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水東岸,上千頂帳篷剛剛搭建起來,密密麻麻,延綿數裡,這是三萬高麗援軍趕到了,但此時,燕城縣的戰役已經結束了三日。
蓋蘇文揹着手站在遼水岸邊,目光陰冷地注視着對岸,從他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這符合他的性格,喜怒不形於色。
他已經知道燕城大敗之事,一些敗軍抱着木頭泅過了遼水,而他父親至今消息皆無,要麼是被俘,要麼是陣亡,他心裡有數,只是他也無可奈何。
這時,他身邊一名親兵指着河面大喊:“少主,河面上來了一條船。”
蓋蘇文已經看見了,一葉扁舟正從對岸駛來,船上只有一名划槳的舟子和一名青袍文士,文士負手站在船頭,頭戴紗帽,年約三十餘歲。
“把他帶來見我!”蓋蘇文冷冷令道,他已經猜到這一定是隋使了。
小船靠近岸邊,立刻被數百高麗士兵團團圍住,文士正是原高開道的謀主孫嘉延,投降了羅士信,奉楊元慶之名,前來出使高麗。
孫嘉延就是燕郡人,會說一口流利的高麗語,他拱拱手笑道:“轉告你們將軍,大隋楚王殿下使者求見!”
幾名親兵領着他來到了蓋蘇文面前,兩人目光相觸,一人驚一人愣,驚是孫嘉延,他是驚訝楚王料事之準,竟料到一定是蓋蘇文親自來救援,果然真是他。
而愣的是蓋蘇文,他認識孫嘉延。高開道帳下首席軍師,竟然成了隋使。
“高開道死了嗎?”蓋蘇文輕蔑地問道
孫嘉延明白他的意思,是譏諷自己背主投降隋朝,他亦淡淡笑道:“我本來就是隋民,效忠隋朝是天經地義,這總比效忠異族,背叛民族要好。不過我以爲,淵少主此時應該更關心令尊纔對。”
“哼!”
蓋蘇文冷哼一聲,“你說吧!”
“我奉楚王殿下之命……等等!”
蓋蘇文打斷了他的話。“楊元慶在遼東?”
“正是,擊敗淵相國者,楚王殿下也。現在淵相國在柳城郡爲客。”
蓋蘇文臉色變得難看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道:“楊元慶是什麼意思,他有什麼條件,才肯放我父親?”
孫嘉延取出一封信遞給蓋蘇文,“這是令尊的信!”
蓋蘇文打開信看了看,正是他父親的親筆信,他現在柳城縣,其他似乎還說了什麼,但後面的內容被撕掉了。這封信證明了父親確實是被俘了。
蓋蘇文嘆了口氣,“孫先生請繼續說!”
孫嘉延不慌不忙又道:“淵相國會長久在隋朝做客,不便再繼續執政高麗,那自然是淵少主繼任高麗國的莫離支之職,楚王殿下希望淵少主能順利接管高麗軍政大權。早日滅掉新羅和百濟,統一三國。”
蓋蘇文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楊元慶竟然看透了自己的心思,他雖然率軍來支援,但他內心深處其實並不希望父親回來,同時楊元慶也在威脅他。不僅用他父親來威脅他,而且用新羅和百濟來威脅他。
蓋蘇文深深地注視了孫嘉延半晌,一擺手,“請吧!先生請到我大帳詳談。”
蓋蘇文態度轉變之快,令孫嘉延感慨楊元慶思慮之深遠,他看透了高麗的局勢,也看透了蓋蘇文的心思,蓋蘇文並不希望他父親回來,只有淵太祚不在,蓋蘇文才能執掌高麗大權。
他們進了大帳,蓋蘇文立刻吩咐親兵,“任何人不得我的吩咐,不準靠近大帳,違者格殺無論!”
親兵們去帳外警戒,大帳只剩下蓋蘇文和孫嘉延兩人,蓋蘇文沉思良久,這才緩緩問:“我想知道,楚王的條件是什麼?”
“楚王條件很簡單,五年之內,高麗軍不得踏過遼水一步。”
蓋蘇文沉吟半晌,他需要用兩年時間掌握軍政大權,然後還需要時間滅掉新羅和百濟,楊元慶這個條件他可以答應。
“好吧!我答應楚王,五年之內,高麗軍不會踏過遼水一步,我蓋蘇文一言九鼎,絕不食言。”
其實一個所謂誓言或者盟約是阻擋不了蓋蘇文的野心,關鍵是楊元慶也知道,蓋蘇文在繼父位兩三年後,是沒有精力西侵遼東,這就是抓住淵太祚後必然會形成的政治格局,高麗內部會出現權力鬥爭,甚至內亂,這對穩定遼東局勢至關重要。
孫嘉延又微微一笑,“我們手上還有一萬三千高麗戰俘,淵少主可否願意贖他們回去?”
蓋蘇文臉色變得很難看,五萬高麗軍精銳西征,逃回來只有兩千餘人,戰俘只有一萬,那麼陣亡竟達三萬八千人,這也未免太殘酷了,他心中恨極,卻又無可奈何,這一萬軍隊他很需要,只得問道:“那什麼條件可以贖回他們。”
孫嘉延毫不遲疑道:“當年隋軍倉促撤軍,在高麗留下了堆積如山的物資,還有三萬隋軍將士成爲俘虜,現在高麗東江礦山做苦力,我們開出的條件就是釋放所有的隋軍戰俘,如果少主不肯,那這一萬戰俘就將押赴遼水開斬,用他們的人頭祭祀隋軍陣亡將士的英魂,同時把淵相國交給你們新登基的榮留王。”
“砰!”蓋蘇文重重一拍桌子,怒道:“楊元慶太過分了!”
孫嘉延冷笑了一聲,“彼此彼此!”
蓋蘇文揹着手在房間裡來回踱步,一萬戰俘回不來,他也只能認了,但他決不能容許父親被送給榮留王,那是他的政敵,一旦父親落在榮留王手中,必將極大削弱他的權力,楊元慶抓住了他父親,使他步步被動。
最後他停住了腳步,也不回頭,無可奈何問道:“那怎麼交換?”
“我們會搭建一座浮橋,你們先把三萬隋軍戰俘放回,我們則放回高麗軍戰俘,這是楚王的承諾。”
蓋蘇文被楊元慶捏住了把柄,他沒有半點選擇的餘地,只得點了點頭,“好吧!我們就一言爲定……十天後,楊元慶也率領三萬軍隊抵達了懷遠鎮,軍隊中還押赴着一萬三千高麗戰俘,包括在遼水東岸後勤大營內俘獲了三千高麗士兵。
大軍在遼水紮下了大營,此時,遼水上一座簡易浮橋已經搭建完成,楊元慶站在河邊,注視着遼水對岸,依稀可以看見對岸也駐紮滿了營帳。
三年多以前的第三次對高麗戰役,雖然是以高麗王的投降而結束,可事實上,那只是一種體面的停戰,雙方都沒有精力和國力再打下去了,至於戰後應該商談的戰俘、土地和物資等等問題,都不了了之。
這次遼東之戰,隋軍繳獲了大量的糧食和物資,僅高開道和高麗軍的糧食加起來便有四十萬石之多,足以支持河北大半年時間。
現在楊元慶關心的是三萬戰俘的歸來,根據高麗軍戰俘的交代,當初近十萬隋軍戰俘都被押解去開礦,六年來已死去大半,現在還剩下三萬人左右,集中在東江礦區,開採銅礦和鐵礦。
這三萬戰俘必須要回來,他楊元慶既然繼承了隋朝的衣鉢,就得治療當年高麗之戰的創傷,同時這三萬隋軍戰俘對補充河北人口大有好處。
楊元慶深深嘆了一口氣,對羅士信道:“派人去告訴對岸,開始吧!”
一個時辰後,浮橋上出現了一羣羣衣衫襤褸的隋軍士兵,他們互相扶持着,慢慢地向遼水西岸走來,每個人的眼睛裡都飽含着淚水,那是怎樣的目光,激動、悲傷、希望、喜悅,人類所有的、最複雜的感情都包含在這些隋軍戰俘的眼中。
他曾經絕望地以爲自己會死在異國的土地,再也見不到他們的妻兒和父母,沒想到在被俘六年後,他又終於能回到自己故國,能再簡見到自己的親人。
他們跌跌撞撞奔過浮橋,一頭撲在故國的土地上,手捧着泥土放聲痛哭,六年的屈辱和折磨,在這一刻,在故國的土地上,盡情地宣泄出來。
哭聲響成一片,此情此景,讓所有接應他們隋兵士兵也忍不住潸然淚下,士兵們連忙上前,將他們扶起,向大營而去,那裡已經給他們準備好了熱騰騰的湯餅和乾淨的衣裳。
楊元慶騎在馬上,遠遠地望着這一幕,他的眼睛也有些溼潤了,他命人把負責交換戰俘的行軍司馬曹勝叫來,對他道:“先讓他們在柳城將養十天,恢復體力,然後每人送他們一匹馬、二十斤米和十吊錢,放他們回家,就算是關中軍士也放他們回去,不要阻攔。”
“卑職遵命!”曹勝行一禮,調轉馬頭便向大營而去。
隨着隋軍三萬兩千餘名戰俘被放了回來,一萬三千餘名高麗軍戰俘也被放了回去,隨即浮橋被燒燬,楊元慶凝視着遼水上熊熊燃燒的火焰,良久,他自言自語道:“總有一天,我還會再回來。”
對岸,蓋蘇文也久久注視着河面上的大火,他也冷冷道:“楊元慶,十三年前的一箭之恥,我父妹的深仇,還有今日之羞辱,總有一天,我會和你一併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