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出衛拓的弦外之音,裴熙挑了挑眉,諷刺道:“當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
衛拓也不在乎他嘲弄的態度,心平氣和地說:“天下之大本就超過世人的想象,能人異士更是不計其數,出一位被商人迫害,憤而投靠權貴的理財高手也算不得什麼。”能當諸王幕僚的人,誰沒點讓人驚歎的本事?
這般不痛不癢的話語,應付旁人都不能夠,何況面對得是裴熙?只見他將臉一拉,不悅之情溢於言表:“不愧是大名鼎鼎的衛承旨,佩服,佩服。”
即便早就知道裴熙的脾氣,瞧見他這樣喜怒不定,衛拓還是忍不住在心中苦笑。
裴熙心智高絕,卻如孩童一般既冷酷又天真,他當着衛拓的面問這些問題,無疑是看得起衛拓,覺得衛拓是聰明人,可以交心,不會透露分毫。
衛拓明白裴熙的意思,無非是不相信魏王會如此信任樂平公主,將這般重要的事情都告訴她。事實上,他也不相信這一猜測,但還有更好的解釋麼?這樣的理財高手,無論拜誰做東主,對方都只有殷勤招待,沒有拒之門外的。那麼多好東家不挑,獨獨挑樂平一個無權無勢,不受寵愛,還與魏王干係甚深的公主?想賭一把,直接投靠魏王便是,想安穩又想求富貴,當利、館陶也是好東家人選,怎麼也輪不到兩頭不討好的樂平啊!
真心愛着樂平?那就更說不通了,樂平的衆多入幕之賓可不是虛的,若是心存愛慕,誰會樂意和旁人分享所愛之人?
此事疑點衆多,衛拓自恃與裴熙的想法差不聊多少,但他們的關係並不親厚,旁邊還坐着一個裴熙能信任,衛拓卻不知對方站什麼立場的秦琬。哪怕相談甚歡,也不會在這時候交心,將底子全透光啊!
猜到衛拓的顧慮,秦琬笑了笑,溫言道:“尊夫人可有閒暇?我去拜訪一番可好?”
她的好意,衛拓不是不感激,卻只能心領:“她被大娘鬧疲,已經歇下了。”
廖氏是什麼性格,衛拓再清楚不過,秦琬只要對她稍稍示好,三言兩句,順着她的話題往下說,她就能將秦琬當成知己,推心置腹。雖說十年前的事情,她知道得並不多,但……罷了,代王也不像是會差嫡女來打探消息的人,即便海陵縣主一時好心安慰了廖氏,也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聽她絮絮叨叨地訴苦,顛三倒四就是那麼幾句話。
得罪海陵縣主就是得罪代王,得罪代王,莫說對廖氏,對自己來說都不是什麼好事,尤其在如今的情形下。衛拓敢不給想奪嫡的諸王面子,卻不敢與擺明了態度做富貴閒人,聖人又對之十分愧疚的代王對上。
明白衛拓的婉拒之意,秦琬禮節性地點了點頭,寒暄了幾句便起身告辭,待離了衛府,纔有些感慨地對裴熙說:“有衛拓這般旁人打着燈籠都找不着的好夫婿,廖氏竟能將日子過成這樣?”
“多大碗配多大蓋,不自量力的結果註定是死路一條。”裴熙漫不經心地說出冷酷的話語,神色和煦得很,“時間還早,你想去哪轉轉?”
秦琬想了想,說:“西市吧!東市說是說賣好東西,走一條街都未必有能與我房裡那些珍玩相媲美的物件,還不如去西市瞧瞧長安的風土人情。”
裴熙本想去諸王經營的幾家鋪子,還有聖人賜給代王的一衆商鋪看看,他可不覺得這些人會安分。如今見秦琬全然不當回事,覺得自己小題大做,便改了主意,“我帶你去看正宗的胡旋舞!”
“都不是西北邊傳來的麼?還有正宗不正宗?”
裴熙點了點頭,很自然地說:“阿史那公主帶來的人開得鋪子,當然正宗!”
秦琬站定,驚奇地望着裴熙:“阿史那公主是誰?你有說過她?”
“我沒說過?”裴熙也很驚訝,兩人大眼瞪小眼,對峙了好一陣子,他才敗下陣來,嘆道,“好吧!我沒說,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那羅自立爲汗之後,東突厥一直與柔然、西突厥兩面開戰,重兵還放在柔然那邊,西突厥這頭贏了好幾次。都羅自以爲羽翼豐滿,可以脫離大夏的掌控,有些不安份,聖人便給了他一個教訓。爲了重新與大夏修好,他就將自己那位被突厥權貴和西域諸國國君追逐,名動西域的妹妹嫁了過來。”
“你從未提過這件事!”
面對秦琬的控訴,裴熙扶額:“我以爲代王殿下提過,阿史那公主嫁得就是你嫡親的堂叔,蜀王的第五子南鄭郡公啊!他們夫妻倆志同道合,愛極了樂律,皆精通多種樂器,日日不是合奏就是合舞,再不然就是編舞編曲。阿史那公主陪嫁五百,其中三百餘人皆是樂師、舞師,南鄭郡公的府中也養了數百樂工,爲他們獻新舞、新曲。這對聞名天下的神仙眷侶,你竟沒聽過?”
這一次,論到秦琬頭疼了:“阿耶只對我說,蜀王生性風流,兒女衆多,給謀了爵就不給謀官,謀了官就不謀爵。他嫡出的兒子那麼多,鬧騰一些的我還會注意,南鄭郡公這種……”在另一個層面大出風頭的,她還真沒留意。
每每想到自己的父親,秦琬覺得暖心的同時,也忍不住嘆氣。
對她來說,秦恪當真是世間難尋的好父親,但在政治上,身爲皇長子,秦恪……關鍵的地方,他覺得無關緊要,輕輕略過;不該說的地方,他卻耳提面命說一大堆。就連這次上門拜訪衛拓,藉口也是秦琬給找的,若是秦琬不提,代王一輩子都想不到這件事!
罷了罷了,世間之事本就難兩全,她已有全天下女子求都求不來的福分,被父母這樣深地愛着,爲何還要苛求其他?
秦琬搖了搖頭,不再想這些,將發散到不知哪兒去的心神收了回來。
裴熙喊得是阿史那公主,而非突厥公主或南鄭郡公夫人,既考慮到了阿史那公主的心情,也表達了對阿史那公主的尊重。由此可見,這位阿史那公主,包括她的夫婿南鄭郡公,怕是真的不問世事又在樂理上的造詣極高,才能得裴熙另眼相看。若非如此,連樂平公主這種有諸侯王兄弟做依仗的金枝玉葉都敢明着打臉的裴熙,何須對異域來的公主客氣?
話又說回來,阿史那公主這個突厥人在樂理上的造詣竟如此之高,是不是表明突厥的文化也不錯?只是他們的習俗讓漢人難以接受,覺得他們是茹毛飲血的生番,纔會不自覺地輕視?
想到這裡,秦琬壓下了心中漢家子民獨有的,那份泱泱大國對四境諸國的傲慢,笑道:“好啊,早就聽說過胡旋舞的大名,我都有些迫不及待啦!”
見她展顏,裴熙也一掃方纔的陰霾,神色輕快起來。
悠悠的馬車在一條筆直的大街街口停下,秦琬下了車,瞧着街上人來人往,擁擠非凡的樣子,怔了一怔,就見裴熙得意道:“沒想到吧?”
“願以爲是雅座,沒料到……”秦琬有些哭笑不得,“酒肆作坊連成一片,實在出乎我的意料。”
她也就是一瞬的吃驚,很快就反應過來——南鄭郡公和阿史那公主不理俗物,自然不會去開什麼商鋪,但總有些樂工不願繼續做奴隸,求主子恩典放出去,爲了維持生計,憑一技之長開個鋪子就成了必然。
既然是下人開的鋪子,也就談不上那麼講究,再說了,胡旋舞本就是以鼓點激烈著稱,設雅座才奇怪呢!
陳妙、裴顯和護衛們見他倆要往這條街上走,頭都大了,卻沒辦法攔,只得在內心瘋狂腹誹着裴熙的膽大妄爲,秦琬倒覺得很稀奇。
渾濁的黃酒;漆都有些剝落的酒樽;大喇喇坐在街邊的板凳上,就着粗糙的木桌,喝着一樽酒,吃着盤中十幾粒豆子的大漢;身背貨箱,走街串巷的貨郎;金髮碧眼,高鼻深目的胡女……
有一家酒坊的生意特別好,秦琬湊上去看,黃酒依舊渾濁,賣酒的娘子卻生得十分豔麗。只見她身着桃紅色的長裙,酥胸半路,眉目含情,被人趁機摸了摸手也不見半點惱怒,笑着與調戲她的大漢們打情罵俏。
見秦琬好奇地望着她,她嫣然一笑,眉宇間滿是善意,想給秦琬斟杯酒,手剛碰着酒樽便停住了。隨即,她指尖優美地翻動,不消片刻,鵝黃色的手絹就折成了一朵惟妙惟肖的牡丹,笑吟吟地遞給秦琬。
衛士見狀,立刻將秦琬圍起來,秦琬卻搖了搖頭,示意他們讓開,剛要上前幾步,伸手去接,便被裴熙攔住,冷冷道:“不要離陌生人五丈以內,讓你的使女去拿。”
“旭之——”她看得出來,這位賣酒的娘子完全是一片善意,不像要害她。
“防人之心不可無。”裴熙慢悠悠地說了一句,秦琬還想與他分辨幾句,裴熙忽然喝道,“將旁邊那個穿綢衣,六尺半,身上三個褡褳的小子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