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徐平兼任行營都部署,晏殊不再管軍營事務。消息傳出,河北路局勢一下緊張起來,這一任命明確表示了戰爭即將來臨。
數日之後,在大名府設提舉義勇司,隸殿前司,掌河北路和京東路義勇事,實際上掌管禁軍的預備役和鄉兵義勇。至此地方軍事系統徹底明確,巡檢司隸中書,義勇司則隸樞密院。義勇司完全爲禁軍服務,不服務於地方治安,地方官無權管轄。
樞密院在全國設十一個提舉義勇司,各州軍分隸其下。招義勇爲鄉兵,再從其中選出合格的,作爲禁軍兵員。新兵員在義勇司訓練半年之後,由樞密院統一安排,分到各整編完畢的軍中。整編過的禁軍不再實行終身制,普通士卒在軍中五年除役,小校則以十五年爲限,除役後回到地方。作爲激勵,除役士卒和小校回到地方後,可以優先擔任公職,其本人終身不再服差役和徭役。提舉義勇司與現有的轉運使司路不重合,也不與其他路級監司發生關係,由樞密院通過殿前司垂直管理。
以司勳員外郎王儀爲提舉大名府義勇司,左藏庫副使王遇同提舉,分派招兵官至河北路和京東路州縣募兵。以三個月爲限,募兵三萬人至大名府,操練之後補入禁軍。河北路在籍的義勇約有十八萬,京東路稍少於此數,大約是從義勇十人中取一人爲額。
與之伴隨的,是更大規模的西北軍官內調,到河北路充實基層指揮。忠佐司設置的時候,便就有數千西北諸軍的基層軍官調入,加上此次調入,規模已近萬人。
以這些中下級軍官爲骨架,對河北路的禁軍進行大規模整編,以定州爲中心,形成數個野戰兵團。大致河間府的桑懌爲核心,整編三軍,代州的高大全爲中心,整編三軍。中路則由許遷和王逵分任都指揮使,整編雲捷軍和雲翼軍。這八軍就是用於此次作戰的進攻兵力,約三十萬人。其餘禁軍各守地方,防契丹騎兵乘隙突襲。
這八軍中淘汰下來的將校士卒,暫時安置在磁州和洺州,作爲後備軍力。等到戰事結束之後,再整編爲巡河軍,由提舉河事統一指揮。爲了防止人心浮動,規定巡河軍的待遇與禁軍相同,依上等禁軍發俸。
八月二十六,以六宅使、恩州刺史趙珣爲行營都部署司參贊軍事,以王學齋爲主管都部署司公事。徐平正式以行營都部署視事,召見衆將。
都部署司在皇城內東安門附近,是官府收買來的民房,晏殊時曾略作收拾,格局顯得比較雜亂。這是臨時性的衙門,與徐平以前的隴右都護府類似。皇帝回京時,行營都部署司自然取消。嚴格講,趙禎不是親征,這個衙門就不負責對外作戰。
在官廳見過了從河東路和河北路前線趕過來的諸將,因爲官廳地方逼仄,徐平請他們到院子裡落座。飲一杯茶,聊幾句話,一會進皇宮去面君。行營都部署名義上是爲皇帝服務的,真正的主帥是皇帝本人,禮儀上所有將領都要進宮領命。
新任擒戎軍副都指揮使,與高大搭檔的杜杞,喝了一碗茶,見徐平走過來,道:“相公,軍中揀汰士卒,俱到磁州和洺州會齊。河東路到此,不下數百里路,極是麻煩,兼且虛耗糧食。這些揀汰下來的人,多是老弱不堪,或是奸滑之輩,不如發配州縣,就近安置得好,省無數力氣。這幾個月軍中事務繁多,哪裡有暇安排他們。”
徐平道:“軍中只要列出名籍,進行編伍,自有沿路地方安排護送。自交到地方之日起,這些人便與軍中無關,不耗你們的精力。”
見杜杞的表情,一副不以爲然的樣子,徐平道:“偉長,你初入軍中,對很多事務看不習慣,此人之常情。我說與你聽,此次改的是軍制,萬不要把制度推到人的身上,對揀汰下來的將校士卒另眼相看。不然,就是給以後反對改制的人立靶子,會有反覆。”
制度是制度,人是人,舊制度下的人,同樣是舊制度下的受害者。哪怕這些被淘汰的人實際上是從舊制度中得利的,如各級統兵官,也同樣是受害者。他們受環境影響,只能適應舊的制度,新制度下無立足之地,失去了生計,這是他們的不幸。朝廷改軍制改的是制度,對於這些淘汰下來的人,應該一視同仁,進行教育改造,讓他們適應新生活。
把制度和人區分開來,這個彎非常不容易轉過來,這是事實。在改軍制的過程中,新上任的軍官,對被淘汰的軍官往往瞧不起,有的甚至處處刁難。
徐平一直強調,包括下公文立制度,盡最大努力杜絕這些現象。杜杞剛轉武職,初到軍中,思想沒轉變過來,對這種做法看不順眼很正常。那些被淘汰的軍官,很多都犯有貪贓、瀆職等罪行,在改軍制時全部既往不咎,被寬大處理了。從樞密院的角並來講,是不得不這樣做。因爲有人被淘汰,就有人被留用。貪贓、瀆職等職務犯罪,是舊的制度下的普遍現象,如果追究淘汰的人,那些被留用的人要不要追究?此事就無法收場。
把制度改革庸俗化爲對人的鬥爭,確實可以雷厲風行,取得高效率,但也會產生無數錯誤,埋下無數隱患。終有一天,這些錯誤和隱患會爆發出來,造成新的傷害,甚至讓改革逆轉,讓大業功敗垂成。權術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用,便就是這個道理,得到了後處,也就埋下了隱患。隱患不去除,隨時會爆發,去除則要花上大得多的精力。
徐平前世階級鬥爭是典型的例子,土地革命本來是制度革命,農民被解放,同時伴隨着的應該是地主的教育改造。對地主的鎮壓,是地主這個階級中罪人的鎮壓,而不是鎮壓這個階級中的人。所以土改審判地主,審判的是地主的罪行,而不是他們通過收租僱傭剝削農民。把制度改革庸俗化爲對人的打倒,簡單粗暴,必然會犯錯誤,一定會有本來無罪卻被錯誤鎮壓的地主。如果不是工業化的到來,這種改革是一定會出現反覆的。
改革是錯綜複雜的社會工程,必須精心安排,要有耐心。簡單化、庸俗化,把制度變革搞成人對人的鬥爭,改革必然不能徹底,必然會有反覆。甚至一個不甚,就會由於自己的失誤,讓舊制度捲土重來,最終讓事業功虧一簣。
徐平對禁軍的改制如此鄭重,謹小慎微,便是由於這個原因。寧可現在付出的精力多一點,把困難估計得足一點,不要留下大的後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