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記憶中的陳年舊事。
幼時,她也曾奶聲奶氣地在賴爸爸的懷中撒嬌。
她曾說:“爸爸,我今天很乖很乖,沒有和別的女孩打架,有好好吃飯飯,有點想吃粉色的棉花糖。”
男人朗聲笑着抱起她,寵溺地說:“我寶貝最乖,你喜歡的東西,爸爸通通買來給你。”
那是她的童年,比別的孩子更加美好的童年,滿滿的都是寵愛與歡喜。
後來,小學三年級時,參加校合唱團的小淺依偶然認識了卓子旭。
從此,這個圓滾滾的“鐲子”便開始肆無忌憚地帶着這個完全瞧不出美人模樣的小美人坯子四處闖禍。
他也曾哄騙淺依存下幾個月的零花錢,買一把二手木吉他,彈唱自學。
正是因爲這樣的卓子,她的叛逆期似乎來得比同齡人更早,也更迅猛。
淺依幾乎數不清,在別人家的孩子都對父母言聽計從的那幾年裡,她究竟和爸爸吵了多少次,冷戰了多少次。
但她卻記得很清楚,即使她闖下天大的禍,也從不曾聽聞媽媽罵自己一句,當然,她亦不會爲自己收拾那些殘破不堪、令人頭痛的爛攤子。
時光荏苒,等到上了初中,淺依漸漸懂事,才突然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原來,媽媽不喜歡自己。
這種不喜歡並不體現在打罵或是吵架的次數。恰恰相反的是,媽媽從不曾訓斥她,但也從不像爸爸疼愛自己那般多。
淺依始終不明白,爲什麼自己的努力總是不能被母親看到。
她也曾爲了得到她的一句誇獎而通宵啃書,只盼取得好的名次。
可是,名次得到了,誇獎卻尋不到蹤影。
她也曾在考場寫好答案傳給鄰桌同學以供抄襲,然後自暴自棄地撕掉自己那份考卷,竊以爲這樣過分的事情一定可以換來媽媽的注意,哪怕只是打罵。
可是,她自暴自棄得很徹底,打罵卻依然逃得遠遠的,連輪廓都看不清。
於是,她只能學會習慣,習慣母親與自己之間的淡漠與疏離。
後來的後來,歲月輾轉着流竄到高中時代,淺依提前結束了叛逆期,出落成一個漂亮而溫婉的女子。她開始懂得接受媽媽的冷淡,開始懂得心疼爸爸的付出。
某個夜裡,淺依因爲和卓子吵架而輾轉反側,徹夜難眠。隔了厚厚的牆壁,她竟真切地聽到了爸爸隱忍的低咳。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向來倔強着不肯屈服的她,突然開始害怕那些命定的未知終途。
於是趁着心酸未退,她暗暗發誓——三年之內,她定要成長爲最優秀的模樣。
然
後,就算是拼盡此生全力,也一定要對爸爸很好、很好……
回憶至此,淺依再不能裝作若無其事。
“後來呢?”他這樣問。
“後來……”她如是說。
可是,淺依很難再說下去。
她不由自已地哽住了聲音,只任由眼淚衝破最後的禁錮,安安靜靜地肆意流淌,沿着臉頰上的固定軌跡,蜿蜒滾落。
顧巖輕輕嘆息一聲,而後緊緊地將她箍在臂彎中,修長而有力的手指緩緩穿梭在淺依的髮絲之間,用最恰到好處的力道溫柔撫慰。
他什麼都不想說,亦什麼都不想聽到。
在這樣的情境裡,對聽者來說,隻言片語皆是最蒼白最無力的存在;於說者而言,字字句句卻又分明是最殘忍最慘痛的傷痕。
他不捨得敷衍她,更不捨得看她拿着一把尖刀,狠心地在仍未癒合的傷口上刻畫出代表某種信仰的十字。
“寶貝,別說了,別說了……”
其實說這話的時候,顧岩心裡再清楚不過,以淺依平常的性格,既然已經決定了要將自己的過往和盤托出,她便決然不會因爲痛苦或是阻攔就輕易終止這段聊天。
即便這樣的交談令他們二人倍感壓抑,她還是不會投降。
他機械地重複着“別說了”三個字,心底盤旋不去的念頭卻是——這個堅強固執卻又脆弱溫婉的女人,到底有着怎樣不可言說的悲傷記憶?
命運,到底讓她承受了什麼?
這些疑問,讓他心疼。
但事實上,這個男人的所有顧慮淺依都懂。
嚴肅起來的時候,這個女人比平日裡聰穎了太多。
又或許,她只是習慣了在大多時候裝作不諳世事、不察人心。
彼此寂靜半晌,淺依才終於從心尖上的情緒起伏裡尋到一絲和緩。
她篤定地對他說:“顧巖,因爲我是我的男人,所以你有權利知道我所有的驕傲與自卑。”
顧巖深深地凝望着淺依盈了淚水的眼眸,心尖忽然狠狠地抽痛,這種介於心酸與心疼之間的微妙感覺,無法緩減,因爲無藥可救。
他只能被動地迴應着她的信任,但不出意料,卻迴應得簡潔又動人。
“那麼,好。你說,我聽。”
然而言歸正傳時,淺依到底還是遲疑了片刻。她似乎是在尋找一種最妥當的表述方式,也順帶着整理仍舊凌亂的心情。
“後來,我高三那年,一個很平常很平常的晚上,十點半左右。”
她揪住顧巖的睡袍,指尖緊了又緊。
“爸爸來接我下晚自習,出了車禍,沒
等到救護車趕來,就死在了學校門外的馬路上。而我……就站在離他三米遠的地方。”
“淺依,以後有我陪着你。”
這裡是溫泉酒店,而不是心理事務所;懷中的女人是他愛的人,而不是他的心理輔導對象。
所以除去最純簡的剖白,顧巖的確給不出更爲恰當的反饋。
但是多年從事心理工作的他還是憑着敏銳的直覺判斷出這樣一種可能——父親的車禍,絕不是淺依悲慘記憶的全部。
如果這就是全部,那麼,她最多隻會悲傷,卻不會變得如此自卑卻又頑強。
“顧巖,你還是不明白。其實我不怕天災,更不怕人禍。因爲這些命定的事情即使再淒涼,我都可以一邊勸自己不要難過,一邊好好地生活下去。”
“那麼,淺依你告訴我。”他直接切入重點,“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始終介懷的,究竟是什麼?”
談及埋藏最深的心結,淺依一直刻意維持的冷靜突然出現了一絲罅隙。那或許,就是心牆即將崩塌的前兆。
她說:“是媽媽的自殺。”
“自殺?!”
顧巖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但隨即意識到這樣的反問實在太不妥當。
“嗯,服毒。或許對媽媽來說,我真的是個不該存在的存在。如果不服毒,便只能勉強跟我相依走完後半輩子。這大概真的讓她覺得……生無可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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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父母離開這麼多年裡,淺依第一次提到“生無可戀”四個字。
顧岩心疼這樣的她,他寧願讓她淪陷在自己的懷抱裡,痛痛快快地放聲哭一場。
可是她沒有。
看似行將坍塌的心牆卻最終給穩穩地立在了原地,頑強地守護着淺依僅剩的一點平靜。
她的陳述句裡糅雜了太多的淡漠,這種淡漠使她的剖白聽起來更像是置身事外地講述一個陌生人的故事。
其實,她是想告訴自己——只要這樣漠不關心,就不會再痛苦了。
“高三最後的兩個月,我寄宿在舅舅家,畢業之後,開始在地鐵站裡賣藝賺錢。再後來……”她頓了頓,“大概就是你看到的這樣。”
到這時淺依忽然覺得,命途中的種種遭逢其實並不是當初以爲的那樣不可逾越。
每一次波折,說到底都不過是寥寥幾句話。
而後,生命依然如同植株一般,倔強生長;生活依然伴隨着陽光一起,繼續明媚;而這世界,也依然可以雲淡風輕。
待到塵埃落定時,她用半公升的眼淚換來身邊的男人。
他擁她在懷,他溫柔對她說:“淺依,以後有我陪着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