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古代的女人們雖然講究笑不露齒言不高聲,但湊在一起的熱鬧程度卻絲毫也不比桃華上輩子遜色。
蘇老夫人的壽辰,早就說了不收重禮,禮既送不進來,多說幾句好話那就是必須的了。桃華坐在那裡,聽着那一篇篇的恭維話兒花樣翻新,不由得也要感嘆一下漢語的博大精深了--這許多人,居然沒什麼重複的。有一家帶了個男孩子來,瞧着頂多也就三四歲的模樣,就在水榭里長篇大論唸了至少一百多字的祝壽詞,句句引經據典。相比之下,她教柏哥兒的那兩句大俗詞兒,簡直被人家比到溝裡去了。
蘇老夫人喜歡孩子,等那孩子說完了,便叫人拿了塊三元及第的玉佩來給了他,又叫到身邊來,摸着臉問了幾句話。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在這孩子身上,頗有幾個人露出點兒後悔的意思,大概是悔恨自己怎麼沒想到帶個孩子來拜壽。
一般年紀這樣小的孩子,出門作客是不大帶的。除非是親戚或真正的通家之好,否則萬一孩子頑皮哭鬧起來,倒擾了主人家。
李主簿太太看蘇老夫人將那男孩子攏在身邊,便笑了一聲:"難怪老夫人稀罕,就是我也瞧着怪喜歡的。小孩子雖則時常要鬧騰,可這家裡頭若沒個孩子,還真是有些冷清清的。"
水榭中的談笑聲有一瞬間低了下來,不少人的目光都投到了李主簿太太身上,連帶着她帶來的那個李姑娘也一併接收到不少含意深刻的掃視。接着譚太太就笑了:"可不是呢,李太太這個表外甥長得虎頭虎腦的,又這麼聰明伶俐,我瞧着也喜歡得很。"隨手拿出個荷包來,"沒帶什麼好東西,兩個小錁子拿着玩。雖不及老夫人那個三元及第的口彩好,也是事事如意的。"
事事如意就是把金銀錁子上鑄出柿子和如意的花樣來,取柿與事同音。這都是大戶人家過年的時候預備着給孩子們發壓歲錢用的,用在這裡倒也合適。
譚太太這話說出來,水榭裡倒有不少人笑了。到了這時候,李太太的心思簡直已經昭然若揭--先拿個男孩子來引起蘇縣令無子的話題,之後怕就是想把那李家姑娘送進蘇家門了吧?
這主意其實打得也不錯。蘇縣令二十多了仍舊無子是事實,且還算是件大事。蘇老夫人再對兒媳寬容,在後嗣上也不會放任的,畢竟蘇縣令自己就是獨子,若是無嗣豈不絕了這一支的香火?
既然沒有孫子,蘇老夫人見了活潑可愛的男童自然會撩起這段心事,此刻李主簿太太再來敲敲邊鼓,說不得蘇老夫人就想爲子納妾了。
方纔在廳堂裡,李主簿太太瞧着蘇老夫人對自己帶來的這個庶女也頗爲親切的樣子,便覺得今兒這事成功的把握又大了幾分。即使這個庶女蘇家看不中,只要蘇老夫人露了納妾的口風,李家自然會想辦法再找合適的人來。至於說此事若是不成,會壞了李姑娘的名聲,李主簿太太卻並不放在心上。一個姨娘養出來的丫頭片子,若不是容貌還過得去,誰會把她當盤菜呢。
只可恨竟被譚太太叫破了這表外甥的關係。其實說起來這表姨表外甥的,也已經是幾竿子才能搭得着的遠遠親了,但一被說穿,就露了她這是刻意安排的底兒。蘇老夫人若是知道這是有意爲之的事兒,還看不看得上自家的女兒,可就不好說了。
李主簿太太心念電轉,但看蘇老夫人仍舊笑眯眯地摩挲那男孩子的頭,終究還是決定試上一試:"老夫人知道,我家裡也幾年沒有小孩子的聲兒了,這孩子偶爾見着,倒恨不得抱了家去,只可惜他爹孃不肯答應。如今我只能等着兒子成親,好抱孫子了。"
蘇老夫人仍舊笑眯眯地回答:"是啊,親戚家的孩子再好,總不能抱回家去。"
李主簿太太心裡沒底兒,試探着又道:"其實這孩子的事兒也怪,往往起頭來了一個,就帶出一串兒來。"指着那男孩子道,"我表妹初嫁過去的時候,也是兩三年都懷不上。眼瞅着我那表妹夫就二十多了,家裡頭幾個弟弟都有了兒子,只他沒有,把我那表妹急得不行。後來還是她那婆婆經得多,叫她先納了個妾來。這妾進門半年就懷上了,接着我表妹便有了。後來妾生了個閨女,我表妹便生了個兒子。哪知這一兒子倒好,接二連三的又生一兒一女,這個就是小兒子了。我表妹有時與我說起,還要多謝她婆婆,說這是從別處聽來的說法,納個妾進門帶一帶,便帶了一串兒女來了。"
到了這會兒,誰還聽不出來李主簿太太的意思,誰就是個傻子了。蘇夫人臉上還笑着,眼神卻已沉了下來。蘇老夫人卻仍笑道:"還有這個說法啊?有趣。"
這態度有些曖昧不明,李主簿太太瞧不出她是什麼意思,便道:"其實這說法也未必就準,只是到了那時候,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總歸試一試也沒什麼壞處,許就帶了兒女運來呢?聽我表妹說,也要找那八字合適的,總須有些福氣的纔好。"
"這可不好辦呢。"蘇老夫人一點兒異樣的表情也沒有,"女孩兒家的八字哪裡是能隨意示人的,若是看了八字不適合,可叫那女孩兒如何自處呢?"
這話聽着彷彿有門,李主簿太太還沒說話,下頭已經有人搶着說:"自然也要女家自己願意纔是。若別人家不好說,若如老夫人您家裡,不知有多少人情願呢。"
桃華往下看了一眼,見這婦人坐的席位並不好,頭上雖有幾枝鮮亮金飾,式樣卻不時興了,想是沒錢打新首飾,只將從前的舊釵簪"炸"一次翻翻新便罷了。無錫魚米之鄉,又有茶絲之利,本地鄉紳人家倒多富庶,再沒有這般充場面的。
這婦人多半是衙門裡小吏的家眷了,難怪攀附之心這般迫切,嘴臉竟比李主簿太太還要難看些。看她身邊並沒帶適齡的女孩兒,想是一時沒想到送女入門,此刻得了提醒,生恐落於人後,也就顧不得好看不好看了。
蘇老夫人對這樣的人也還能保持得住一臉笑容,只是並不接話,反轉頭問蘇夫人:"我說要拿新茶來待客的,可記得吩咐下去了?"
這就是要岔開話題了。譚太太馬上道:"老夫人又得了什麼好茶?今兒又要偏老夫人的好東西了。"
蘇老夫人笑眯眯道:"也是今日才得的。匯益茶行出的新花茶,說用的是什麼玳玳花薰制,這花又有個名兒叫福壽草,怪好聽的。且飲了疏肝和胃。還有別的好處,我記性不好,一時也記不得那許多。只是我這素來脾胃不和,又懶怠吃藥,倒是正該用用這茶。我開了一罐聞了聞,覺得那香味兒與衆不同,一會兒叫丫頭們泡上來大家嚐嚐,看可還合口味不合。"
譚太太笑道:"老夫人最會品茶的,您說香味與衆不同,那定然是好東西了。說起來我這些日子家裡事多,也總覺得有些肝火,若這茶喝了好,我也去買些來。"
這三岔兩岔的,就把李主簿太太說的事岔到一邊去了。陸盈坐在譚太太身邊,覷着空兒向桃華吐舌頭,做個鄙夷的鬼臉。李姑娘低頭坐着,眼角餘光瞥見了,臉頓時脹紅。她不敢惹陸盈,便拿眼角剜了桃華一下。
桃華只當沒有看見,衝陸盈眨了眨眼睛,氣得李姑娘臉上頓時又紅了一層,連那支珠釵下頭垂的細珠穗子都有點兒哆嗦。
蘇夫人其實心裡也有些惴惴。當然她不是擔心李姑娘進門,蘇家就算納妾,也斷不會要這種煙視媚行的女子。至少也得選個身家清白心性平和的,否則納進門便是攪家星。然而畢竟四年無出,婆母再寬容也會起心思,縱然不納妾,在丈夫身邊放個開了臉的丫鬟也是正當的。
眼下蘇老太太岔開了話,她心裡也並不輕鬆。有些事蘇老夫人是斷不會當着外人面說的,要說也是壽宴之後,婆媳倆關起門來商量。
她正想着,丫鬟們已經端上了新菜餚來,卻是清蒸的太湖白魚。
這魚肉質細嫩,清蒸最能得其鮮味。只放幾根蔥幾片姜,那魚肉便能吃出鮮甜來。蘇夫人往日也甚愛這一口兒,只是今日不知怎麼了,那白魚才端上來,她便覺得腥味沖鼻,急忙往後仰了仰身,仍舊覺得胃裡一陣陣地往上翻。
若吐出來卻是太失禮了,蘇夫人轉頭低聲向身後的落梅道:"一會就將那茶沏了,先給我一杯罷。"玳玳花茶說是和胃的,飲幾口或者就舒服了。
桃華的座位離蘇夫人有些遠,但她時不時要關注那邊,因此蘇夫人往後仰身並臉色有些發白的情況,她卻都看見了。眼看落梅轉身,忙向她招了招手。
落梅吩咐了小丫鬟去沏茶,自己走了過來:"蔣姑娘喚婢子有什麼事?"
桃華把聲音壓低一些:"蘇夫人可是身子不適?你去跟夫人說,若方便,我給她把把脈如何?"
桃華來蘇家多次,蘇家人也都知道她是懂些醫術的,只是還從來沒有給人把過脈。落梅有些猶疑,但事涉蘇夫人的身子,也便回頭去低聲向蘇夫人說了。
蘇夫人正覺胸口這煩惡之意不減,於是點了點頭,藉口更衣出了水榭。
水榭旁邊便有間小小花廳,四扇窗子全部打開,小風習習。蘇夫人進去坐下,頓時覺得身上舒坦,剛纔那股子難受勁兒全沒了,見桃華進來便帶笑道:"我這會兒倒不覺得怎樣了。想是今兒廚下做的白魚不合我平常口味,倒勞動你擔心。只是倒不知道,你也會把脈呢?"
桃華笑道:"在家裡跟我父親學過些,一些常見的脈象倒還診得出來。"說着搭了蘇夫人的腕脈,診了片刻便眉毛一揚:"夫人的小日子可來過了?"
一句話問得蘇夫人和落梅都變了臉色。落梅忙道:"上個月按時來過的,就是六日前,只是量少。這個月還沒到日子呢。"
桃華追問:"量少是多少?比平日裡如何?"
蘇夫人小日子素來是準的,故而落梅不須思索便道:"大約不足平常的一半。那幾日夫人有些貪涼,多吃了幾口西瓜,原想着或許是這個原因--難道竟不是的?"
"夫人換一隻手讓我再診一診。"
此刻蘇夫人與落梅都屏息靜氣的,花廳裡落針可聞。桃華診了一會兒,放下手笑道:"若是我沒診錯,夫人該是有一個來月的身孕了。只是日子少,這脈相不顯,也沒甚大反應,難怪夫人自己不覺察。"
蘇夫人已是怔住了,落梅忙道:"可上個月的小日子……"
"那不是小日子,而是假行經。有些孕婦是會如此的。不過夫人見紅有點多,與貪涼和勞累不無關係,打從現在起可要注意保養了。這幾日不妨先臥牀,再請位精通婦人科的郎中來,開幾服安胎藥爲宜。"今天是蘇老夫人壽辰,這時候請郎中進門,說起來也有些忌諱。
蘇夫人主僕二人面面相覷。消息固然是極好的消息,可人人都知一個多月的脈相是極淺的,有些郎中甚至診不出來。桃華固然出身蔣家,可畢竟是十二三歲的女孩兒,自家尚未出閣,當真能診得準脈?
還是落梅先拿定了主意:"夫人,不管怎樣奴婢先去回了老夫人,請老夫人定奪就是。"也是爲着壽宴之事,蘇夫人已經忙了好幾日,若真是有了,卻累掉了如何是好?橫豎壽宴已然進行了大半,再過幾巡酒便好上茶了。都知道蘇老夫人身子弱,便是宴客時間略短些也說得過去。
落梅說了,便掉頭去水榭裡,附在蘇老夫人耳邊說了。果然蘇老夫人也有些動容:"真的?既這樣,去回春堂請人來--不必那許多忌諱!"
落梅得了這句話,立時就叫人去了。蘇老夫人仍留在席間與人說笑,好幾家女眷坐得近,想打聽一二的,也都被她拿話岔開去了。又有譚太太等人在旁湊趣,一時間蘇夫人離席的事倒無人提起。
桃華在花廳裡陪着蘇夫人坐着。丫鬟們不在,蘇夫人便有些忍不住了:"桃姐兒,這--你這脈相可診得準?"
這點桃華還是有自信的。蘇夫人身體其實不錯,雖然時候還淺,但有經驗的醫者是能診得出來的,再加上她聞到魚腥就作嘔的模樣,有孕是十之八-九了。
"夫人別急,回春堂的郎中經驗都極豐富,定然診得出來的。"
蘇家下人去請郎中是極快的,然而在蘇夫人仍舊覺得度日如年一般。好容易郎中請來了,乃是回春堂最精於婦人科的趙老郎中,行醫已有三十年。老郎中將蘇夫人左右兩手脈都診過,便捋了鬍子笑:"恭喜夫人了,是喜脈無疑,只是時日還淺,大約也就一個來月。不過夫人或許是勞累了,胎像略有些不穩,穩妥起見,還是臥牀休息幾日,再吃幾服安胎藥爲好。"
在旁邊伺候的丫鬟們頓時喜笑顏開,落梅急着請趙郎中開藥,落英轉頭就跑去向蘇老夫人報喜了。蘇夫人欣喜之餘,卻若有所思地看了桃華一眼--趙老郎中的說法,跟剛纔桃華說的幾乎是一字不差……
壽宴上又有了懷孕這樣的喜事,客人們一面說着雙喜臨門的話,一面識相地起身告辭。桃華自然也告辭要走,蘇夫人一面叫落梅去把蔣柏華抱出來,一面道:"哥兒一來,我就診出喜脈,今日是借了哥兒的福氣呢。去把我那個福在眼前的玉墜子拿出來。"
落梅機靈地笑道:"可不是。方纔老夫人也這麼說呢。"抱了個男孩兒就診出喜脈來,說不得肚子裡這個就是兒子,這也是習俗的說法。
那玉墜子通體潔白,雕成一枚銅錢的模樣,只有一塊褐色的斑點,恰好雕成一隻飛翔的蝙蝠。蝙蝠飛翔在銅錢的錢眼之前,正是福在眼前的寓意。
蘇夫人親手給蔣柏華掛在項圈上,笑道:"等哥兒大了,這個就好做扇墜兒。"
桃華知道她心裡高興,遂也不推辭,大大方方道謝,抱了蔣柏華告辭。
走到門上,正碰上譚太太和陸盈在等自家馬車過來。陸盈一見桃華便過來,先捏了捏柏哥兒的小胖臉,接着衝桃華眨眨眼睛:"看那邊--"
"那邊"說的是剛剛等來馬車的李主簿太太和李姑娘。
因縣衙後門的街道狹窄,馬車並行不開,故而客人們只得排着隊,等一輛馬車走了,另一輛才能過來接人。
此刻前面縣丞的馬車剛走,李主簿家的馬車堪堪趕過來,於是桃華看個正着--李主簿太太的臉拉得老長,李姑娘似乎剛吃她罵過幾句,眼圈都是紅的。
"臉比拉車的馬都長……"陸盈趴在桃華耳邊,小聲笑着說道。李主簿是本地人,爲人不大厚道,還曾因着買田的事跟譚家起過沖突。這會兒李主簿太太主意落空,陸盈自然開心。
桃華笑着擰了她一把:"仔細被你舅母聽見,回去罰你。你家馬車來了,快上去罷。再過幾日我爹爹回來,家裡走得開,咱們去上香。"
"好啊!"陸盈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線,"那我就等着你的帖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