一眼秦琬,似笑非笑:“沒那麼容易?我怎麼聽說代王府的大娘子在夫家作威作福,一拍桌子,賀家上下都要抖三抖?”
秦琬對大姐秦絹沒一絲好感,壓根就不接裴熙這個話茬,淡淡道:“曲成郡公的女兒匪氣很重啊!”她還以爲長安貴女挽回心上人的方式無非一哭二鬧三上吊,或者與當年的邱大娘子一樣,設計敗壞心上人未婚妻的名節,卻沒想到蘇苒這樣兇殘直接,外加欺軟怕硬。
聽見她提起蘇家,裴熙輕蔑一笑,很是隨意地說:“蘇苒與其兄蘇蔭乃是同胞兄妹,莫鸞生了他們倆之後再難有孕,又已經有了三個兒子,對於唯一的女兒自然愛縱些。”
雙生子本就難以產下,更難存活,在這個女人生的孩子若是一個不夭折就算得上有福的時代,能夠平安誕下一雙孩兒的女子都會被衆人羨慕,認爲她是有福之人,若兩個孩子能平安長到七歲更是不得了,多子多福的名聲與福氣怎麼也跑不掉。就衝這一點,也有無數婦人會來朝她打聽育兒經,甚至求她借出孩子的襁褓和小衣。對一個官太太來說,這甚至能幫助她以最快的速度進入上流社會的圈子——哪怕她無論從哪點來說都不夠格。
莫鸞能在京城命婦圈子混得如魚得水,這對雙生子縱稱不上雪中送炭,也是錦上添花。反正她已經有了三個兒子傍身,蘇銳又沒旁的妾室,能不能在雙生子之後再擁有兒女已經不重要了。相反,對兒子衆多的她來說,女兒纔是稀罕的存在,而她的態度則直接影響到了兒子們的態度。
秦琬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長地說:“很顯然,這位被母親與兄長們寵愛的小娘子,一點都沒繼承到莫鸞的表面功夫。”
“你在彭澤待了十年,雖意識到了自己高貴的身份與權力的強大,卻並沒有很好地認識到何謂天淵之別。”裴熙提醒秦琬,“晏臨歌只是個下九流的樂師,卑微到連塵埃都不算,他的死不但不會激起‘上等人’的憐憫,反倒會讓他們厭惡地捂着鼻子,轉過身,不屑一顧,步履匆匆地離開,唯恐自己與這種‘下等人’沾上什麼關係。”
他在說到“上等人”的時候,語氣輕蔑,諷刺至極:“我記得他,在春風得意樓,長得的確很好,那又怎麼樣呢?頂多嘆一聲這人長得還行,死了可惜,除此之外還有其他麼?即便是死,他都會死得無聲無息,不會與尊貴的郡公府娘子有什麼關係。”
“說得就像你很同情他一樣。”秦琬鄙夷地看着裴熙,一點也不委婉地說,“你府中打發出去的姬妾還少麼?”
裴熙無奈地搖了搖頭,不在這個話題上與秦琬爭,這時,無聲無息退下的陳妙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恭敬道:“縣主,裴郎君,沈郎君求見。”
在代王府,能被府中下人以“郎君”稱呼又有官有爵的外姓人只有兩個,偏偏身爲王妃嫡親侄兒的那位在代王心中卻比不上常年白吃白住的這個,不僅如此,裴熙還一點自覺都沒有地嗤笑了起來:“姜略一走,北衙紛亂,南府的日子也不好過吧?我還當他有多能幹呢!怎麼?十天半月不上門,一遇到解決不了的事情就趕來求助?”
“旭之——”秦琬氣得要命,以眼神阻止裴熙,讓他不要口無遮攔下去。
想到沈淮是沈曼唯一的侄兒,若自己抨擊沈淮太過,秦琬也會難做,裴熙鬱悶地閉上嘴,不再說下去。
當然了,他所料得也不錯,沈淮此次前來,的確有事相求。只不過求得不是他自己的事情,而是他的好友,蕭譽。
對他這個朋友,秦琬和裴熙自然是有印象的,不光是趙肅的未婚妻顏氏與蕭譽的妻子班氏世代聯姻,更重要的是,蕭譽是北衙軍勳一府前任統帥蕭綸的老來子,更是他唯一的兒子。
蕭綸統領北衙軍數十年,公正無私,與人爲善,從始至終都是衆人交口稱讚的正人君子,得他照拂的人不知凡幾。人走茶涼雖是世情,在不觸犯自己利益的情況下,仍舊有許多人樂意給老將軍唯一的兒子些許關照。這些不着痕跡的照拂纔是最爲寶貴的財富,也是蕭譽立身的本錢之一。
好幾年前的事情,秦琬不清楚,裴熙卻很不客氣地從裴家將資料給“偷”來了,對這段陳年恩怨,兩人也明白了個七七八八。
蕭綸告老時,有資格接替他位置的人不多,呼聲最高的有兩個,一個是曾經的勳一府中郎將,如今的安南大都護姜略,一個便是現在的勳二府中郎將文韜。
姜略出身顯貴,他的姑祖母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奇女子,夏太祖的汝陰長公主。而他的祖父則是夏太祖和汝陰長公主從姜家旁支千挑萬選出來,承姜家嫡支的嗣子。
本朝皇室一直以來的方針就是以權貴抗衡世家,大力提攜寒門,寒門子甚至平民百姓對出身高門的人有種本能的敬畏與嫉恨。人們寧願相信姜略能爬到高位是因爲家世顯赫,也不肯承認他本身有才,在這一點上,聖人也沒辦法反駁。正因爲如此,在三十出頭的姜略與年過不惑,出身寒微的文韜之間,聖人遲遲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將北衙軍交到誰的手上,無奈之下只得徵求蕭綸的意見。當然了,習慣朝堂那些老狐狸明哲保身做派的聖人根本沒指望蕭綸回答,誰料蕭綸很認真地說:“姜略。”
聖人驚奇之下,連聲追問爲何,蕭綸告訴聖人,姜略出身高門,肩負家族,必當爲聖人鞠躬盡瘁,很多事情也有膽子,有底氣去做。相比之下,文韜出身寒門,野心太過,若北衙軍在他的手裡,也不見得會不好,只是沒那麼剛硬純粹罷了。
因爲蕭綸的一番話,姜略便成了他的繼承人,文韜只得委委屈屈地做了勳二府的中郎將,雖說只是一個字的差別,但一個統領北衙軍,一個與他名義上平級,實際上做了十幾年年的下屬,如何能甘心?偏偏這些日子,很多人都在傳,文韜還惦記着舊日恩怨,拼命打壓蕭綸的獨子蕭譽。
“文韜能這麼多年的北衙中郎將,豈是蠢人?別說不打壓,就算真的打壓了,咱們也發不現啊!”沈淮苦笑道,“傳出這謠言的人是要做文韜,蕭譽簡直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一個不小心,小命都要被玩玩。”
聽他把事情說得這麼嚴重,秦琬斂了神色,詢問道:“文韜自身都難保了,還能針對蕭譽?”
“不是文韜,是姜家。”
“這……從何說起?”
一提起這件事,沈淮就連連嘆氣:“姜都護蒙受蕭老將軍大恩,本該對贊之多有照拂,奈何鄭氏美貌又新寡,他不好過於殷勤,只能暗中幫襯一二,待贊之到了北衙,一腔熱血想要從軍。他瞧出贊之毛躁,故意架空贊之,令其不得外出領兵,只得安心讀兵法,娶妻生子,並讓自家娘子爲贊之尋一房好親,先成家再立業。奈何贊之生母一心要兒子迎娶貴女,見別人都瞧不上自己的兒子,便懷疑姜夫人從中作梗。是什麼軍中故意打壓自己兒子啦,又是什麼在姻緣上故意害自己的兒子,狼心狗肺,老將軍爲何要推薦這種人……”
女人不懂事,男人就得受累,同樣深受其害,再沒人比他明白這個道理了。一份恩情到處嚷嚷,稍有不如意就是別人對不起你,蕭譽有這麼個不懂事,到處敗壞最高長官名譽的母親,姜略竟還留他在勳一府安安靜靜待下去,可見心胸之寬厚。可想而知,若姜略去得不是多瘴氣,卑溼難耐的西南而是遼闊到足以縱橫馳騁的西北、東北,鐵定會將蕭譽帶去一展才華。沒有了姜略的保駕護航,蕭譽很快就被人盯上了——北衙世襲只是襲官職,可沒說要被分到哪一府,你既無能力也無後臺,憑什麼在最好的勳一府過悠哉日子?又是諸王爭鋒的關鍵時刻,任何一件小事都能表明立場,文韜簡直愁白了頭髮,最後一咬牙,找了個理由將蕭譽調到親府去,至於空出來的這個位置?給姜略嫡親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