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冰冷的皇陵,給穆皇后上香的那一刻,秦恪終於清晰的意識到,嫡母真的不在了。
無論是兒時的冷待,少時的忽視,還是太子誕生之後的複雜目光;不管他童年何等期盼,少年何其憎恨,這些年如何怨憤。伴隨着她的死,曾經那麼激烈的感情,竟也如這嫋嫋青煙般,風一吹,就煙消雲散了。
如今想來,他是幸運的。
太子誕生後,他已十五,開府別居,十里紅妝迎了自己的王妃。自此之後,風花雪月,不理政務,習慣了旁人的冷待和聖人的打壓。不似二弟樑王秦望一般,始終被父皇重用,一心以爲大位有望。待太子身體康健,被聖人冊立,能牽制樑王的齊王又病逝了,樑王纔開始被打壓。
一來一去,落差太大,若非心中不甘,樑王怎會私藏兵甲?
沒錯,私藏兵甲。
秦恪雖被這個弟弟挑釁過,卻只是少時恩怨,未有什麼深仇大恨。他心中清楚,樑王本性驕傲光明得很,這個弟弟從性格到長相無不酷似聖人,故最被聖人鍾愛,父子情分極爲不同。正因爲如此,在知曉樑王詛咒自己時,聖人才會那麼憤怒。
樑王巫蠱案,秦恪認真想過,他覺得,樑王私藏兵甲甚至私開礦山,這些肯定都是有的。樑王看不上太子,不願自己屈居於黃口小兒之下的態度表現得非常明顯,聖人一旦駕崩,樑王立刻會抄起兵器造反。可他不會詛咒聖人,絕對不會,這事定有人在背後推,至於是不是穆家……如今這種局面,是或不是,又有什麼意義呢?
想到這裡,他心中一酸,竟轉過身來,走向衛拓,小聲地問:“衛承旨,樑……二弟和五弟的墳冢在哪裡?”
衛拓擡起頭,俊美如玉的面龐上露出一絲愕然之色,張華見狀,忙道:“二位庶人的墳冢在皇陵不遠,代王殿下……”
“我——”秦恪沉默片刻,還是咬牙道,“我想去看看他們。”
他說得極小聲,但皇陵寂靜,每個人都將這句話聽得清清楚楚。秦琬望着自己的父親,本想說幾句,見沈曼眼眶溼潤,心中一酸,便沒說話。
阿耶做的事情,總是這般不合時宜,但他心是好的。
將心比心,秦琬與人交往,寧願朋友都是這樣看不懂時局,心腸卻極好的人,也不願結交那等精明厲害,趨炎附勢也是一等一的傢伙。
衛拓的喉嚨似被什麼梗住了,過了好半晌,他竟向秦恪行了一禮,神情有些激動:“元啓,願陪殿下走一遭!”
秦恪見狀,知曉衛拓這是要擔責任了,連連搖頭:“你們還是回去吧!這事,我會和父皇分說,不能連累你們。”萬一真觸怒聖人,他一人承擔怒火就好,實在沒必要連累衛拓和張華。
張華心中連連叫苦,腹誹秦恪做事不厚道,衛拓都答應了,自己若說個“不”,得罪未來的宰輔怎麼辦?答應吧,聖人旁邊的位置,實在搶手的很,匡敏那個老貨,腳都快邁不動了,還不肯退下。整日見着自己就陰陽怪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下頭還有一幫龜孫子對自個兒虎視眈眈,今兒的事情傳出去,匡敏指不定怎麼編排。若非這老狗的排擠,自己明明是內侍省的少監,怎會混得比個跑腿的都不如?
他本怨恨着秦恪拖人下水,害自己進退兩難,轉念一想,代王殿下剛剛回京,壓根不知衛拓的出身。之所以生出去看樑王和衛王的念頭,八成是祭奠過穆皇后,追憶過往,卻剛好撥動了這根弦。
也罷,代王殿下對裴熙那個萬人嫌都能這麼好,自個兒努力一把,指不定犯事能被保下?在王府做個內侍總管,地位也不差啊!
思及此處,張華故意做出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肅容道:“殿下和衛承旨都同意了,奴婢自無不從的道理。”見秦恪還想再勸,他心中一暖,溫言道,“殿下有所不知,衛承旨的恩師便是封磬封大人,岳父則是廖安廖大人。”
封磬?樑王的頭號謀士,封磬?廖安?響噹噹的名士,樑王的忠實追隨者?
樑王巫蠱案波及甚廣,除卻樑、衛二王的母族、妻族,他們的臣屬也被殺了不少。這些人有很多是國之棟樑,才華橫溢,只因敬佩於樑王的人格魅力,才聚攏在他的旗下,不殺不足以定人心。
人都死了,聖人的怨氣也就消了,樑王雖是以庶人禮下葬,不得不安葬在皇陵的遠處,連附陵都做不到,聖人卻還是派了人看守,並將忠心於樑王的臣子們爲之附葬。也正因爲如此,衛拓無法明着祭掃自己的恩師,畢竟,聖人再怎麼寬容,不在意他的恩師是誰,也容不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觸犯早已蓋棺定論的案件,哪怕只是祭掃。
秦恪望着衛拓,見他的眼中露出一絲期盼之色,心中一軟,沒再說拒絕的話。秦琬看了衛拓兩眼,對此人忌憚非常。
縱太子謀逆,聖人也沒赦免樑王,更遑論從前。衛拓身上樑王一系的烙印這麼明顯,居然能做到中書承旨?這個人的心思和本事,未免也太過……不行,等不及問旭之了,明日沈淮肯定會過府一敘,自己得好好了解衛拓此人。誰讓聖人說過,衛拓字寫得好,才學也好,言下之意便是允許他們一家和衛拓接觸呢?
皇陵通向外界的大道修得極爲平整,奈何樑王葬在皇陵的遠處,與皇陵的邊角毗鄰,道路窄小了些,容不下高頭大馬,更別說全副滷薄。偏偏秦恪見弟弟葬在這種地方,越發難受,堅持要走,好在滷薄中專有人負責擡肩輿,纔算解決了這一煩惱。
道路的兩旁,每隔一段路,總擺了些香燭供奉,趁着本來就有些陰森的青山更多了幾分難言的意味,就連衛士們都覺得有些滲人。秦琬見狀,非但沒害怕,反倒請了衛拓過來,疑惑地問:“衛承旨,道路兩旁不見墳冢,爲何這麼多香案和祭品?”
興許是終於能祭祀恩師的緣故,衛拓的神色極爲溫和,若走在大街上,定會讓大姑娘小媳婦紅了臉,但見他認真地看着秦琬,十分鄭重地解釋道:“皇陵葬得皆爲帝王將相,後宮妃嬪,無一不是百姓可望而不可即的大人物。爲沾一沾這些大人物的光,皇陵的小路兩旁,常有百姓供奉,彷彿沿着他們走過的路,自家的家業就能興旺。”
書讀得好也就罷了,竟連這種小事都知道……秦琬對衛拓的評價越發高了,眉宇間卻露出欽佩之色:“衛承旨真厲害!”
衛拓微微一笑,沒說什麼。
趁着他倆一問一答的功夫,滷薄已拐了個彎,走到了另一條道上。
出人意料的,前方旌旗如雲,僕從如雨,似是祭奠先人歸來。觀其滷薄,應是縣公的品級,但瞧這赫赫揚揚的架勢……遠遠不止。
秦琬留神看去,烏壓壓的人幾乎將道路塞滿,也不知是僕從還是家丁,見道路兩旁的野祭礙着他們走路,竟直接擡腳,將之踢飛。雖知百姓在道路兩旁“沾貴氣”的做法本來就不對,但對方囂張至此,未免太過分了吧?
雖說能來皇陵祭奠祖先的,必定是聖人極爲厚愛縱容,必定與皇室沾親帶故的對象,完全不用將庶民放在眼裡。這裡又是荒郊野外,不說的話,沒人知道是誰做的,可……“這是哪家的滷薄,竟這般不講究分寸?”
無人的地方都跋扈至此,可見家風不嚴,極爲驕狂。縱平日能裝出一副恭敬謙和的模樣,也必定不好招惹。
“穆家。”
聽見衛拓的回答,秦琬才意識到,自己竟不知不覺將這句話問了出來。
“穆家?”她重複了一遍衛拓的答案,只覺得意料之外,又覺得情理之中,“穆家人……也來祭奠穆皇后?”
衛拓搖搖頭,輕聲道:“他們沒資格入皇陵。算算日子,今日似乎是武成郡公的忌辰,武成郡公的嫡長子,現任的武成縣公得了聖人恩典,每年都能在這時候來祭奠生父。”可見聖人對穆家的厚愛。
秦琬“哦”了一聲,問:“這位縣公,如今是什麼職位?”
“左威衛將軍。”
左威衛,那就是南府十六衛的軍官了。
南府的官職比北衙多,用來恩賞的職位也特別多。雖然都是從三品,但北衙的將軍,出去就是大都護,鎮守一方。南府的將軍卻只能算個主管,更高的職位還經常被權臣兼領,倘若這位縣公是憑自己的真刀真槍打出來的,秦琬只能佩服。但她心中清楚,南府的水很深,想混到這位置,有真本事不夠,還得有人脈,有盛寵。
穆家之所以能有這樣的聲勢,全仗兩代帝王,尤其是聖人護持。縱知曉眼下已是烈火烹油,鮮花着錦,可誰不想將這樣的富貴長長久久地延續下去?如今的穆家,恰如代王府一般,聖人在位時人人趨奉,待新君登基……不過,自己也不能一廂情願。穆家合作與否,還得旁敲側擊,這家顯赫慣了,未必會因“同病相憐”四字就投向代王一脈,此事還得從長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