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長安的心裡有點癢,好似小蟲不停地爬過,很想甩臉走人,但某人卻將那張俊邪的臉不停地磨蹭着她的脖子。
堂堂靖王爺怎麼跟虎頭一樣是磨人?
龍厲把她抱緊,往一旁的空榻上走去,一道順勢倒了下去,她溫熱的氣息透衣而入,彷彿直接鑽入他的胸臆,撩撥的他愈發硬了。
他的眼一彎,嘴角愉悅地揚起,索性抱着秦長安躺在這兒不動了。
“放開。”
“陪我躺會兒,可用午飯了?”
“在街邊的酒樓吃了點。”
“那就陪我再吃點。”
她終於忍不住了,很想一拳揍上那張俊的天理難容的臉。“你當我是豬嗎?”
他的雙臂輕輕鬆鬆地把她抱到自己腿上坐着,好看的俊眉一皺,惡劣地上下掂了掂,“嘖,有這麼輕如鴻毛的豬嗎?還是偏瘦了些,多點肉纔好。”
“好什麼好?”
“能讓我吃的更飽,更盡興。”
佯裝聽不懂他這些露骨的葷話,秦長安眉眼淡淡,扯下臉上的白紗,靜靜地說道。“今早我跟你說的分房睡,可不是開玩笑,除了新婚夜男人理應住在新房內之外,別的日子你都應該回你的寢室去。”
“秦長安,你是天底下第一個攆本王走的女人。”他濃眉斜挑,面上看不出喜怒。
“我是爲王爺着想,免得你年紀輕輕就被掏空了身體,無暇顧及正事。”
“好一個賢惠的妻子!”他笑着擊掌,眼角的一抹笑痕,卻看起來驚心動魄。
她沒再開口,一陣漫長的沉默充斥在兩人之中,秦長安的眼底閃過一道陰影,新婚後的生活,已經漸漸有不對的苗頭出現。
她還未徹底想明白,也未曾對他投降,一個喜怒無常的男人,一個暴虐無心的男人,真能跟她白頭到老嗎?他對她的信任,又能夠支撐多久?
她不確定。
沒人能確定。
至少此刻,龍厲還不能讓她心無旁騖地押下自己的身心,跟他玩最後一場豪賭。
“齊國公夫人給我的手札上也寫了,房事不宜太頻繁,你龍精虎猛也不是這個用法——”她又說,這一番話落在不快的龍厲耳朵裡,卻沒了剛纔的冷硬,更像是耐心解釋。
“本王讓你受不住了?”他怎麼沒想過自己貪圖一時痛快,而她是否也樂在其中?抑或是……逼上梁山,不得不配合他的索求?
聽他問的如此急切,她的耳垂漫出淡淡的紅色,但臉上依舊沒太多表情。“反正你明白就好。”
龍厲把懷中的人兒扶正,嘴角揚起笑,牽着她的雙手,她眉頭一皺,又想閃躲。“別碰,手上都是藥粉。”
“就依你。”
他答應的這麼爽快,實在出人意料,她不由地怔住。
“以後,我會剋制一些,不讓你難受。”
她更覺詫異,美目撐大,眼底倒映着他那張笑得狂狷的面孔。
“誰讓你是本王的妻子呢?本王可捨不得弄壞你。”
秦長安的腦袋轟然一聲炸開,一掌甩過去,卻被他牢牢地扣住,他愉悅地站起身,拉着她出了煉藥房。
“走吧,陪本王吃飯。”
坐在供着暖爐的花廳裡,秦長安端詳着一個個婢女端着熱氣騰騰的菜餚過來,她沒有忽略一旁的龍厲表情一分分地沉下,清點了一回,說道。“王爺平日一餐飯就是動輒十幾二十道菜,實在奢侈,今天起,我寫下一個月的食譜,午膳八道菜或十道菜,晚膳六道菜即可。這些菜哪怕只要吃掉一半,就能保證王爺一日所需,也不至於跟以往那般浪費。”
他的邪眉高高揚起,拿着筷子敲了敲上好的瓷碗,哼了聲。“菜色縮減一大半也就算了,這些菜都是什麼玩意兒?你跟了本王這麼久,還不知道本王的口味嗎?”
秦長安不動聲色:“妾身是不知道。”這傢伙從來不在人前展示出他嗜好的口味,在北漠這近兩年時間,她倒是知道他嗜甜,但甜食卻不能當飯吃。
“都撤下去。”龍厲傲慢地發話。
幾個婢女嚇了一跳,趕緊低着頭,動作熟練想把一桌的菜餚端下去。
“慢着!”秦長安擡高了聲音。
婢女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王爺,再看了看這個才進府五六天的王妃,實在是兩相爲難,已經端在手裡的盤子,好似千斤重。
“你們先下去。”她眼神一亮,嗓音加重,氣勢更加明顯。
婢女們沒料到這個王妃並不是溫柔賢惠的,居然敢跟王爺對着幹,但身爲下人,更怕這對新婚夫妻大吵一架,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恨不能腳下抹油。
龍厲也來了興致,佯裝不快地拍了拍桌子。“你們敢違逆本王?一個個都反了不成?想被髮賣出去吃苦頭是嗎?”
“奴婢不敢,王爺請息怒。”一干婢女頓時跪了下來,下跪的時候還不敢放下手裡端着的菜餚,一滴油水都沒有濺出來,雖然惶恐,但並未失去王府婢女該有的儀態。
秦長安看得明白,這傢伙在靖王府隨心所欲,作威作福可不是一兩回了,靖王府的下人也不好當啊,一個不留神運氣不好就被髮賣出府,這還是沒犯錯的,若是犯錯激惱了龍厲,動輒小命不保。
“再添一副碗筷,我陪王爺用膳。”見婢女們依舊瑟瑟發抖,不敢應聲,佯裝怒氣相向。“還不快去!”
“是,王妃,奴婢馬上就去。”衆人將菜餚一放,在心中喊了聲“王妃威武”,懷着激動慶幸的心情,飛也似的地逃離了這個是非之地。
“戲演完了吧,可以吃飯了?”美目橫了他一眼。
玉器般雕琢而成的手扶着額頭,他眉宇之間的煞氣被清貴取代,一聲低微的嘆息漸漸消逝。
“你這可是在拉攏人心啊,着實犯規了。以後本王的話,他們不放在心上,本王如何立威?”
她假裝聽不到他的無病呻吟,這廝真是演戲演上癮了,不過這齣戲對她而言,倒是沒有什麼壞處,便於她在王府站穩腳跟,下人們終究會領會一件事,這個王爺不是個正常的王爺,但這位王妃不是個動輒就喊打喊殺的。
垂下濃密長睫,她取了筷子,神色自如地給龍厲佈菜。“王府的廚子都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一個時辰前纔拿到食譜,這會兒就能給你做出一大桌的菜來。也許在你眼裡不算什麼,但在我看來,都是做的一流的藥膳了。”
龍厲突然低下頭,英挺鼻尖離得她小巧翹鼻近的就要碰到,呼吸間盡是屬於他的男性狂狷氣息,她心一顫,卻沒有想躲開。
“藥膳?你專門給本王量身定做的藥膳嗎?”
她看着那雙冒出亢奮亮光宛若餓狼的眼,突然覺得喉嚨乾得很,繼續給他夾菜,直到碗內堆成一座小山。“你胃口太差,對吃食太過刁鑽,若能緩解這種厭食症,對你好,對這些動不動就被你的壞脾氣遭殃的下人們更好。”
“對本王好就成了,這些奴才奴婢就算了,他們什麼身份?!”他驟然勾脣一笑,笑得好溫柔又好邪惡。“王妃實在是心疼本王,本王又該如何回報呢?”
若不是體諒她還需要不少體力應付王妃這個位置,在外人面前還需要執掌中饋,跟形形色色的皇親貴族打交道,他其實可以更荒淫給她看。
“若想回報我的良苦用心,你就把藥膳都吃了吧。”她生生打斷他的話,免得這個男人又說什麼要在牀上回報她的瘋言瘋語,粉脣一努,示意他把那一碗菜餚解決的乾乾淨淨。
他心中泛着甜,雖說這樁婚事秦長安一開始是不情不願答應的,但他有信心可以在朝夕相處中無中生有、假戲真做,瞧,若對他沒半點在意,何必研究了一套藥膳食譜?
龍厲吃的高貴優雅,一邊細細地打量她,她脫下了皇家新婦的紅衣裝扮,一套青色小襖,裡頭是同色系繡着銀色梨花的常服,小襖上一圈灰鼠毛,梳着優雅貴氣的髮髻,巴掌大的臉蛋細緻白皙,仿若凝脂,眉目精緻,還有一絲英氣,櫻脣嬌軟豐潤欲滴。
空着的左手毫不遲疑地握住她的小手,一併擱在她的膝蓋上,他咀嚼着嘴裡的東西,突然面色微變,眼底閃過陰鶩。“這什麼東西!滋味甚是古怪!”
秦長安有些想笑,但還是沉靜如水地說。“這是拌野菜,這種菜叫角黃……”
他俊臉一沉,老大不爽。“你讓本王吃野菜?!傳出去像話嗎?”
“這世間的野菜有幾十種,但角黃除了可以開胃明目之外,味道也是清新自然,更別提——”她頓了頓,瞧着面前擺着的這一碟切得粉碎,拌了碎牛肉,甚至澆上雞汁而呈現出一共毫不簡單窮奢極侈的菜餚,冷靜地說下去。“在民間,角黃是一道美味佳餚,百姓們爭相挖掘,去的晚了,想吃都吃不到呢。”
一種古怪的情緒,在龍厲的心中蔓延開來,一個念頭在腦海中轉瞬即逝,他捏了捏她的手骨,聲音帶些沉悶。“該不會你在去北漠的路上,也吃過野菜?”
她定定地看着他,沒說什麼。既然她是隨着難民入了北漠皇城的,天天吃香喝辣倒是怪了,好的時候能吃到朝廷發放的饅頭和稀粥,但是那是在城門前了,一路上,她不想被人看出自己身份的可疑,難民在挖野菜吃的時候,她也從不落人後,渴的不像樣子的時候,甚至曾經喝過雪水。
龍厲凝視着她沉默的表情,不知怎麼的心也有些悶悶的,爲她的沉鬱感到一絲心疼,將手默默地搭在她柔弱無骨的手背上,像是安慰又像是給予支持的力量。
“若不是爲了逃離本王,逃離靖王府,你也不用吃那些苦頭……”
“就算沒有你,我也會去北漠的,畢竟,大哥在那裡。”她的心下微震,心口裡涌出一波暖流,下意識地反手握住了他指節分明的大手。
龍厲再也不覺得角黃的滋味怪異,難以下嚥了,甚至覺得如她所言,雖然是賤民所吃的充飢野菜,但入口回甘,口中的甜滋滋,順延到胃裡去。
他俊美無儔的臉柔化了幾分,潔白如玉的雙耳宛若桃花般緋紅了起來,他的大手被她握着,手燙的厲害,心也一併火燒般炙熱。
秦長安察覺到龍厲暗暗加大了手勁,不由地想抽回,但被他握的更緊。
“王妃。”
“嗯?”
“青青。”
“……”誰讓他自作主張給她起了個這樣的小名,別說大哥二哥沒這麼喚過她,就連爹孃也沒有……不知道的,還以爲他在喊“卿卿”這種膩人要命的情話呢。
“你到底要幹什麼?”
“就是想喚喚你。”他笑了,宛若霞光乍現,瑰麗繽紛如春色萬丈。
秦長安徹底無語了,“你是腦子壞了不成?我又不是三歲小兒,跟你玩這種過家家的遊戲。”
“過家家是怎麼玩的?聽上去很有趣,什麼時候我們關起門來玩一次?”他的眼神出奇的澄澈,透着一種不屬於他的明淨,把玩着她的腰帶,言語看似無辜,卻藏着暗示性的曖昧。
妖孽啊。
她的心跳有些加快,但不想自亂陣腳,讓他看笑話,依舊瞪着他臉上那明豔不可方物的迷人笑容,不耐煩地說。“快吃!”
話音未落,龍厲舀了一勺鮮美刀魚湯,這魚湯的滋味倒是很好,裡頭的藥材早已融入湯汁,很是肥美。
他又喝了一口,垂下長長睫毛,身着紅袍的他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散發着蠱惑的味道,正在秦長安在飯桌上翻開藥冊無心顧及他的時候,手上突然傳來一陣不小的力道,將她整個人拽向他。
她粉脣微張,還未質問出聲,就被龍厲嘴對嘴哺餵一口溫熱鮮濃的魚湯,她咽的太快,險些被嗆着。
龍厲則笑眯眯地看着她發紅的臉,舌尖跟她的丁香小舌肆意糾纏,吻的彼此身體發熱,才總算放開了她。
“好喝嗎?”他還問。
好喝個屁!
她索性離開飯桌,往牆邊的榻上盤腿一坐,低頭翻看藥冊,免得這一頓飯,他把她當成了正餐,搞錯了重點。
“王妃,往後別總是自顧自地用飯,你已經嫁人了——”
“嫁人又怎麼着?難道我就不會餓,不會渴了?”
“往後,你我都該習慣兩人同食。”他的眸光熠熠如火,這麼多年,他一直都是一個人吃飯,宮裡的規矩繁複多重,簡直可以壓死人。
她感受到這句話裡他不同以往的心情,彷彿有一絲無人看透的落寞,隨即又被自己的想法震懾住了,怎麼可能?
“王爺,衆位大人送來了一份賀禮,您要見他們嗎?”管家的聲音在門外小心翼翼地響起。
“不見。”他繼續慢條斯理,高貴優雅地品着一桌的藥膳。
王朝的靖王在二十有四的年紀總算大婚娶妻了,多半臣子早就在婚前送來了滿滿當當一屋子的賀禮,送禮本該早上幾日,他們這麼晚送禮,反而更像是要在龍厲面前邀功,顯得心思不純了。
積聚在靖王府的官員們一個個重新坐上了轎子,揉着伸了脖子等了半天而發酸的脖子,一個個像是霜打了的茄子。
他們萬不得已只能把貴禮留下,只是,還是沒能見到靖王一面,哎……
他們打着如意算盤,只要靖王對他們準備的禮物有了好印象,以後在仕途上能站到靖王的身後,還怕升不了官,發不了財嗎?
龍厲的一頓飯,足足吃了快半個時辰,秦長安則在一旁喝了一壺茶,纔開口問道。“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他們想從你這裡得到什麼?非要親眼看到你拆開他們送的貴禮?”
他吃飽喝足,俊臉上一派饜足,眸光卻閃過一絲不屑的冷幽。“他們雖然是些蠢貨,但至少明白一點,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你說他們想要什麼?當然是俗人最在乎的榮華富貴了。”
就在此刻,管家親自把禮物送到花廳,錦盒一打開,龍厲的臉上雖然沒有什麼風雲變化,但秦長安卻是眼前一亮,心中突突跳。
“管家,拿來給我瞧瞧。”
錦盒裡是一個檀木所制的九宮格,每一個格子裡,皆爲一味藥材:聖女草、居巧子、鳥菊……甚至,最後一格里,竟然是一顆完好無損的長生果!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修長手指摩挲着光滑的下巴,龍厲把秦長安臉上的激動神情全都看在眼裡,每每看到一種藥材,那雙美眸就更是明豔,看得他也心癢難耐起來。
何時她看着他,也能露出這種歡愉表情,那該多好……但這個念頭僅僅是一瞬間而已,他一個活生生的尊貴親王,何時淪爲跟這些藥材死物相提並論?
“這份禮,我可以收下嗎?”她用那雙晶晶亮的眼眸對準他,徵詢着他的意見,每一味藥材,都是極爲罕見稀有,更顯珍貴,更是在民間各大藥鋪早已滅絕蹤跡的寶貝。
有的具有止血奇效,有的能陣痛,還有的更可以續命……
難得她能看上他的東西,龍厲本該一口答應,但想到這些東西卻是那些愚不可及的官員們送的,卻能得了她的青眼,他喉嚨梗着,有些悶悶不快。
“當然是給你的,難道本王留着有用?”
“謝謝王爺。”她展脣一笑。
這一笑,猶如晨露沾梨花,冰雪消融春色來,龍厲一下子看怔了,呼吸幾不可察地停頓。
那羣蠢貨原來還有點用處,想到討好不了他,卻能從秦長安身上下手……果然被他整治多了,也長點腦子了?
“長安,高興嗎?”
她臉上的笑容斂去幾分,見他和顏悅色,心中自然多了幾分戒備,合上錦盒,直直地睇着他。
“你瞧,當本王的王妃,下面人自然會孝敬你,這樁生意不吃虧吧。”他笑得不懷好意,卻又勝過春臨大地。
怎麼不吃虧?光是要應付這個陰晴不定的男人,就夠她頭疼煩惱的了。
“馬馬虎虎。”她波瀾不興地說。
“本王還有一份禮物,正在過來的路上,一定會讓你更開心。”他攬住她的細腰,薄脣險些貼上她的耳廓,用及其曖昧親暱的姿勢跟她說着悄悄話。
她的心猛地漏了一拍,他對她好時,不惜想盡一切辦法討她歡心,他的付出完全不計後果,猛烈而熱情,可若是她最終還是選擇離開他,後果是她可以承受的嗎?
她的心思隱藏的極好,龍厲沉浸在這種平靜的甜蜜中,依靠在榻上的金絲暗花靠墊上,將她穩穩當當地抱在懷裡,他的笑令人迷醉。
秦長安咬了咬牙,誰說女人才能禍國殃民,擁有上等男色的男人同樣是美人禍水啊……
若她跟世間的其他女人一樣膚淺,龍厲手指一勾就爬了過去,想必他也絕不會在她身上花這麼多心思,正因爲她遲遲不承認自己動心,他才認定得不到的是最好的,這麼殫精竭慮、全心全意地只看她一人。
……
嫁給龍厲爲妃,其實在某些方面,還不算太壞。
上沒有難纏刻薄的婆母公爹,下沒有刁鑽蠻橫的年幼姑子,至於何時去宮裡給後宮妃嬪們請安,也有嚴格的規定,加上龍厲這幅冷僻的性子,連帶着宮中長輩也必須看他幾分臉面,而不至於頻頻召見她。進宮,往往要等人通傳,不必像是普通家族每日都跟婆母請安,大小事宜都要被婆母指點教導。
她這個王妃,擁有大把大把寶貴的時間,這一日,她照例去了西廂,生母莊福坐在院子裡繡花,旁邊的小櫃上放着宣紙和筆墨,似乎是在等着誰。
在院門外見到莊福的那一刻,她不由地眉心緊蹙,怎麼才兩天過去,那個看起來格外年輕端麗的婦人,卻活生生老了好幾歲?
那雙清澈的異於常人的眼,有着跟她相似的形狀,但此刻卻幽暗沉鬱,甚至做着嫺熟的繡工,卻常常中途停下,看着手指被繡花針刺穿的地方,冒出點點血珠,她卻絲毫感受不到痛楚,整個人都顯得渾渾噩噩,魂不守舍,彷彿三魂七魄都已經隨着陸仲的死訊而一道去了黃泉地府。
莊福眼前一晃,一個人影風風火火走到她的面前,掏出懷裡的素淨絲帕,不由分說拉過莊福的手,正欲給她綁上正在流血的傷口。
但秦長安一看到那雙手,卻是徹底怔住,纖細白皙的十根手指上,幾乎都是被繡花針扎過的細微孔洞,密密麻麻,有的是鮮紅色,有的是暗紅色,約莫有幾百點……
她心中微痛。
觸及到秦長安的目光時,莊福卻露出瞭然的笑容,緩慢地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你真傻,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傻……”秦長安咬了咬牙根,恨恨地說,怪不得慎行哥說她在鄉下過着極爲清苦的生活,在小小的繡房裡終日繡着這些帕子,消磨着日復一日的時光,簡直比苦行僧還要孤單。
話音未落,她已然用帕子給莊福包紮了流血的食指,再度擡起眼的時候,已經是一派清明。
“別再繡了,以後由我給你養老送終,你沒日沒夜地繡花,也沒人會拿出靖王府去賣。”她的語氣清冷。
莊福搖了搖頭,從座椅上離開,進了屋子,回來的時候,手裡已經多了一個雕花的首飾盒。
她將方方正正的首飾盒遞給秦長安,接過來,秦長安卻訝異,這個盒子比自己想象中的沉重。
打開一看,裡面盡是大大小小的碎銀子,還有一兩個小巧的金餃子,甚至還有好幾串銅錢,裝的滿滿當當,幾乎要從盒子裡溢出來。
“這是?”
莊福已經蹲在矮桌前,寫了一句,剛纔晦暗不明的眼終於亮了些,秦長安掃了一眼,上面寫着的是……
“我給你準備的嫁妝,只是不多——”字裡行間,滿滿的愧疚感。
一個一年都賺不得三五兩銀子的繡娘,除了自己的開支外,還能剩下幾文錢?她就這麼安於寡淡的生活,在離開陸家後又熬了將近二十年的時間,除了記憶裡矢志不渝裝着那個不嫌她聾啞短暫地融入她生命五年的男人陸仲之外,也有一個小小的角落,一直是裝着她這個一出生就被抱到陸家養的女兒嗎?
她把爹對她的那份關心無限地放大,莊福就好似是一棵在情感上細瘦乾枯的樹,陸仲對她的好,便是她多年來不曾感受過的能量,她不斷地汲取,認定爲此生能遇到的最大幸福。
而她,也的確用自己的方式守護着自己喜愛的男人。
秦長安一直認爲這個婦人眼裡只有陸仲,從來沒有她,感情之於她,勝過於母女親情,但在看到她用那雙滿是針眼的手捧着這個珠寶盒過來,眼底閃爍着孩童般的欣喜和脆弱時,她沒辦法再對生母怒氣相向,甚至冷若冰霜。
進駐過她人生的人太少了,不,該說是抱着善意的好人太少了,或許她也明白陸仲在知道她藥人身份後的動搖和掙扎,但她還是貪戀着那份善意。
但一個人的母性,不曾因爲她特別的人生經歷和黑暗過往而泯滅,在遙遠偏僻的地方,她懷揣着漫長而沉重的希望,渴望着一場再度相見,其中,也包括她這個不曾親自餵養過的女兒。
“上次就該給你了,可是我不知道你已經嫁人了……”她艱難地握着毛筆,一字一字寫在宣紙上,莊福每每寫下一句話,就不忘回頭看秦長安,似乎生怕長安一個不高興,扭頭就走。
心中的那根刺好似被醋泡了許久,終於軟化許多,秦長安無聲地俯下身子,望入莊福的那雙清澈的好似沒有年紀的眼睛。
莊福心中有太多疑惑,但不知該從何問起,她幾乎從不離開西廂,但身邊有兩個丫鬟服侍,她看得到她們給秦長安行禮,喚長安爲“靖王妃”。
她好似一睜眼,這世間的二十年就無聲流逝,但同時,京城的風雲變化,已經迅不可及,她完全不知陸家爲何覆滅,更不知爲何女兒成了北漠的和親郡主,成了王朝的親王妃。
但陸仲已經死去,她悲痛欲絕,卻不能私心地伴隨陸仲而去。她虧欠了這個女兒十九年,好不容易相認,她想再盡點母親的責任。
“他……對你好嗎?”莊福又寫。這無疑是她眼下最關心的事,女兒嫁給了靖王爺,那個俊美無匹卻又深沉莫測的男人,她心中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他並非是良人,不知女兒私底下可曾受苦?更不知,有她這麼個毫無背景甚至不如常人的岳母,那個貴不可言的王爺可有將滿腹憤懣發泄到女兒身上?
想到此處,她包紮着絲帕的手,牢牢地拉着秦長安,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地等候着沉默的長安開口。
秦長安點點頭。“好。”
她跟龍厲的那點事,又豈會是隻字片語寥寥數字可以說得清的?生母剛經歷了一場生離死別,於情於理,她都不該再讓人操心了。
見女兒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容,臉色沒有半分晦暗慘淡,身着華服,小臉白裡透紅,氣色極好,看來真是養尊處優,並未被人苛待,這才鬆了一口氣。
長安懷裡的首飾盒沉的好似有百斤,這是生母二十年的積蓄,她不得不收下這份心意,垂眸一笑,說的極爲堅決。“他對我很好,就算不好,我絕對不會讓人欺到我頭上來,縱然那人有着夫君的名號,也不行。”
莊福嫺靜的側臉覆蓋着一層午後的陽光,她心中藏着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如何傾訴,一時之間,喉嚨緊澀。
她不該再有更多的奢望了,此生雖然見不到陸仲,卻能見到已經長大成人的女兒,真的不該再有任何奢望了……
這個女兒跟自己截然不同,是陸仲一手養大的,沒有繼承她的軟弱,眉宇之間一抹堅韌和英氣並存,風華悅茂,颯爽從容,已然在她終其一生都無法仰望的高度。
“陸家對我一貫很好,大娘也把我當成是親生女兒,可惜我終究沒能給她續命,也沒能完成你的初衷。”
秦長安替她收拾着針線盒,眉眼掃過那繡了一半的帕子,卻是眼前一亮,這麼精湛的繡工,那蓮葉下的紅色錦鯉每一片魚鱗都清晰可見,但她翻過一面,卻發現背後卻是截然不同的雨中芭蕉圖案,她心下一跳,本以爲生母只是以刺繡爲生的普通繡娘,這可不就是最高級別的雙面繡法嗎?!
敢情她在避難的時候,什麼都不願出頭,即便有着驚人的手藝,也收斂了五六分,否則,以這種程度的繡工而言,她很快就能在界內闖出名氣。
“你做的很好了,活着就比什麼都好。”莊福那一抹平靜的笑,緩解了秦長安心中的酸澀,她忍不住想打手勢,卻又意識到什麼,拘謹地收回了手。
“這些年,你過的很苦吧,總是一個人,也沒人跟你說說話。”
“不苦。”這兩字,在她的筆下飛快寫出,一如莊福此刻激動難安的心情,女兒這是打算冰釋前嫌,不再埋怨她了嗎?
拍了拍秦長安的手背,她垂下眼,靜靜地又寫了一句。“這輩子,我對得起每個人,就是對不住你。”
秦長安沉默良久,也沒再說話。
從西廂出來,長安本來擁堵的心房,好似卸下了大半的擔子,雖然還不能跟生母交心,但生母的純良,卻也比她所猜測的好上許多。
她以爲會看到一個寡廉鮮恥的女人,不惜跟人共享一夫,甘願當人見不得光的外室,若是這等人,她興許不會跟生母相認。
雖然她們的關係不能浮出水面,但她卻漸漸地接受了這個生母的存在,她的嫁妝就算三輩子都花不完,完全不缺這幾十兩的添妝——但,這個小小的首飾盒,一直貼在她的胸口,暖着她的心坎。
京城西邊的水月庵,是城裡有名的尼姑庵,養着七八十個年齡不等的尼姑,小的只有七八歲,老的已然在此度過一生。衆人皆爲身穿灰袍,頭戴灰帽,一清早起就開始焚香誦讀,做早課,山腰上漸漸升起一股白煙嫋嫋,將同樣是灰沉沉的水月庵籠罩的似真似幻。
菩提樹後的一個單間門口,有個穿着灰袍卻梳着雙髻的丫鬟神色慌張,東西張望兩眼後,才推開門,偷偷摸摸地進去。
“小姐,您怎麼還不起?姑子們都在做早課了——”
單薄的木板牀上,躺着一個年輕女子,二十出頭的年紀,黑髮雖然很長,幾乎糊了一臉,看不清原本的面貌,裹着棉被縮成一團,不耐煩地罵了句。“天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早課晚課,焚香唸佛,真當百年後能成仙不成?”
丫鬟急的雙眼發紅,壓低聲音說道。“小姐,您小聲點,可別讓慧明師父聽到……”
“哼,我還怕她嗎?不過是個大齡尼姑,要在以前,給我提鞋都不夠,什麼東西!”一想到這幾年不斷被慧明師父罰跪抄經的新仇舊恨涌上心頭,她猛地坐起身,披頭散髮下的那張臉雖然極爲清瘦,但還是隱約能瞧出本來的美貌,那雙被怒氣包裹着的眼陰森怨毒,看得丫鬟心悚然一驚,頭皮發麻。
“還有,你是不是去了山下嗎?我讓你買的東西呢?”
“小姐,這是我們最後的三十文,買了兩盒油酥卷,除此之外,我們就一文錢都沒了……上回慧明師父說,看到小姐吃葷食,再也不會輕饒的……”
牀上的女子跋扈的表情頓時沉下,她完全聽不進丫鬟苦口婆心的勸說,滿腦子都只聽到那麼一句最重要的,險些從牀上彈跳起來:“一文錢都沒了?好啊,我說怎麼一個個丫鬟都偷偷跑了,就留了你一個呢,都是你這個賤人貪了我的銀子!”
“天可憐見,奴婢沒有啊,小姐。”丫鬟瑟瑟發抖,若是她可選擇,她也寧可自己跟着那三個丫鬟姐姐一道離開水月庵,只因這幾年來,小姐的脾氣越來越壞,下手也越來越重。
可是她能怎麼辦?小姐捏着她的賣身契,若是她逃,小姐就要告官,到時候,等着她的就是被看押在大牢裡。
女子神態瘋狂地翻找着單門衣櫃下的檀木盒子,果然看到裡面空空如也,她氣急敗壞地摔了盒子,一巴掌甩上去,赤足用力地踩踏在丫鬟的腹部,惡狠狠地瞪着她。“沒有?你敢說當初我被趕到這個鬼地方思過反省的時候,是空手而來的嗎?別說我拿了五百兩銀子,還有我那些個隨便典當一件就是百兩的首飾,不過才四年時間,就全被你揮霍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