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歲月如歌(大結局)

徐平騎着馬,與幾位官員在關溝中徐徐而行。山高谷深,不知從哪裡飄來一塊浮雲遮住了天上的太陽,天色不知不覺就暗了下來。

一旁的楊文廣道:“相公,天色陰晦,谷裡又不知日升日落,不妨歇一歇。”

“也好。那邊有一處涼亭,旁有大石,又有青松,正好歇腳。”

徐平說着,翻身下馬,把繮繩交給身邊的隨從,與衆人向涼亭行去。

到了亭子裡坐定,早有隨行吏人取了酒來,給衆人斟滿了。

徐平道:“路上走得乏了。都飲一杯,舒活舒活筋骨。”

籤判王安石拱手:“謝過相公。”

舉杯一飲而盡。其餘官員紛紛謝過,以酒潤口。

放下酒杯,徐平看着周邊羣山層巒疊嶂,一片翠色慾滴,嘆口氣道:“人人都道這江山如畫,讓人看之不盡。數年前我到秦州爲官,與謀反作亂之党項鍪戰不休,天都山下一戰而定大勢。到如今許多歲月,最終於軍都山下大敗契丹,天下才算是安定下來。回想以往種種,卻只想說一句,歲月如歌。”

王安石、李覯和楊文廣等人俱都沉默。歲月可歌,歲月當歌,徐平沒有辜負這些年的歲月。到了如今,可以說這個四字了。

五年之前,定大名府爲北京,趙禎親征。與契丹幾經試探之後,還是戰於靈丘、飛狐和易州一帶。中間雖有波折,宋軍最後取得了勝利,佔住了溝通山前山後的要道。

徐平本來以爲,經過那次戰事之後,契丹會清醒過來,休養生息,與大宋進入對峙狀態。卻沒想到,契丹上下不知道發了什麼瘋,與大宋徹底成爲敵對關係,小戰不斷,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勢。徐平與一衆大臣一樣,視契丹爲大宋最重要的對手,小心謹慎,集中全部國力,準備決一死戰。卻沒想到,不等佈置完成,大戰意外爆發。更加沒有想到,宋軍如有神助,沒有整編完成的禁軍與整編過的主力配合默契,一路高歌北進。徐平想過很多次與契丹要打多少年,十年,甚至二十年,都是他可以接受的結果。然而實際上,戰爭只進行了三個月,契丹主力就被打垮,宋軍全取山前山後之地。

對方舉國若狂,政事軍事混亂不堪,全無道理。宋軍卻如有神助,不但是上下幾乎沒有影響戰事的錯誤決策,就連天氣、地理都處處幫忙,順利得讓人不敢相信。

如有神助,徐平心裡默唸了一句,擡頭看天,暗暗嘆了口氣。

時來天地皆同力,在那一戰中徐平自己都有些害怕,實在是太過順利了。戰場對宋軍好似是透明的,而契丹人則好似昧了心、蒙了眼,宋軍在哪裡埋伏他們就向哪裡去。這個樣打法,就如大人欺負小孩子,讓人感覺世界都不是以前的世界了。

戰後徐平辭相,朝廷特設文明殿大學士以授徐平,來此外任燕山府路經略使兼知燕山府,安定邊疆局勢。徐平闢王安石爲籤判,代自己處理州府政事,自己統領一路。

呂夷簡已經故去,李迪老而致仕,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掌政事堂的是杜衍,范仲淹和韓琦等人已回京城,與陳執中等人主掌中樞,正在開啓一個新的時代。這個時代與以前最大的不同,不是誰當宰相誰掌權,而是用徐平爲相時定下來的那個道理治理天下。

一個時代落幕,一個時代開啓,天地處處透着生機。就連路邊的青松,看上去都有笑意。整個天地之間,處處都是安定祥和的氣息,已經換了人間。

谷中的路上,來了幾個販棗子的客人。楊文廣叫住,讓他們取些棗子下酒。

收了棗子,楊文廣從身上摸出一把錢來,放在石桌上讓客人自己數了取走作棗價。

王安石看着桌上的一小堆銅錢,不由笑道:“都巡到底是武人,身上帶着如此多的銅錢,也不嫌沉重。這錢全是唐錢,契丹人日常用的,沒想到三年過去了,市面上還是如此常見。看來泉布流傳,也不似我們先前想的那麼快。”

徐平心中一動,拿了一枚銅錢起來,看了一眼,道:“這錢鑄得精良,竟然還是唐初所鑄。開元通寶,——你們說,是開元通寶,還是開通元寶?”

楊文廣笑道:“本朝的錢是宋元通寶,唐時自然是開元通寶,不知相公爲何如此問?”

“錢能通神。都巡,有的事情啊,不是如此斷的。”轉頭看王安石,“籤判以爲,這錢上的四個字,到底是該如何讀?開元通寶,開通元寶,世間都有道理在,哪個是哪個非?”

王安石想了想,道:“道理終究是合於人的道理,本朝鑄錢爲宋元通寶,則錢上的字就該是開元通寶。至於唐時鑄錢,初定此四字時到底如何,已難詳查,存而不論可也。”

徐平點頭:“存而不論,籤判以這四個字答,深合我心。世間學問,不是每一樣我們都能查其源頭,知其本意。要答個爲什麼,到底是什麼意思,只能以現世來答。如果答的不對怎麼辦?存而不論。一是要存,不要把這疑惑隱了去,二是不論,既然不知,那就暫時以現時的道理通一下,不去強辨。其間要義,不論是表,存則是根本。”

說到這裡,徐平對一邊的提舉學事李覯道:“泰伯,於學問上,你與籤判正差在了這四個字上。能夠存而不論,心中包容,很多事情就豁然開朗了。你的年齡大一些,讀的書經過的事想來也要多一些,不過於道理上,卻不如籤判這般通達。便在這一個執字上,總想把世間的事,把想到的道理都明明白白通達下來。卻不知時移事易,滄海桑田,人世變遷,有的事已經搞不明白了。搞不明白,那便就先放在那裡,記下來,寫清楚,後人如果有機緣,自然會去明白。執着於要向別人講明白,便就把自己的學問搞亂了。”

李覯拱手:“相公說的是。下官於學問上與籤判還可爭辨,於政事上卻事事不如。縱然心中千般不忿,事實就是如此,如之奈何?想來還是心中有執念,反而亂心。”

徐平擡着看着天空,道:“到燕山府這三年來,我們如同苦行僧一般,幾乎日日不得閒。軍事、政事、民事,幾乎事事過問,凡有訴訟,每案必查。你們都是跟在我身邊許久的人,以前可曾見我如此?沒辦法,心中不安啊。對契丹一戰,打得太順了。福兮禍之所伏,碰見如此違反常理的事情,怎麼能夠安之若素?到底是爲什麼,我搞不清楚,那就是籤判剛纔說的那四個字,存而不論。但世間的事,終究是人的事,只要人事做好,治下如同花團錦簇一般,則一切都將煙消雲散。子曰,鬼神存而不論,又講祭神如神在,如果這世間真地有神,我們真心爲民,則神自心安。”

事情太順利了,順利得超出以前所認爲的常理,徐平怎麼會心安理得?這就是他來燕山府坐鎮,下大力氣治理這裡的原因。世間的事有巧合,但巧得過分了,還是不要安之若素得好。便如光武帝,從起兵之後如有神助,事情太過巧合,說他是真命天子誰還敢不信呢?到最後連他自己都信了。不能不信啊,天幫他,地幫他,天下人心向他,打仗都會有流星雨,你能說出個道理來?一次也就罷了,幾次三番,一直做到皇帝。

對契丹收復山前山後之戰,徐平真切有了那種感覺。他以宰相兼樞密使,在後方坐鎮指揮。下給前線的命令,如果契丹這樣當如何,那樣又當如何,計劃外又該如何,最後的結果就是契丹以對宋軍最有利的方案行事。到了最後,甚至在簽發宣命後,徐平在心中隨便一想,如果契丹大軍集中到哪裡,幾路大軍上去一圍,那個地方的戰事就結束了。結果契丹就真把軍隊集中到那裡去了,宋軍就真圍上去了,就真大勝了。徐平甚至產生了一種感覺,自己坐鎮都堂,只要在心中想一想,這場仗就打贏了。

這天地不按照道理來了,但細想一想,又全部都合道理,徐平除了無奈,還能夠怎麼樣呢?那個時候回想自己的往事,才覺得自己對這個天地認識太少。當年在中牟白沙鎮種地的時候,他決定讀書去考進士的日子,每到天氣晴朗的夜晚,天上總是有祥雲,就在自己的頭頂上飄來飄去。徐平曾經指給秀秀看,開玩笑說自己命中是貴人,所以纔有祥雲在自己的頭頂上飄。秀秀一本正經,徐平哈哈大笑。後來中了進士,唱名時天現瑞光,張知白一句恭喜成就了徐平在趙禎心中的地位。徐平不以爲意,覺得張知白不過是提攜後進而已,趙禎莫名當真,自己賺了個便宜。然而當徐平執掌天下大權,天地向他演示了世間大事可以隨他心意,徐平還能夠呵呵一笑,置之不理嗎?

徐平沒有那麼狂妄,以爲這是自己天命所歸,甚至做皇帝都可以。歷史上留下的記載中光武帝神奇的事情都比比皆是,後漢又堅持了多少年?徐平自己的道理,漢天命是個僞天命,天命已經不在,道崩德散之後德在人心,自己怎麼會去違反?講道理的人,不會貪天功爲己有,以己意代天心。徐平要在這天下通這一個道理,哪怕漫天神佛都站在他的面前,道理也要通下去。與趙禎在大名府的時候,徐平已經感覺到了另一個世界在他的面前露出了冰山一角,緩緩打開一扇門。不過徐平堅定地把那扇門關上了,他不能走。世間如果真地有天堂,那我心所在即是天堂。如果真地有神仙,這世間的人就是神仙。他相信自己與世界的所有人都一樣,成神都能成神,做仙都能做仙,他不例外,也不特殊。

入朝爲相,一道德的時候,徐平給了這個世界一個承諾,要通治理天下的道理,一個在爭而不止的小康之世維繫住人心不散的道理。哪怕要輪迴千年,等待千年,徐平依然堅守這個承諾。連自己的承諾都放棄,徐平也就不是徐平了。

見衆人都住口不言,徐平搖頭苦笑:“人都說老了,纔會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我人雖未老,這兩年卻往往提及鬼神之事。不管是做宰相,還是地方爲官,都是不應該的。我們朝廷做官的人,最忌講這些。但是不講,有的事還是應該做的。祭神如神在,很多人都已經忘記了這一句話。甚且有人強解,這只是孔子執禮,迂腐了一些而已。如果不是朝廷中的官員在祭祀的時候,只講儀禮,而失去了其精神,我又何必講這些惹人煩?事有其不得已,明知道惹人討厭,我還是做個長舌的人。”

“現在朝中最重要的事情,是要在年後遷都西京,定都洛陽。正位中都,是因爲那裡是天下之中,人心所向。什麼是人心所向?世間人說話,都以洛陽之音爲正。人們所用的貨物,都以洛陽人用着好的爲貴。就連百花,也以洛陽牡丹爲尊。不遷都洛陽,天下人對於國都在開封,就永遠覺得哪裡好像不對。這就是正位,正位以安人心。遷都之前還有一件大事要做,那就是國祭國祀。唉,你們哪,還有朝中的官員,都覺得這是做個樣子,只要從舊書中翻些禮儀出來,照着做就好了。你們越是這樣,我就越是不得不嘮叨,嘮叨得你們煩,我也煩。國祭國祀,儀禮當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要心誠。心不誠,祭祀便就失去了其精神。活的精神沒有了,儀禮便就成了死的儀式,大打折扣。”

“我爲什麼問你們唐錢上的那四個字怎麼讀?古語說錢能通神,是不是真地能通神我不知道,兩可之間。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不要以己意強行去解經,實在想不通存而不論即可。祭祀古有傳承,我們不能斷了傳承,所以祭神如神在,重要的是心誠。唐錢上的四個字可以讀爲開元通寶,唐史如此記,我們如此解自然無不可。爲什麼是開元?因爲大唐開始了一個新的時代,一個翻過漢天命舊篇的時代。只是漢天命不存,借來的周德自然也不在,大唐需要建立自己凝聚人心的道理。佛經道藏,釋道兩家在唐都極盛,雜揉文德冀以凝聚人心。結果知道了,玄宗以開元爲年號,後人稱之爲開元盛世,繁花似錦,也是烈火烹油。漁陽鼓動,天下大亂,那盛世一碰就散。後人讀史,看了史事脈絡,便自信滿滿地說如果當時不這樣,不那樣,不用楊國忠,不給安祿山那麼重的權,諸般種種一時之思,這盛世就能持續下去。能嗎?史書上記着的人都是傻子,就你聰明,我只要行一策就能國泰民安。自己想想可能性有多大?朝堂,是萬千人的心思,是天下人心。我們自己在官衙裡理事,看了許多奏章,諸般議論,是不是覺得這樣對那樣也對?有的時候,就是這樣定了,就這麼做下去了。爲什麼?其實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是那樣。當時人所看到的奏章,所聽到的議論,所認識到的人心,史書上並不能全部記下來。最有可能的事情,是你真地到了那個地位那個時候,諸般掙扎之後還是會做出同樣的事情來。可能換一個面目,但結果卻不會改變。要想真地改一個世界出來,就要去除掉各種私心雜念,以一個道理通於政事當中,按照道理來,纔不會走偏。從這個道理上講,大唐開元,錢文用開元通寶自然能通。但是呢,還有其他錢上的文字,是按照開通元寶這個順序來讀的。開通開哪裡?不知道就存而不論,記下來讓後人知道還有這麼回事,一旦那樣也行呢?”

“國祭國祀也是同樣的道理。子不語怪力亂神,但也祭神如神在,逢禮必問,這纔是正確的態度。不知道,那就是不知道,只是守住傳承,留住其精神。世間有沒有神?你說有就有,你說沒有就沒有,憑什麼呢?要麼就堅定地認爲沒有,不祭不祀,既然還要去祭祀就不要三心二意。什麼是不祭不祀?是連你家裡的宗廟也一起毀掉,破天下宗族,所有的人,都不祭祀祖宗了。不能夠家裡還祭着,國不祭了,那怎麼行?天下有難,多少好兒郎勇敢地站出來,拿起刀槍去守衛家園。這些英烈,很多是沒有後的。人皆有祖,可以承後,爲國爲民捐軀無後的英靈怎麼辦?我說,天下人煩,做得不對我又不得不說。”

說到這裡,徐嘆了口氣。

另一個世界有什麼?如果真地有祖先英靈,作爲一國執政,徐平進到那個世界面對無人承後的英靈們怎麼面對?作個揖說聲對不起?他能覥起那個臉來嗎?退一萬步講,真地人死如燈滅,並沒有什麼靈魂之類,無後的英烈們,曾經爲國爲民捐軀的英烈們,在身後冷冷清清,甚至被人羞辱謾罵,無人過問,國再有難,誰還會去救這個國啊。

“明明理不通,卻堅信不疑,是爲昧己心。以這不通的理,告訴人是當然之理,是爲騙人。以此去對待過去未來,是爲蒙天。我們做學問的人,當求真務實,不昧、不欺、不蒙而去求學,去通人的理,去通自然的理。存而不論這四個字,求學者當牢記,不明白就是不明白,不要自以爲是,更加不要強迫別人相信。我不知道世上到底有沒有鬼神,但人來這世間,實際上什麼都不知道,是不是?關於人我們能確定的,是有父母,有祖先,娶妻生子之後有後代。這先和後是知道的,對後人且教且養,對祖先祭祀,牢牢守住了這一先一後,我們便就立住了,真地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祭不祀,稱作換了人間,把以前的全部丟掉,一切都向前看就好了。不能瞻前顧後,六心不定,胡來怎麼行?”

遷都是件大事,不只是朝庭搬過去,更重要的是要天下都認爲理所應當。在這個天下安定,紛紛建宗族家廟的時候,還有一件大事是行國祭國祀。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天子只祭家廟就不可以了,因爲家並不是國。國祭國祀,祭的是那些無後的英靈。

天下有難,無數的仁人志士走上前線,拋頭顱,灑熱血,很多都年紀輕輕就獻出了自己的生命,沒有娶妻生子。前世的新中國重新崛起靠的是什麼?信念,理論,方法,許許多多,但最重要還是那無數勇敢的人們。多少人倒在了血泊之中,不要說後代,很多人連個名字都沒有留下來。從此之後不講宗族不祭祖也就罷了,一邊自己修家譜建祖廟,一邊對這些人不聞不問,天下間有這個道理?

到底有沒有鬼神?靈魂到底是不是一個存在?對於徐平來說,並沒有答案。哪怕加上他前世的知識,加上他前世是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無神論者,依然沒有答案。這個問題要麼存而不論,繼承傳統,祭神如神在。要麼就是取消天下一切祭祀,從此之後天下人不祭祖不信神,既沒有祠堂和宗廟,也不許天下有宗教。後一點徐平做不到,那就只能按着前面一條去做。做就做足,事情要有誠意,不然你做給誰看?

徐平的道理,是把天下一切的虛假全都收到政權的這一個僞字上來。僞就要誠心正意去做,不要假,一假全都虛了。人對自然的認識,對於人本身的認識都是有侷限的,遠還沒有到能夠一清二楚的程度。這世間的事很多都不明白,不明白就是不明白,大大方方地說出來,先放在一邊,存而不論,專心致志於當前的事業。但是你用了一個理,就要把這個理通到天下人當中去,這是一個政權的本分。不能夠官員建家廟,不許百姓建。不能夠只安撫活着的人,去世的人就不管了,道理在就要去做該做的事。

存而不論的關鍵是存,不能以不論爲藉口,行不存之實。搞不明白的事情先記下來放在那裡,以後時機到了,說不定就能夠搞清楚呢。這就是不強解經,不改史的意義,留給後人線索,留給後人機會,不要斷了後路。

如果,這個世界真地有先人離開,去找尋遙遠的出路。數千年之後他們回來,古經或失或改,史志不實,地理名亂,天象已經移位,人心不古,語言不通,他們怎麼能夠確定這裡是自己的家鄉呢?自然界可以設路標,人的心也可以有燈塔,人心都不通了,對他們來說還有什麼是可以確定的呢?

說是神或仙,人們覺得荒誕,那麼用徐前世的科學道理,宇宙飛船如何?這個道理能不能通?人類科學一直是發展的,我們都不能離開地球,以前的人更加不可能。這樣說有幾分把握?你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那又如何?那百分之一就斷了未來的希望。更加尷尬的是,認不出來這是自己家鄉,回來的先人還會認爲是被強盜佔了自己的地,他們會做什麼誰能講清楚?

世界的本源到底是什麼?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古書上記載的,是亂講還是真實,拿不準就先存而不論。專注於自己能做的事情,知道有過去,有未來,要求總不高吧。

徐平前世看過一部電影,說是地球上出現了不明飛行物,來了外星文明,當時的世界第一大國,派出了語言學家、物理學家諸如此類的了不起人物前去交流。他們與對方從一個一個符號開始,試着理解對方的意思。從梵文到古埃及,到兩河各種古文明,看起來非常是那麼一回事情。惟獨,繞開了人類傳承至今最古老的中國文明,有沒有意思?

如果現在大宋境內出現那麼回事,無非是中書制國書,派位學士與一名武將,前去拱手而揖,執禮而問。來的是什麼人,所爲何事。是自己人則待以國禮,是客人則客禮,是敵人則天下共逐之,如此而已。

什麼是文明?中國字看不懂,根本就不會進入這方天地,這就是文明的記憶。哪怕是有其他世界的文明經過了這個世界,也只是擦肩而過,不會有交流,更加不會有戰爭,雙方根本就不會感覺到。文言、文字,不只是內部人交流用的,也是一層屏障。

怕的就是,內部自己亂了,人心矇昧,失去了文明的記憶,那就沒有辦法了。從記載得比較明確的周朝開始,除了國之外,還有野。國人野人都是人,沒有誰高貴誰低賤,只是國是有文明記憶的。國亂了,化國爲野,文明記憶丟失,天下也就不是那個天下了。

徐平實際喚開了一扇門,但他不敢打開。因爲在門前徘徊的時候,他驀然發現,雙方的心通不能對上。真地跨出了那一步會發生什麼,徐平不知道。可能是祖先的英靈在守護的世界,成神成仙,也可能是一步出了天外,不知到了哪裡。還可能是,那根本就是一個虛實相間的世界,包括自己曾經生活過的,這個正在生活的世界,都是虛實相間,可以虛實變幻。人既沒有認清自然的時空,也沒有認清人自己,確定不了。

道德世界之外還有一個山海世界,如果爲真,則山與海與這個世界對不上。人會迷失自己且不論,真地拱出一個世界來,到處天災,這種後果根本不敢想。

當然,還有另一個解釋,讓徐平既無奈,又沉重。

人認識自然,改造自然的同時,自然也在認識人類,適應人類。也就是說,自然同樣是有靈的。人與自然本來就是生命的兩面,在這個世界互相學習,一起成長,當最後天人合一的時候,才一切成真。在那一刻,徐平感受到了秀秀,那個小時候與自己一起看着天上的星星,憧憬着未來,說着些不着邊際的話,對自己有些好奇又親切的小女孩。那個世界本來就是一個好奇的孩子,向自己打開,只是自己的一些想法成了真。

人在探索自然,試着用一個道理來描述自然。而自然也在學人,學着怎麼做人。從哪裡學?從人的心裡去學。不管是人身之外的自然,還是人身內的靈魂,本來就包括着兩部分。這兩部分合起來,纔是完整的人本身,合起來的那一塊,纔是人真正的成長。

輪迴、時空、科學,諸般種種,都能包容進這一個可能裡面。有這一個可能在,徐平就必須放下自己的一切雜念,凝聚世間人心。人與自然,一起成長,等到瓜熟蒂落的那一天到來。小康、大同,本來只是一個漫長的等待,從天地初生起的一個約定。

到底是不是這樣?徐平並不知道,他只能把一切思想分岐,收到最大的那一個可能裡面,留下人類最大能夠認同的共識。從這個意義上講,世界上的一切事,都是人事。人類所認識到的自然,只是自然的一部分,因爲自然本來就在根據人的認識適應着人。

古書、古史、古經,真地已經很多都跟眼前的世界對不上了,無法從經史之中去確認世界的真面目,徐平也只有等待。他要給這世界八個字,清平世界,朗朗乾坤。

山海經中所記載的地名,有多種解釋,因爲重名的地方太多了。不說別的,大宋與契丹重名的州郡就有不少。至於小村小鎮,小山小河,天下間就更加無數。滄海桑田,城市可以成爲荒野,漁村可以成爲都會,最早的山海經是記載哪裡,甚至根本記的就是另外一個世界,或者是兩個世界的交匯,已經難以確認。那就只好先放在那裡,把世間的人事做好再說其他。人心正了,世界自然就會正。

人最怕的就是口含天憲,自以爲是。我認爲是這樣,一定是這樣,不是這樣那也要是這樣。把經史改掉滅掉,原先的世界也就從此遠去,一切面目全非。如果,真地是人本有兩個世界,這兩個世界互相學習,互相成長,能夠虛實變幻,人心之妄害處不可想象。

前世的時候,有一部描寫這個時代的名著《水滸傳》,裡面的好漢一進酒店,動不動就要切幾斤牛肉來下酒。有專家就分析,這說明了好漢們的反抗精神。這種說法流傳非常廣,很多人都覺得講得非常好,顯示了學者的睿智。其實宋朝以後的物價並不難查到,直到徐平出生的年代,牛肉和羊肉的價格纔剛剛超過了豬肉,新中國的前三十年牛肉價格也是最便宜的。道理其實簡單,禁殺耕牛,市面上能買到的牛肉多是老死病死的牛肉,味道自然不敢恭維,本來就是窮人的食物。新中國的管制力度,更加不要想有多少違法出售的牛肉,價格放開了,牛肉才能慢慢漲到作爲正常肉食,與羊肉相比的程度。而以古代的生產條件和牛羊及豬的品種,豬的生產成本是高於牛和羊的,豬肉其實在歷史上絕大部分的時間段,都是一種奢侈的肉品。不要說是宋朝的生產條件,就是徐平前世,真正養中國傳統的豬品種,用傳統的飼養辦法,肉價也不會顯著低於牛羊肉,大多數時候是更高的。這並不需要查閱複雜的資料,只要有求真務實的求學精神,而不自以爲是,口含天憲,黨同伐異,這個結論就擺在你的眼皮底下。在學術上求譁衆取寵,立異以爲高,結果就是把歷史改得面目全非,後人根本就搞不清從前的世界是個什麼樣子的。宋朝皇宮多用羊肉,學者說這說明了統治者的奢侈,竟成真言,假的也就成了真的。

中國白酒有獨特的生產工藝,隨便查一本教材,都會告訴你固體發酵、固體蒸餾的纔是白酒工藝。工藝是道理,蒸餾用具是器,白酒是用,最簡單的理、器、用的關係,理是核心。一種獨特的工藝已經說明了最核心的部分,沒有工藝,器說明不了問題,白酒之用更加無從談起。幾乎是戳着眼眶,還會在學術界爭論不休白酒是不是從西方學來的,考古查資料研究中國人是不是學了西方的蒸餾器才發明了白酒。

人心就是這樣,不要以爲假作不了真,以假亂真每時每刻都在發生。不過十年,最早發明好漢們吃牛肉說明反抗精神的人,其實曾經歷過豬肉價格高過牛羊肉的時代,但並不妨礙他們把自己想出來的事實,變成了人心中的真實。白酒工藝寫在教材裡,並不能解決歷史學界,苦苦研究中國白酒是自己發展的,還是外來的這個問題。如果千年百年,後人從經和史中認識的世界,其實已經完全不是前人所經歷過的。鑑古而知今,從這樣的古裡能夠借鑑到多少,恐怕就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經爲心路,史官記實,本來只是客觀的描述世界。當失去了本來意義,他們裡面的財富又剩下多少呢?如果說史官太久遠,用徐平前世的記者學者來作比,就更加清楚。學者本着求真務實的精神,自己探索出來多少知識就告訴別人多少,記者把事情的真正面目記錄出來給衆人知曉,世上會少很多事情。當學者失去了求真務實的精神,或者背離了遵循的道理,或者用思想曲解了自然,知識中又有多少可用?記者不再以記實爲根本,而是醉心於自己想要編出來的世界,選擇性或者扭曲記錄世界的面目,又會發生什麼?

如果把一個時間段發生的事情,跟人們得到的被描述出來的世界相比,會發現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繼承與發展,又從何談起?

人昧本心,以己意來認識、記錄、講解事實,再用這個事實講給人聽,最終把這個說出來的世界,代替了真正的世界。這就是昧心、蒙人、欺天,會換人間。

我們要保持謙虛謹慎的作風,求真務實的精神,簡單的兩句話,一個書生可以打造出令天下顫抖的威武之師,改天換地。而昧心欺天的人,哪怕手中槍多人多錢多,也被對方秋風掃落葉一般趕得如喪家之犬。講一個道理,做一件事,定一項政策,永遠記住本來是要幹什麼。中國文明早就過了排排坐分果果的時代,從唐朝開始就要奔向一個新時代,去跟沒有文明底蘊的蠻人學,就是在走回頭路。回頭路的後果是什麼?宋朝的舊禁軍已經生動地演示了一遍,花掉了天下的財富,拖住了文明前進的腳步,最終天下不守。

法律疊牀架屋以致不能斷案,經濟成了玄學,不但不能促進發展,還使人成了經濟的奴隸,文明怎麼前進?記住初心,人人平等,天下一心,共同發展進步。

徐平看着不遠處的青山,沉聲道:“山前山後,本爲漢地,滿地腥羶不知多少年。如今朝廷收復,最難治理。不是政事難以處置,而是心難擺正。有的官員,以爲這裡的百姓數百年間不少人與中原爲敵,當加懲戒。這有道理嗎?棄地又不是百姓棄的,他們在異族治下生活本已艱難,迴歸中原再受人白眼,心如何能平?唉,本來應該跟中原沒有什麼區別的,爲了這一個心不平,只好我們來額外多做一些事。地不守,民被奪,這是朝廷的失職。不能說不是在我們手裡丟的,就可以不管了,對百姓來說朝廷還是朝廷。這幾年山前山後大修道路,各地皆通,民間不許有隱戶,都是爲了不留下虛地。地回來了,人也回來了,還要讓百姓的心也要回歸朝廷。世間如果真地有神靈,這裡的山間到底會有多少冤魂在翹首以盼。深山聞鬼哭,你們要感受這一種冤屈與無奈。世間有沒有神鬼,孔子的那個年代就只能存而不論了,我們也存而不論吧。人哪,最怕黨同伐異,不許別人跟自己想的不一樣。只要心裡面有一個道理在,如果沒違道理,就當存。你舞着大棒,不許別人這樣想不許別人那樣想,以爲是自己得計,實際上覺得踏入了天堂,就是進了地獄。你說世上沒有鬼神,真出來一個,天下都把你當白癡看,全成了敵人的信徒。中原是人的中原,天下是人的天下,入了這片地,神佛也要歸朝廷來管。所以一切宗教,無論道釋,無論是漢教胡教,皆歸於朝廷治下,不許自成天地。哪怕漫天神佛站在我的面前,我一樣明白這樣講,要麼帶信徒出這方天地,要麼就受朝廷約束。本朝不拜神,道理說服不了,存而不論而已。祭祖祀天,守住傳承,治理好人世間,給天下一個清平世界,朗朗乾坤!”

徐平前世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爭得更加厲害,其實已經脫出了中國文明傳統。唯物主義一定要加上辨證二字,承認人的主觀能動性,不然就成了另一種宗教。認爲我的思想就是世上的唯一正確,不一樣的要麼愚昧,要麼落後,要麼不該存在,就已經一隻腳踏進了別人圈子裡。你說沒神,出來一個喊得最響的那些人,就成了別人堅定的信徒。中原王朝的皇帝說自己是真命天子,被別人打爆了,立即無數人把這天命加到敵人身上,向侵略者跪拜。說自己是世間惟一正確,國門一開,國人三觀盡毀。說一切諸神皆假,真地出現一點神蹟,不管真的假的,富貴者率先去頂禮膜拜。

能夠存而不論,包容,同時堅守自己的文明傳承,纔可以真正堅定自心。

對面的契丹初起時,神神怪怪的事情很多,不能你認爲是騙人那就騙人的。一旦錯了葬送的可是天下,受苦的是天下百姓,不只是自己的榮辱。契丹以燕山府爲析津府,用的是星分野來象地理,徐平就用收山前山後人心來化,不能把天下當玩笑。世間如果真地有天地,那也是人心來通,人心收了則一切自化。

站起身來,徐平看着青山道:“江山如畫,歲月如歌。數年爭戰,西成於天都山,東成於軍都山。冥冥中或有天數,我不知道,不強以爲知道,也不去強求天意,世間事只於人心中去求。天下歸心,自然國泰民安。前些日子,朝廷以天都山爲西安州,以邕州爲南寧,又以營州爲北平軍,告天地天下已守。至於東邊,地處海岱之間,河清海自晏,人安山自安,只能從人心中求之。現在我們要做的事情,就是檢遍人間一切角落,安茫然無去處之英靈,收天下人心,國祭國祀,結束一箇舊的時代,開啓一個新時代。”

人的血緣傳承到底是怎麼回事?搞不清楚的事情何必強求。哪怕後世有了基因技術去查血脈傳承,誰又敢說一定就是真的呢?就是真的,是不是就那麼幾個祖先呢?有多少人躲禍而默默沒于山林,又有多少人血灑疆場而沒有留下後人。祭祀不能忘了他們。

“悲歌當哭,遠望以歸。人皆有祖,以承其後。世有英魄,爲天下事,捐其軀而灑其血,而身埋黃土之間。國祭國祀,以告天地。魂兮歸來,天下以安。”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第265章 瀚海第235章 課餘時間第182章 你是金子做的第8章 老朽別無所求第4章 炒花生第28章 蟾宮折桂第259章 要有自己人第199章 我給你換尊佛第57章 錢往哪裡去第142章 審問第128章 換相第157章 清場第110章 過河拆橋第182章 天章閣夜對(下)第134章 瘋狂時代(五)第168章 不平靜的夜晚第144章 阿申歸來第204章 國計民生第80章 起風雷第39章 按律當斬第248章 送到口邊的肥肉第207章 玻璃產業第314章 偷營第73章 童大官人第108章 故伎重演第139章 鋤頭要揮好第266章 走投無路第306章 貨幣循環第66章 以民爲師第103章 李覯趕考第40章 出人意料第211章 困獸之鬥第126章 你在騙我們?第149章 且去讀書第316章 大火第11章 潑皮第237章 手眼通天第241章 有人騙貸?第164章 我也不想來啊第187章 包拯第21章 舊人第11章 遇仙樓第219章 降是不降?第250章 露布報捷第154章 結硬寨,打呆仗第110章 政事不過耍把戲第63章 官聲第146章 泉布第189章 左右各不同第1章 錢能通神第91章 大勢第68章 冬日牡丹第100章 官不聊生第82章 水淹三軍第135章 邊民的選擇第145章 三不朽第293章 皇子降生第173章 再起波瀾第58章 說不到一塊第172章 提綱挈領第42章 強買第201章 陛辭第143章 幕後主使第110章 小大人第74章 政事堂的分歧第91章 你只管去做第78章 要知恥第32章 東華門第142章 勿謂言之不預第108章 對面的人家第191章 王素的心思第266章 走投無路第167章 有虛有實第5章 公路第299章 不吝重賞第22章 清路第118章 老臣的勸告第51章 菩薩轉世第126章 你在騙我們?第241章 有人騙貸?第8章 老朽別無所求第328章 下下之策第102章 一針回魂第12章 權在手,跟我走第81章 準備迎駕第8章 讀書第167章 血肉屠場第5章 和尚契嵩第177章 重商抑商第137章 瘋狂時代(八)第273章 算準了你會來第88章 紙醉金迷第36章 他鄉遇故知第77章 歲幣不須再提第110章 清除後患第107章 無奈和稀泥第179章 宣傳戰第160章 誰的官大?第141章 永寧侯不得意?第30章 日月當空,洞燭萬民
第265章 瀚海第235章 課餘時間第182章 你是金子做的第8章 老朽別無所求第4章 炒花生第28章 蟾宮折桂第259章 要有自己人第199章 我給你換尊佛第57章 錢往哪裡去第142章 審問第128章 換相第157章 清場第110章 過河拆橋第182章 天章閣夜對(下)第134章 瘋狂時代(五)第168章 不平靜的夜晚第144章 阿申歸來第204章 國計民生第80章 起風雷第39章 按律當斬第248章 送到口邊的肥肉第207章 玻璃產業第314章 偷營第73章 童大官人第108章 故伎重演第139章 鋤頭要揮好第266章 走投無路第306章 貨幣循環第66章 以民爲師第103章 李覯趕考第40章 出人意料第211章 困獸之鬥第126章 你在騙我們?第149章 且去讀書第316章 大火第11章 潑皮第237章 手眼通天第241章 有人騙貸?第164章 我也不想來啊第187章 包拯第21章 舊人第11章 遇仙樓第219章 降是不降?第250章 露布報捷第154章 結硬寨,打呆仗第110章 政事不過耍把戲第63章 官聲第146章 泉布第189章 左右各不同第1章 錢能通神第91章 大勢第68章 冬日牡丹第100章 官不聊生第82章 水淹三軍第135章 邊民的選擇第145章 三不朽第293章 皇子降生第173章 再起波瀾第58章 說不到一塊第172章 提綱挈領第42章 強買第201章 陛辭第143章 幕後主使第110章 小大人第74章 政事堂的分歧第91章 你只管去做第78章 要知恥第32章 東華門第142章 勿謂言之不預第108章 對面的人家第191章 王素的心思第266章 走投無路第167章 有虛有實第5章 公路第299章 不吝重賞第22章 清路第118章 老臣的勸告第51章 菩薩轉世第126章 你在騙我們?第241章 有人騙貸?第8章 老朽別無所求第328章 下下之策第102章 一針回魂第12章 權在手,跟我走第81章 準備迎駕第8章 讀書第167章 血肉屠場第5章 和尚契嵩第177章 重商抑商第137章 瘋狂時代(八)第273章 算準了你會來第88章 紙醉金迷第36章 他鄉遇故知第77章 歲幣不須再提第110章 清除後患第107章 無奈和稀泥第179章 宣傳戰第160章 誰的官大?第141章 永寧侯不得意?第30章 日月當空,洞燭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