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管事提着小包裹如釋重負地退了出去。俞宛秋以爲他就那樣走了,纔要給小牛解釋一下這件看起來很詭異的事情,沒想到周管事又領着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在外面求見。
那人一進來就打躬作揖:“小的陳進業見過姑娘,姑娘萬安。”
俞宛秋已經猜到了他的身份:“你就是店裡的二掌櫃?”
“這都是大掌櫃擡舉的”,陳進業習慣性地奉承前掌櫃,不想被前掌櫃在後跟處踢了一腳,這才醒悟過來,忙改口道:“是,還要請姑娘開恩收留。”
俞宛秋笑了起來:“我沒說要你走啊。”
一間茶樓生意的好壞,除了位置好,店面齊整,廚師手藝過硬之外,管理人員也是非常關鍵的。古人講究和氣生財,老店東與老主顧,甚至可以保持幾十年的友誼。俞宛秋記得以前曾看過一本書,講老北京的故事,裡面就提到,有人數十年如一日,每天清早去一家麪店吃頭湯麪。不像現代,茶館酒樓經常易主,客人也難得回頭一次。“老主顧”這個詞都快成歷史的陳跡了。
所以,周管事走,陳管事就得留下,不然老顧客來了,看到的盡是生面孔,會覺得不適應。於是俞宛秋把陳進業好生安撫了幾句,甚至連周管事都給予了禮節性的慰留。
周管事走的時候眼神是暗淡失落的,俞宛秋心知肚明,他其實捨不得離開這家他守了六年的茶樓。可這人既已動過歹念想要霸佔她的產業,她怎麼還敢留在身邊?往後他一旦發現自己與世子並無關係,會再次起意也說不定。
俞宛秋將陳進業升成了店裡的大掌櫃,他在謝恩的同時不好意思地說:“小的還不知道姑娘貴姓呢。”
俞宛秋先楞了一會兒,待明白過來後,不由得一陣竊喜。
原來周管事在此六年,早就以店主人的身份自居了,連店裡的二掌櫃都不知道茶樓另有其主,以至連她姓什麼都不知道。
沒想到周管事的私心倒是成全了她,這下她也不怕先前店堂裡上演的那一幕“認主記”傳出去了。帶着滿眼欣慰的笑容,她告訴陳進業說:“我姓何。店裡突然換掌櫃,肯定會有客人問起的,你就說周掌櫃家裡有事,已經把茶樓交給了店東何小姐,何小姐升你做店裡的新掌櫃。”
“是,姑娘。”陳進業答應着。
俞宛秋想起以前凌家綢緞鋪夥計對凌清瀾的稱謂,便道:“這裡不是家宅,而是店鋪,既是生意場。就按生意場的規矩來,你以後喚我‘少東家’,不要再叫‘姑娘了’。”
“是,少東家。”
“店裡的夥計你也這麼吩咐下去。”
“是,要不要都把他們喊來見見少東家?”
“暫時不用,招呼好客人要緊,你也快去前堂吧。”
“是”,陳進業答應着就要退出去,俞宛秋又交代說:“今天的晚餐,你讓廚房好好整幾個菜,就當我給大家道個辛苦。”到時候再每人打賞一個紅包,加深一下他們對新少東的印象。
陳進業垂手回道:“不敢,應該是小的們爲少東家洗塵纔對。”
俞宛秋也說了兩句客氣話,就把陳進業打發了出去。回頭見小牛呆呆地站在一旁,笑着對他做了手勢道:“哥,你坐呀,站着幹什麼?”
小牛低下頭說:“叫哥哥、妹妹是爲了行路方便,小牛不過是布店夥計,怎麼敢妄稱姑娘的哥哥,以後還是請姑娘叫我小牛吧。”
既然他都這麼說了,俞宛秋也沒再堅持。身份還在其次。真要她一輩子叫一個外人哥哥,也是有點不妥。要讓蘭姨聽到了,必定不依的,她們這些古人,把身份等級看得無比重要,當初得知林蘭馨給自家姑娘介紹了一個商賈,蘭姨的表現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如今她家姑娘也同樣做了商賈。
小牛到底沒坐,杵在那兒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開口問出了心中的疑惑:“姑娘說要來投奔姨媽,怎麼姨媽沒見,卻跑到這裡當起少東家了?”
俞宛秋以爲他在催討那一千兩的“謝禮”,忙從袖袋裡掏出周管事剛給的銀票。
當時她也沒注意清點,因爲周管事連家裡老婆的首飾匣子都拿出來衝抵欠款了,說明決不會有錯,至少從賬面上看不出任何問題。她隨便掃了一眼,好像也有將近兩萬兩。果然是黃金旺鋪,就這麼一間兩層樓的鋪子,收益抵得過幾十傾良田,一年竟有三千兩的純收入。
翻了好一會,沒有找到一千的,索性拿了張兩千的給小牛,又給了兩個五十兩的元寶,讓他回去的時候當路費。
謝禮翻番加上額外賞賜,俞宛秋以爲他會喜出望外,誰知人家一把推回來,急得面紅耳赤:“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隨口問問。”
“我知道,我知道”。俞宛秋連連點頭,不想傷害了這麼個純樸的人,但“這錢本來就是要給你的,你就收着吧。”
“不行!說好了給多少就是多少,怎麼能坐地起價。”小牛態度非常堅決,還面帶愧色地解釋道:“本來我們就不該收姑娘的謝禮,當時姑娘說給一千兩,我們一家人全懵了,稀裡糊塗地答應下來。晚上姑娘睡下後,我們還商量過,準備第二天跟姑娘說,我們不要錢,姑娘要去那麼遠的地方投親,我們送一下是應該的。家裡窮,讓姑娘出路費那是沒辦法,怎麼能跟姑娘要謝禮?後來是我爹說,先答應着,好讓姑娘安心在路上使喚我。等到了親戚家,姑娘給就收着,姑娘不給,提都不要提。”
俞宛秋感動得眼眶發熱,忙用玩笑掩飾:“早知如此,我就假裝忘記了。把你就這樣打發出門,讓你一路乞討回去。”
小牛搖着頭說:“姑娘不是那樣的人,要是姑娘吝嗇,怎麼會我買了那麼多衣服?我這一輩子都夠穿了。”他來的時候只有一個小包袱,回去卻有兩大包,雖然提着累,心裡卻高興。
俞宛秋道:“你這一輩子長着呢,將來還會有許多新衣服的”,一面說,一面把兩千兩的銀票塞給他,小牛死活不肯收。翻來覆去只有一句話:“說好了多少就是多少。”
俞宛秋把袖袋裡的銀票都攤在桌上給他看:“瞧,我還有這麼多,兩千兩對我根本不算什麼的。”
小牛依然不爲所動:“姑娘再多也是姑娘的。”
俞宛秋暗暗稱歎,世上竟有這樣的至誠之人,金銀堆在面前都不動心,只拿自己份內的。當時便動了念頭,對小牛提議道:“你回去後,不如干脆把大爺和大娘都接來,他們在河上漂了大半輩子,都成了老風溼,南方氣候溫和,來了後興許會好一些的。你呢,本來就在布店做事,也算有點經驗了,正好我準備開家綢緞鋪,大掌櫃是個有名的繡娘,在外面闖蕩過好幾年,見多識廣,所以我跟她合夥。但我自己不方便出面,我這邊,就由你代替我出任二掌櫃,你看好不好?”
“真的嗎?”小牛喜出望外,“姑娘這麼看得起我,我當然求之不得,就怕做得不好,誤了姑娘的生意。”
俞宛秋給他打氣:“沒事,你爲人篤誠,性子又是一等一的好,正是做掌櫃的材料。”
小牛高興得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只會不停地重複:“只要姑娘看得起,我都聽姑娘的。”
這天午飯過後,薛凝碧找來了,兩人異地重逢,又是一番感慨唏噓。薛凝碧本來想解釋一下自己爲何沒有如期趕去赴約,見俞宛秋提都沒提,只是興致勃勃地說起開店的事,便把到口的話又咽了回去。畢竟那些都無關緊要,現在最要緊的就是開店。
薛凝碧在南府住了十多天,每天都到落雨軒打聽消息。那姓周的掌櫃一開始支吾其詞,後來又告訴她,俞姑娘和她的僕人都被世子接走了。薛凝碧卻不肯相信,因爲她瞭解俞宛秋的爲人,在上京時她明明對趙世子那麼排斥,怎麼會一到南府,就乖乖地去了他的別苑.
被一個男人安排在別苑住,那有個說法,叫外室。以俞宛秋的個性,怎麼可能接受這樣的安排?
所以,她懷疑落雨軒的掌櫃一直在騙她,俞宛秋很可能根本沒到南府。至於掌櫃的到底有什麼目的,她一時也查不到,只好用笨辦法,每天都又過來碰碰運氣,沒想到今天就給她碰了個正着。
俞宛秋把小牛介紹給她認識,聽說是未來的合作伙伴,薛凝碧一改原本疏離的態度,對小牛親切了許多。
三個人正談得熱烈,門外又響起了輕叩聲,店中夥計通報說,外面有人找少東家。
俞宛秋纔要出去,一個人猛地衝了進來,抱住她哭道:“我的姑娘,我總算見到你了,老天開眼,菩薩保佑,想不到我還有見到你的一日。”
“媽媽”,俞宛秋抱住哭得天昏地暗的蘭姨,想起差一點就生離死別,自己也忍不住心酸落淚。
朦朧的淚眼中,卻看見門外還站着一個人,臉上同樣是悲喜交集的表情,俞宛秋大驚,爲蘭姨拭淚的手頓時僵在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