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臻收了馬季良的名刺,連他手下的僕人都沒見,更沒一個字回覆,就打發了出來。馬季良接到回報,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第二天,第一個站出來針對馬季良的是張知白,以中書的名義要求馬季良對三司庫以爛茶頂帳的事情作出回覆。這道命令甚至沒有經過三司使,直接到了馬季良手裡。三司使號爲“計相”,但其常務是中書屬下,人事也被宰執掌控,實際上還是中書門下的衙門。
事情到了這一步,馬季良也豁出去了,回覆因爲茶法變更,官方收到的都是商人挑剩下的茶葉,官方的庫裡只有這種貨色。折支成茶跟他沒有關係,但讓他發茶就只能如此。
回覆到了中書,宰執就起了分歧。張知白主張派人查三司的庫,看馬季良說的是否屬實。魯宗道卻認爲馬季良是故意鬧事挑戰新茶法,根本不需要費事去查,把這人趁早踢出京城去是正經。也不知他從哪裡打聽到宮裡買白糖是內侍閻文應主持的,直接上書彈劾這兩人內外勾結,以次充好,貪昧錢財,意圖栽贓新茶法。
事情到這一步,就超出了幾位宰執控制的範圍。
太后要回護馬季良,事情便就轉到了新茶法與舊茶法的比較上來。
李諮是新茶法的主持者,上書詳列了新舊茶法的比較,但他腦怒中書直接越過自己去找馬季良,此時三司庫裡的存茶到底如何就略過一字不提。
因爲這一件小事,新舊茶法的議論再起,朝中大臣互相攻訐,再無寧日。
自從把陳茶擺到了路邊,徐平沒事便到相國寺去逛。相國寺的書鋪爲了搶生意,內容無所不包,像這種熱鬧的事件,朝中大臣的奏摺,最晚第二天在書鋪裡就有出售手抄本,極爲快捷。沒人知道這些奏摺是從哪裡流出來的,但多年來就已如此,大家已經習已爲常。
看着一份份奏章,各個都是高屋建瓴,凜然大義,說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不按他們說的馬上就要亡國一般。
徐平卻越來越覺得有些不妙。
隨着時間的推移,幾天之後,奏摺的內容全部都集中到了新舊茶法的攻訐上,而白糖鋪子收到陳茶的事情竟慢慢在奏摺裡消失了。新舊茶法如何,跟此時的徐平沒半毛關係,他只關心自己的錢什麼時候要回來。而一旦失去上層關注,他的小心眼也就沒了用處,幾個公人就能逼他把茶搬回屋子裡去。
事情就這樣拖了十多天,眼看就快到三月了,茶雖然還擺在外面,但已經沒有人圍觀了。這十幾天裡,也賣出去了幾十餅茶。徐平心裡明白那都是什麼人買的,都是買了回去給自己主人看的。然而,在徐平買來看的朝廷奏摺裡,已經徹底沒人提起這堆陳茶了。
徐平的心慢慢也涼了,只是等着看開封府什麼時候來人逼自己把擺在外面的茶收起來。事情沒有結果,徐正一直病在牀上,請了很多名醫看,也說不上來什麼病徵,只是渾身無力,沒有半分精神。
這一天徐平沒精打采地來到相國寺的書鋪,這已經成了他每天的例行公事,看看有什麼新消息,等待那個最壞結果的到來。
書鋪裡的主管童安遠已經與他熟了,看見徐平,笑道:“看小官人的樣子,再沒有好消息,要不了幾天也要病倒了。”
徐平勉強地笑笑:“主管不要說笑!”
童安遠手裡捏着幾張紙,對徐平揚了揚,笑着說:“我這裡有一劑良藥,小官人一看必定藥到病除!你要怎麼謝我?”
徐平天天在他這裡買奏章看,童安遠知道他是州橋那邊白糖鋪子的小主人,當然知道是爲了什麼事。今天既然這麼說,怕不是有了什麼好消息?
徐平快步上前,一把那幾張紙搶過來,口中道:“哪天主管有閒,我請你飲酒。一色絕品好酒管夠!”
這是一份新的奏章,來自一直沉默的呂夷簡的奏章。
自新舊茶法爭論再起,作爲參知政事的呂夷簡一直沉默,直到昨天才上了第一道關於茶法的奏章。
把這幾頁紙看完,徐平有點摸不着頭腦。首先對他們家是好事,奏章裡說的第一件事就是事情的緣起,都是因爲白糖鋪子收到了腐爛的陳茶,才發生了後邊那麼多事。這是第一份認真對待陳茶的奏章,說得明白,白糖是宮裡用的,三司以陳茶付賬,是不給皇上和太后臉面,必須予以嚴懲,三司使和提舉諸司庫務都難辭其咎。收到陳茶的商家,可以由三司把陳茶收回,由宮裡重新付賬,以示皇恩。至於新舊茶法,既然爭論激烈,那朝廷就再選人重議好了,這最重要的爭論卻被他輕輕揭過。
徐平把奏章看了幾遍,迷惑不解。自己家跟呂夷簡有親戚?沒聽說過啊。但他這份奏章卻完完全全都是爲徐家着想,能夠把錢要回來,至於最關鍵的茶政爭議卻相當於沒說。或許是李家託了他的關係?沒聽說李家這麼大面子,呂夷簡八面玲瓏,怎麼會跟宗室外戚這種只會壞事的套近乎。
童安遠見了徐平的樣子,笑着問道:“小官人是以爲這奏章是假的?”
徐平搖了搖頭:“你們書鋪的信譽我如何信不過?只不過呂相公的這份大禮太重,我竟一時接受不了。”
閒聊兩句,徐平告辭:“等到事情過了,請主管飲酒!”
捏着這份奏章,徐平不回鋪子,直接回到自己在光化坊的家裡。
此時快近中午,保福出去買東西了,豆兒在屋裡忙張三娘交待的活計,庭院裡一個人都沒有。
到了屋裡,坐在徐正牀頭的張三娘見到徐平,問道:“大郎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鋪子裡沒事了嗎?”
徐平道:“鋪子裡能有什麼事?我今天給阿爹帶了劑良藥回來!”
徐正無精打采地道:“大郎的孝心我知道。可憐我這病卻是無藥可醫,一輩子辛苦,到老來竟是這個結局。”
止住要說話的張三娘,徐平把奏章伸到徐正頭上,口中道:“阿爹看看這是什麼?”
徐正搖頭:“我現在哪裡還看得了這些?”
徐平便俯下身子,輕聲把呂夷簡的奏章讀了一遍。
徐正聽完,愣了一會,猛地擡頭:“這麼說來,宮裡有可能會還我們錢了?大郎,不是你寫了來安尉阿爹的?”
徐平笑道:“阿爹說哪裡話,這些日子我天天都到相國寺買朝廷的奏章,這是最新的一份。”
徐正做了一輩子生意,當然知道有不少同行專門天天收集朝廷重臣的奏章,從裡面發現商機。徐平說得有鼻子有眼,不由得他不信。
把奏章拿到手裡,徐正湊上去看,多少日子吃不下喝不下,卻是頭暈眼花,根本看不清。便對徐平道:“我兒,扶我到院子裡陽光下看個清楚!”
張三娘忙拿件衣服給徐正披上,口中道:“注意些,不要着了風寒。”
語氣中卻是喜不自禁。十幾天了徐正都是病在牀上,今天能夠下地了就是病要好了。
由徐平扶着來到院子裡,徐正找個陽光好的地方坐了,拿着奏章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口中喃喃道:“這真要還錢了?幾萬貫啊!一輩子就賺這麼多。”
徐平輕聲說:“這奏章上去,只要太后或皇上說個可字,錢就回來了。”
呂夷簡的奏章裡把還錢和皇室的面子掛鉤,又不是多大的數目,沒有理由賴着不還,太后和皇上還不至於那麼沒臉皮。
到了晚上,徐正連喝了幾碗粥,臉色也紅潤了起來,只盼着天亮,連牀都不想上了,好像賴在牀上十幾天的不是他一樣。
天剛矇矇亮,徐正就把徐平叫了起來,對他道:“聽見沒有,外面喜鵲吱吱喳喳地叫,今天必有喜事!我們快去鋪子裡。”
徐平看着天色,無耐地說:“阿爹,現在天還沒亮,外面連個行人都沒有,去鋪子裡有什麼用?再說你病倒在牀多少日子了,好好養養身子,鋪子裡有我看着就行了,有什麼好消息馬上回來告訴你。”
張三娘已經從屋裡出來,對徐正罵道:“老漢,你瞎折騰什麼?好好回屋裡躺着去!外面有大郎就夠了,你去有什麼用?”
徐正被孃兒兩個說,不好再回嘴,只好道:“也好,大郎你早些到鋪子裡,有了消息回來告訴我啊!”
被父親這麼一鬧,徐平也睡不着了,乾脆起來。洗漱罷了,豆兒卻還沒起來做早飯,想起外面有賣吃的,徐平便出了房門。
此時天剛微明,路上只有三三兩兩的行人。徐平到了汴河邊的大路上,慢慢走着到了州橋下面。
州橋上卻已經很熱鬧了,路兩邊擠滿了小販,叫賣聲此起彼伏。
這裡大多都是伺候自己主人上朝的僕人,在這裡買點東西吃等主人下朝。還有一些沒有上朝資格的小官和公吏,御街兩邊州橋以北擠滿官署,每天在這裡上下班的以萬人計,熱鬧非常。
這個時代極有農耕民族的特色,早睡早起,上班絕早。京城裡第一撥喧鬧的聲音就是上早朝的臣子們,然後是去衙門裡的官吏。有頭有臉的人物上過了早朝,還要回到官署處理日常事務,也夠辛苦的。由於請病假躲早朝的人太多,前幾年還特別有旨意,凡是病假不上朝的都要有醫生證明。
徐平有時候也在想,這年頭當個官,尤其是在京城裡當個朝官,得有多辛苦,到底有多大意思。怪不得有的重臣年老了都想到外地找個好地方養老,在京城裡伺候皇帝還真不是一般人乾的。
到了州橋上,徐平到個餛飩攤子要了碗餛飩喝了,看看天邊的太陽已經冒出了個頭,但付了賬溜達到白糖鋪子門前。
今天又是鄭天林當值,指揮着小廝開了鋪子,看見徐平站在外面,急忙上來見了禮:“小官人今天好早!”
徐平道:“起得早,閒來無事,過來看看!”
由於陳茶的事情一鬧,最近鋪子的生意不怎麼好,徐平與鄭天林坐在櫃檯後面閒談,一上午也不過賣出去幾十斤。
看看快到中午,徐平讓在店裡招呼的劉小乙去買點果子包子之類的,給大家做個零嘴。此時不流行吃午飯,但人到了那個點總會覺得餓,要吃些零食。
劉小乙剛走,店裡就來了一個小黃門,二十多歲,身材高大,相貌堂堂,除了沒有鬍子,看起來也是一個好男兒。
問了小廝,小黃門來見徐平和鄭天林。
雙方見過了禮,小黃門道:“在下石全彬,在宮裡皇上身邊使喚。這鋪子你們哪一個主事?”
鄭天林道:“在下是這鋪子裡的主管,這位是我們鋪子的小東家。”
石全彬看着徐平:“請問貴姓?”
徐平拱手答道:“在下徐平。”
石全彬笑笑:“主人家在這裡最好!你們鋪子裡年前不是有兩萬斤白糖賣入宮中嗎?我奉當今皇上之命來給你們付賬!”
皇上兩字他咬得特別重,像是提醒徐平,這回付賬是皇上親自吩咐下來的,與太后沒有關係。
想了多少日子的事情終於有了着落,徐平竟一時手足無措,連連道謝,最後問道:“那從三司庫裡領回來的茶怎麼辦?”
石全彬道:“不用管它!只管堆在一邊,等他們領回去!”
鄭天林在一邊道:“閣長到後面拜茶。”
石全彬擺擺手:“不急,你們出來覈對貨款,我好交差。”
幾人出了門,纔看見店外面停了一輛牛車,上面用布蒙着,旁邊站了幾個皇城司的軍士。
石全彬道:“錢財之物,不好漏人眼裡,店家找幾個小廝搬進裡面去。”
此時店裡也沒有客人,鄭天林讓幾個小廝出來,石全彬上前把車上的布掀起,讓小廝們一點點搬進店裡。
車上都是珠玉象牙之類,徐平在一邊看得眼都直了。自來這個世界,他還沒見過這麼多寶物。
指揮着小廝把滿車的寶物搬進內室,鄭天林大致估了價,償兩萬斤白糖的價錢還有餘,就在清單上寫了回執,讓徐平和自己一起都畫了押。石全彬收在懷裡,便讓來的軍士趕着牛車回去。
徐平急忙吩咐鄭天林,給來的人都準備一份禮物帶上。店裡沒有別的,每人包了兩斤白糖揣在懷裡。此時的白糖還是獨家經營,一斤差不多要一貫足錢,這禮物也不輕了。幾個皇城司軍士笑嘻嘻地告辭。
把石全彬請進內室,上了茶,徐平和鄭天林再次道謝:“勞駕閣長!”
石全彬喝過了茶,才慢悠悠地對徐平道:“小主人,你可知道爲什麼這次官家特意命我把貨款結給你們?”
徐平可不好說自己已經看過呂夷簡的奏章,只好答道:“實不相瞞,這筆錢我們盼了許多日子了,數目太大,我阿爹爲了這事臥病在牀,到現在都不見好。有這個結果,多虧閣長周全!”
石全彬道:“這事我不好領功,是呂坦夫相公有一道奏章說起此事,官家閱覽奏章的時候,我恰好在身邊伏侍,說了幾句你們店家的不易。聖上念你們店家辛苦,便讓我從內藏庫裡撥款把你們的欠賬結了。”
徐平連忙稱謝。聽石全彬話裡的意思,這事有這個結果他也出了不少力的。話說到這裡,待會少不了給他個大紅包。
石全彬又道:“你們也知道,這種大宗貨款,宮裡很少會以現錢償付。我特意給你們要了五百兩白銀,解解你們目前困苦。其它的珠玉象牙,各種香料之類,我也看過了,都是一色好貨,足夠償付所值了。”
徐平和鄭天林再次道謝。心中卻有些含糊,這個小黃門這麼上心,過一會要多大的紅包打發他?至於那五百兩白銀,徐平早已看到,與自己家裡存的銀鋌一個樣式,果然是宮裡出來的。本來他還沒看上眼,白銀哪裡比得上象牙珠玉珍貴,沒想到這還是石全彬特意要來。再一想,與珠寶象牙之類比起來白銀是此時的硬通貨,他倒還是善意。
又聊了一會,石全彬話裡話外的意思都是要與徐平套近乎,讓徐平惶恐不安。自己這個身份,能給他帶來什麼?
到了最後,送石全彬離開的時候,鄭天林包了一大包寶物給他,反正有徐平在這裡,能夠做得了這個主。
石全彬卻隨手取了一顆珠子在手裡,口中道:“我若是一物不取,主人家也心裡不安,這顆珠子取了回去給小輩玩耍。”
最後對徐平一拱手:“小主人不要忘記今日之情。”
看着石全彬離去,徐平和鄭天林面面相覷。這個石全彬什麼意思?若不是徐平穿越而來頭腦清醒,簡直要以爲自己是什麼大人物的私生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