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騎着馬,與幾位官員在關溝中徐徐而行。山高谷深,不知從哪裡飄來一塊浮雲遮住了天上的太陽,天色不知不覺就暗了下來。
一旁的楊文廣道:“相公,天色陰晦,谷裡又不知日升日落,不妨歇一歇。”
“也好。那邊有一處涼亭,旁有大石,又有青松,正好歇腳。”
徐平說着,翻身下馬,把繮繩交給身邊的隨從,與衆人向涼亭行去。
到了亭子裡坐定,早有隨行吏人取了酒來,給衆人斟滿了。
徐平道:“路上走得乏了。都飲一杯,舒活舒活筋骨。”
籤判王安石拱手:“謝過相公。”
舉杯一飲而盡。其餘官員紛紛謝過,以酒潤口。
放下酒杯,徐平看着周邊羣山層巒疊嶂,一片翠色慾滴,嘆口氣道:“人人都道這江山如畫,讓人看之不盡。數年前我到秦州爲官,與謀反作亂之党項鍪戰不休,天都山下一戰而定大勢。到如今許多歲月,最終於軍都山下大敗契丹,天下才算是安定下來。回想以往種種,卻只想說一句,歲月如歌。”
王安石、李覯和楊文廣等人俱都沉默。歲月可歌,歲月當歌,徐平沒有辜負這些年的歲月。到了如今,可以說這個四字了。
五年之前,定大名府爲北京,趙禎親征。與契丹幾經試探之後,還是戰於靈丘、飛狐和易州一帶。中間雖有波折,宋軍最後取得了勝利,佔住了溝通山前山後的要道。
徐平本來以爲,經過那次戰事之後,契丹會清醒過來,休養生息,與大宋進入對峙狀態。卻沒想到,契丹上下不知道發了什麼瘋,與大宋徹底成爲敵對關係,小戰不斷,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勢。徐平與一衆大臣一樣,視契丹爲大宋最重要的對手,小心謹慎,集中全部國力,準備決一死戰。卻沒想到,不等佈置完成,大戰意外爆發。更加沒有想到,宋軍如有神助,沒有整編完成的禁軍與整編過的主力配合默契,一路高歌北進。徐平想過很多次與契丹要打多少年,十年,甚至二十年,都是他可以接受的結果。然而實際上,戰爭只進行了三個月,契丹主力就被打垮,宋軍全取山前山後之地。
對方舉國若狂,政事軍事混亂不堪,全無道理。宋軍卻如有神助,不但是上下幾乎沒有影響戰事的錯誤決策,就連天氣、地理都處處幫忙,順利得讓人不敢相信。
如有神助,徐平心裡默唸了一句,擡頭看天,暗暗嘆了口氣。
時來天地皆同力,在那一戰中徐平自己都有些害怕,實在是太過順利了。戰場對宋軍好似是透明的,而契丹人則好似昧了心、蒙了眼,宋軍在哪裡埋伏他們就向哪裡去。這個樣打法,就如大人欺負小孩子,讓人感覺世界都不是以前的世界了。
戰後徐平辭相,朝廷特設文明殿大學士以授徐平,來此外任燕山府路經略使兼知燕山府,安定邊疆局勢。徐平闢王安石爲籤判,代自己處理州府政事,自己統領一路。
呂夷簡已經故去,李迪老而致仕,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掌政事堂的是杜衍,范仲淹和韓琦等人已回京城,與陳執中等人主掌中樞,正在開啓一個新的時代。這個時代與以前最大的不同,不是誰當宰相誰掌權,而是用徐平爲相時定下來的那個道理治理天下。
一個時代落幕,一個時代開啓,天地處處透着生機。就連路邊的青松,看上去都有笑意。整個天地之間,處處都是安定祥和的氣息,已經換了人間。
谷中的路上,來了幾個販棗子的客人。楊文廣叫住,讓他們取些棗子下酒。
收了棗子,楊文廣從身上摸出一把錢來,放在石桌上讓客人自己數了取走作棗價。
王安石看着桌上的一小堆銅錢,不由笑道:“都巡到底是武人,身上帶着如此多的銅錢,也不嫌沉重。這錢全是唐錢,契丹人日常用的,沒想到三年過去了,市面上還是如此常見。看來泉布流傳,也不似我們先前想的那麼快。”
徐平心中一動,拿了一枚銅錢起來,看了一眼,道:“這錢鑄得精良,竟然還是唐初所鑄。開元通寶,——你們說,是開元通寶,還是開通元寶?”
楊文廣笑道:“本朝的錢是宋元通寶,唐時自然是開元通寶,不知相公爲何如此問?”
“錢能通神。都巡,有的事情啊,不是如此斷的。”轉頭看王安石,“籤判以爲,這錢上的四個字,到底是該如何讀?開元通寶,開通元寶,世間都有道理在,哪個是哪個非?”
王安石想了想,道:“道理終究是合於人的道理,本朝鑄錢爲宋元通寶,則錢上的字就該是開元通寶。至於唐時鑄錢,初定此四字時到底如何,已難詳查,存而不論可也。”
徐平點頭:“存而不論,籤判以這四個字答,深合我心。世間學問,不是每一樣我們都能查其源頭,知其本意。要答個爲什麼,到底是什麼意思,只能以現世來答。如果答的不對怎麼辦?存而不論。一是要存,不要把這疑惑隱了去,二是不論,既然不知,那就暫時以現時的道理通一下,不去強辨。其間要義,不論是表,存則是根本。”
說到這裡,徐平對一邊的提舉學事李覯道:“泰伯,於學問上,你與籤判正差在了這四個字上。能夠存而不論,心中包容,很多事情就豁然開朗了。你的年齡大一些,讀的書經過的事想來也要多一些,不過於道理上,卻不如籤判這般通達。便在這一個執字上,總想把世間的事,把想到的道理都明明白白通達下來。卻不知時移事易,滄海桑田,人世變遷,有的事已經搞不明白了。搞不明白,那便就先放在那裡,記下來,寫清楚,後人如果有機緣,自然會去明白。執着於要向別人講明白,便就把自己的學問搞亂了。”
李覯拱手:“相公說的是。下官於學問上與籤判還可爭辨,於政事上卻事事不如。縱然心中千般不忿,事實就是如此,如之奈何?想來還是心中有執念,反而亂心。”
徐平擡着看着天空,道:“到燕山府這三年來,我們如同苦行僧一般,幾乎日日不得閒。軍事、政事、民事,幾乎事事過問,凡有訴訟,每案必查。你們都是跟在我身邊許久的人,以前可曾見我如此?沒辦法,心中不安啊。對契丹一戰,打得太順了。福兮禍之所伏,碰見如此違反常理的事情,怎麼能夠安之若素?到底是爲什麼,我搞不清楚,那就是籤判剛纔說的那四個字,存而不論。但世間的事,終究是人的事,只要人事做好,治下如同花團錦簇一般,則一切都將煙消雲散。子曰,鬼神存而不論,又講祭神如神在,如果這世間真地有神,我們真心爲民,則神自心安。”
事情太順利了,順利得超出以前所認爲的常理,徐平怎麼會心安理得?這就是他來燕山府坐鎮,下大力氣治理這裡的原因。世間的事有巧合,但巧得過分了,還是不要安之若素得好。便如光武帝,從起兵之後如有神助,事情太過巧合,說他是真命天子誰還敢不信呢?到最後連他自己都信了。不能不信啊,天幫他,地幫他,天下人心向他,打仗都會有流星雨,你能說出個道理來?一次也就罷了,幾次三番,一直做到皇帝。
對契丹收復山前山後之戰,徐平真切有了那種感覺。他以宰相兼樞密使,在後方坐鎮指揮。下給前線的命令,如果契丹這樣當如何,那樣又當如何,計劃外又該如何,最後的結果就是契丹以對宋軍最有利的方案行事。到了最後,甚至在簽發宣命後,徐平在心中隨便一想,如果契丹大軍集中到哪裡,幾路大軍上去一圍,那個地方的戰事就結束了。結果契丹就真把軍隊集中到那裡去了,宋軍就真圍上去了,就真大勝了。徐平甚至產生了一種感覺,自己坐鎮都堂,只要在心中想一想,這場仗就打贏了。
這天地不按照道理來了,但細想一想,又全部都合道理,徐平除了無奈,還能夠怎麼樣呢?那個時候回想自己的往事,才覺得自己對這個天地認識太少。當年在中牟白沙鎮種地的時候,他決定讀書去考進士的日子,每到天氣晴朗的夜晚,天上總是有祥雲,就在自己的頭頂上飄來飄去。徐平曾經指給秀秀看,開玩笑說自己命中是貴人,所以纔有祥雲在自己的頭頂上飄。秀秀一本正經,徐平哈哈大笑。後來中了進士,唱名時天現瑞光,張知白一句恭喜成就了徐平在趙禎心中的地位。徐平不以爲意,覺得張知白不過是提攜後進而已,趙禎莫名當真,自己賺了個便宜。然而當徐平執掌天下大權,天地向他演示了世間大事可以隨他心意,徐平還能夠呵呵一笑,置之不理嗎?
徐平沒有那麼狂妄,以爲這是自己天命所歸,甚至做皇帝都可以。歷史上留下的記載中光武帝神奇的事情都比比皆是,後漢又堅持了多少年?徐平自己的道理,漢天命是個僞天命,天命已經不在,道崩德散之後德在人心,自己怎麼會去違反?講道理的人,不會貪天功爲己有,以己意代天心。徐平要在這天下通這一個道理,哪怕漫天神佛都站在他的面前,道理也要通下去。與趙禎在大名府的時候,徐平已經感覺到了另一個世界在他的面前露出了冰山一角,緩緩打開一扇門。不過徐平堅定地把那扇門關上了,他不能走。世間如果真地有天堂,那我心所在即是天堂。如果真地有神仙,這世間的人就是神仙。他相信自己與世界的所有人都一樣,成神都能成神,做仙都能做仙,他不例外,也不特殊。
入朝爲相,一道德的時候,徐平給了這個世界一個承諾,要通治理天下的道理,一個在爭而不止的小康之世維繫住人心不散的道理。哪怕要輪迴千年,等待千年,徐平依然堅守這個承諾。連自己的承諾都放棄,徐平也就不是徐平了。
見衆人都住口不言,徐平搖頭苦笑:“人都說老了,纔會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我人雖未老,這兩年卻往往提及鬼神之事。不管是做宰相,還是地方爲官,都是不應該的。我們朝廷做官的人,最忌講這些。但是不講,有的事還是應該做的。祭神如神在,很多人都已經忘記了這一句話。甚且有人強解,這只是孔子執禮,迂腐了一些而已。如果不是朝廷中的官員在祭祀的時候,只講儀禮,而失去了其精神,我又何必講這些惹人煩?事有其不得已,明知道惹人討厭,我還是做個長舌的人。”
“現在朝中最重要的事情,是要在年後遷都西京,定都洛陽。正位中都,是因爲那裡是天下之中,人心所向。什麼是人心所向?世間人說話,都以洛陽之音爲正。人們所用的貨物,都以洛陽人用着好的爲貴。就連百花,也以洛陽牡丹爲尊。不遷都洛陽,天下人對於國都在開封,就永遠覺得哪裡好像不對。這就是正位,正位以安人心。遷都之前還有一件大事要做,那就是國祭國祀。唉,你們哪,還有朝中的官員,都覺得這是做個樣子,只要從舊書中翻些禮儀出來,照着做就好了。你們越是這樣,我就越是不得不嘮叨,嘮叨得你們煩,我也煩。國祭國祀,儀禮當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要心誠。心不誠,祭祀便就失去了其精神。活的精神沒有了,儀禮便就成了死的儀式,大打折扣。”
“我爲什麼問你們唐錢上的那四個字怎麼讀?古語說錢能通神,是不是真地能通神我不知道,兩可之間。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不要以己意強行去解經,實在想不通存而不論即可。祭祀古有傳承,我們不能斷了傳承,所以祭神如神在,重要的是心誠。唐錢上的四個字可以讀爲開元通寶,唐史如此記,我們如此解自然無不可。爲什麼是開元?因爲大唐開始了一個新的時代,一個翻過漢天命舊篇的時代。只是漢天命不存,借來的周德自然也不在,大唐需要建立自己凝聚人心的道理。佛經道藏,釋道兩家在唐都極盛,雜揉文德冀以凝聚人心。結果知道了,玄宗以開元爲年號,後人稱之爲開元盛世,繁花似錦,也是烈火烹油。漁陽鼓動,天下大亂,那盛世一碰就散。後人讀史,看了史事脈絡,便自信滿滿地說如果當時不這樣,不那樣,不用楊國忠,不給安祿山那麼重的權,諸般種種一時之思,這盛世就能持續下去。能嗎?史書上記着的人都是傻子,就你聰明,我只要行一策就能國泰民安。自己想想可能性有多大?朝堂,是萬千人的心思,是天下人心。我們自己在官衙裡理事,看了許多奏章,諸般議論,是不是覺得這樣對那樣也對?有的時候,就是這樣定了,就這麼做下去了。爲什麼?其實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是那樣。當時人所看到的奏章,所聽到的議論,所認識到的人心,史書上並不能全部記下來。最有可能的事情,是你真地到了那個地位那個時候,諸般掙扎之後還是會做出同樣的事情來。可能換一個面目,但結果卻不會改變。要想真地改一個世界出來,就要去除掉各種私心雜念,以一個道理通於政事當中,按照道理來,纔不會走偏。從這個道理上講,大唐開元,錢文用開元通寶自然能通。但是呢,還有其他錢上的文字,是按照開通元寶這個順序來讀的。開通開哪裡?不知道就存而不論,記下來讓後人知道還有這麼回事,一旦那樣也行呢?”
“國祭國祀也是同樣的道理。子不語怪力亂神,但也祭神如神在,逢禮必問,這纔是正確的態度。不知道,那就是不知道,只是守住傳承,留住其精神。世間有沒有神?你說有就有,你說沒有就沒有,憑什麼呢?要麼就堅定地認爲沒有,不祭不祀,既然還要去祭祀就不要三心二意。什麼是不祭不祀?是連你家裡的宗廟也一起毀掉,破天下宗族,所有的人,都不祭祀祖宗了。不能夠家裡還祭着,國不祭了,那怎麼行?天下有難,多少好兒郎勇敢地站出來,拿起刀槍去守衛家園。這些英烈,很多是沒有後的。人皆有祖,可以承後,爲國爲民捐軀無後的英靈怎麼辦?我說,天下人煩,做得不對我又不得不說。”
說到這裡,徐嘆了口氣。
另一個世界有什麼?如果真地有祖先英靈,作爲一國執政,徐平進到那個世界面對無人承後的英靈們怎麼面對?作個揖說聲對不起?他能覥起那個臉來嗎?退一萬步講,真地人死如燈滅,並沒有什麼靈魂之類,無後的英烈們,曾經爲國爲民捐軀的英烈們,在身後冷冷清清,甚至被人羞辱謾罵,無人過問,國再有難,誰還會去救這個國啊。
“明明理不通,卻堅信不疑,是爲昧己心。以這不通的理,告訴人是當然之理,是爲騙人。以此去對待過去未來,是爲蒙天。我們做學問的人,當求真務實,不昧、不欺、不蒙而去求學,去通人的理,去通自然的理。存而不論這四個字,求學者當牢記,不明白就是不明白,不要自以爲是,更加不要強迫別人相信。我不知道世上到底有沒有鬼神,但人來這世間,實際上什麼都不知道,是不是?關於人我們能確定的,是有父母,有祖先,娶妻生子之後有後代。這先和後是知道的,對後人且教且養,對祖先祭祀,牢牢守住了這一先一後,我們便就立住了,真地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祭不祀,稱作換了人間,把以前的全部丟掉,一切都向前看就好了。不能瞻前顧後,六心不定,胡來怎麼行?”
遷都是件大事,不只是朝庭搬過去,更重要的是要天下都認爲理所應當。在這個天下安定,紛紛建宗族家廟的時候,還有一件大事是行國祭國祀。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天子只祭家廟就不可以了,因爲家並不是國。國祭國祀,祭的是那些無後的英靈。
天下有難,無數的仁人志士走上前線,拋頭顱,灑熱血,很多都年紀輕輕就獻出了自己的生命,沒有娶妻生子。前世的新中國重新崛起靠的是什麼?信念,理論,方法,許許多多,但最重要還是那無數勇敢的人們。多少人倒在了血泊之中,不要說後代,很多人連個名字都沒有留下來。從此之後不講宗族不祭祖也就罷了,一邊自己修家譜建祖廟,一邊對這些人不聞不問,天下間有這個道理?
到底有沒有鬼神?靈魂到底是不是一個存在?對於徐平來說,並沒有答案。哪怕加上他前世的知識,加上他前世是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無神論者,依然沒有答案。這個問題要麼存而不論,繼承傳統,祭神如神在。要麼就是取消天下一切祭祀,從此之後天下人不祭祖不信神,既沒有祠堂和宗廟,也不許天下有宗教。後一點徐平做不到,那就只能按着前面一條去做。做就做足,事情要有誠意,不然你做給誰看?
徐平的道理,是把天下一切的虛假全都收到政權的這一個僞字上來。僞就要誠心正意去做,不要假,一假全都虛了。人對自然的認識,對於人本身的認識都是有侷限的,遠還沒有到能夠一清二楚的程度。這世間的事很多都不明白,不明白就是不明白,大大方方地說出來,先放在一邊,存而不論,專心致志於當前的事業。但是你用了一個理,就要把這個理通到天下人當中去,這是一個政權的本分。不能夠官員建家廟,不許百姓建。不能夠只安撫活着的人,去世的人就不管了,道理在就要去做該做的事。
存而不論的關鍵是存,不能以不論爲藉口,行不存之實。搞不明白的事情先記下來放在那裡,以後時機到了,說不定就能夠搞清楚呢。這就是不強解經,不改史的意義,留給後人線索,留給後人機會,不要斷了後路。
如果,這個世界真地有先人離開,去找尋遙遠的出路。數千年之後他們回來,古經或失或改,史志不實,地理名亂,天象已經移位,人心不古,語言不通,他們怎麼能夠確定這裡是自己的家鄉呢?自然界可以設路標,人的心也可以有燈塔,人心都不通了,對他們來說還有什麼是可以確定的呢?
說是神或仙,人們覺得荒誕,那麼用徐前世的科學道理,宇宙飛船如何?這個道理能不能通?人類科學一直是發展的,我們都不能離開地球,以前的人更加不可能。這樣說有幾分把握?你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那又如何?那百分之一就斷了未來的希望。更加尷尬的是,認不出來這是自己家鄉,回來的先人還會認爲是被強盜佔了自己的地,他們會做什麼誰能講清楚?
世界的本源到底是什麼?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古書上記載的,是亂講還是真實,拿不準就先存而不論。專注於自己能做的事情,知道有過去,有未來,要求總不高吧。
徐平前世看過一部電影,說是地球上出現了不明飛行物,來了外星文明,當時的世界第一大國,派出了語言學家、物理學家諸如此類的了不起人物前去交流。他們與對方從一個一個符號開始,試着理解對方的意思。從梵文到古埃及,到兩河各種古文明,看起來非常是那麼一回事情。惟獨,繞開了人類傳承至今最古老的中國文明,有沒有意思?
如果現在大宋境內出現那麼回事,無非是中書制國書,派位學士與一名武將,前去拱手而揖,執禮而問。來的是什麼人,所爲何事。是自己人則待以國禮,是客人則客禮,是敵人則天下共逐之,如此而已。
什麼是文明?中國字看不懂,根本就不會進入這方天地,這就是文明的記憶。哪怕是有其他世界的文明經過了這個世界,也只是擦肩而過,不會有交流,更加不會有戰爭,雙方根本就不會感覺到。文言、文字,不只是內部人交流用的,也是一層屏障。
怕的就是,內部自己亂了,人心矇昧,失去了文明的記憶,那就沒有辦法了。從記載得比較明確的周朝開始,除了國之外,還有野。國人野人都是人,沒有誰高貴誰低賤,只是國是有文明記憶的。國亂了,化國爲野,文明記憶丟失,天下也就不是那個天下了。
徐平實際喚開了一扇門,但他不敢打開。因爲在門前徘徊的時候,他驀然發現,雙方的心通不能對上。真地跨出了那一步會發生什麼,徐平不知道。可能是祖先的英靈在守護的世界,成神成仙,也可能是一步出了天外,不知到了哪裡。還可能是,那根本就是一個虛實相間的世界,包括自己曾經生活過的,這個正在生活的世界,都是虛實相間,可以虛實變幻。人既沒有認清自然的時空,也沒有認清人自己,確定不了。
道德世界之外還有一個山海世界,如果爲真,則山與海與這個世界對不上。人會迷失自己且不論,真地拱出一個世界來,到處天災,這種後果根本不敢想。
當然,還有另一個解釋,讓徐平既無奈,又沉重。
人認識自然,改造自然的同時,自然也在認識人類,適應人類。也就是說,自然同樣是有靈的。人與自然本來就是生命的兩面,在這個世界互相學習,一起成長,當最後天人合一的時候,才一切成真。在那一刻,徐平感受到了秀秀,那個小時候與自己一起看着天上的星星,憧憬着未來,說着些不着邊際的話,對自己有些好奇又親切的小女孩。那個世界本來就是一個好奇的孩子,向自己打開,只是自己的一些想法成了真。
人在探索自然,試着用一個道理來描述自然。而自然也在學人,學着怎麼做人。從哪裡學?從人的心裡去學。不管是人身之外的自然,還是人身內的靈魂,本來就包括着兩部分。這兩部分合起來,纔是完整的人本身,合起來的那一塊,纔是人真正的成長。
輪迴、時空、科學,諸般種種,都能包容進這一個可能裡面。有這一個可能在,徐平就必須放下自己的一切雜念,凝聚世間人心。人與自然,一起成長,等到瓜熟蒂落的那一天到來。小康、大同,本來只是一個漫長的等待,從天地初生起的一個約定。
到底是不是這樣?徐平並不知道,他只能把一切思想分岐,收到最大的那一個可能裡面,留下人類最大能夠認同的共識。從這個意義上講,世界上的一切事,都是人事。人類所認識到的自然,只是自然的一部分,因爲自然本來就在根據人的認識適應着人。
古書、古史、古經,真地已經很多都跟眼前的世界對不上了,無法從經史之中去確認世界的真面目,徐平也只有等待。他要給這世界八個字,清平世界,朗朗乾坤。
山海經中所記載的地名,有多種解釋,因爲重名的地方太多了。不說別的,大宋與契丹重名的州郡就有不少。至於小村小鎮,小山小河,天下間就更加無數。滄海桑田,城市可以成爲荒野,漁村可以成爲都會,最早的山海經是記載哪裡,甚至根本記的就是另外一個世界,或者是兩個世界的交匯,已經難以確認。那就只好先放在那裡,把世間的人事做好再說其他。人心正了,世界自然就會正。
人最怕的就是口含天憲,自以爲是。我認爲是這樣,一定是這樣,不是這樣那也要是這樣。把經史改掉滅掉,原先的世界也就從此遠去,一切面目全非。如果,真地是人本有兩個世界,這兩個世界互相學習,互相成長,能夠虛實變幻,人心之妄害處不可想象。
前世的時候,有一部描寫這個時代的名著《水滸傳》,裡面的好漢一進酒店,動不動就要切幾斤牛肉來下酒。有專家就分析,這說明了好漢們的反抗精神。這種說法流傳非常廣,很多人都覺得講得非常好,顯示了學者的睿智。其實宋朝以後的物價並不難查到,直到徐平出生的年代,牛肉和羊肉的價格纔剛剛超過了豬肉,新中國的前三十年牛肉價格也是最便宜的。道理其實簡單,禁殺耕牛,市面上能買到的牛肉多是老死病死的牛肉,味道自然不敢恭維,本來就是窮人的食物。新中國的管制力度,更加不要想有多少違法出售的牛肉,價格放開了,牛肉才能慢慢漲到作爲正常肉食,與羊肉相比的程度。而以古代的生產條件和牛羊及豬的品種,豬的生產成本是高於牛和羊的,豬肉其實在歷史上絕大部分的時間段,都是一種奢侈的肉品。不要說是宋朝的生產條件,就是徐平前世,真正養中國傳統的豬品種,用傳統的飼養辦法,肉價也不會顯著低於牛羊肉,大多數時候是更高的。這並不需要查閱複雜的資料,只要有求真務實的求學精神,而不自以爲是,口含天憲,黨同伐異,這個結論就擺在你的眼皮底下。在學術上求譁衆取寵,立異以爲高,結果就是把歷史改得面目全非,後人根本就搞不清從前的世界是個什麼樣子的。宋朝皇宮多用羊肉,學者說這說明了統治者的奢侈,竟成真言,假的也就成了真的。
中國白酒有獨特的生產工藝,隨便查一本教材,都會告訴你固體發酵、固體蒸餾的纔是白酒工藝。工藝是道理,蒸餾用具是器,白酒是用,最簡單的理、器、用的關係,理是核心。一種獨特的工藝已經說明了最核心的部分,沒有工藝,器說明不了問題,白酒之用更加無從談起。幾乎是戳着眼眶,還會在學術界爭論不休白酒是不是從西方學來的,考古查資料研究中國人是不是學了西方的蒸餾器才發明了白酒。
人心就是這樣,不要以爲假作不了真,以假亂真每時每刻都在發生。不過十年,最早發明好漢們吃牛肉說明反抗精神的人,其實曾經歷過豬肉價格高過牛羊肉的時代,但並不妨礙他們把自己想出來的事實,變成了人心中的真實。白酒工藝寫在教材裡,並不能解決歷史學界,苦苦研究中國白酒是自己發展的,還是外來的這個問題。如果千年百年,後人從經和史中認識的世界,其實已經完全不是前人所經歷過的。鑑古而知今,從這樣的古裡能夠借鑑到多少,恐怕就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經爲心路,史官記實,本來只是客觀的描述世界。當失去了本來意義,他們裡面的財富又剩下多少呢?如果說史官太久遠,用徐平前世的記者學者來作比,就更加清楚。學者本着求真務實的精神,自己探索出來多少知識就告訴別人多少,記者把事情的真正面目記錄出來給衆人知曉,世上會少很多事情。當學者失去了求真務實的精神,或者背離了遵循的道理,或者用思想曲解了自然,知識中又有多少可用?記者不再以記實爲根本,而是醉心於自己想要編出來的世界,選擇性或者扭曲記錄世界的面目,又會發生什麼?
如果把一個時間段發生的事情,跟人們得到的被描述出來的世界相比,會發現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繼承與發展,又從何談起?
人昧本心,以己意來認識、記錄、講解事實,再用這個事實講給人聽,最終把這個說出來的世界,代替了真正的世界。這就是昧心、蒙人、欺天,會換人間。
我們要保持謙虛謹慎的作風,求真務實的精神,簡單的兩句話,一個書生可以打造出令天下顫抖的威武之師,改天換地。而昧心欺天的人,哪怕手中槍多人多錢多,也被對方秋風掃落葉一般趕得如喪家之犬。講一個道理,做一件事,定一項政策,永遠記住本來是要幹什麼。中國文明早就過了排排坐分果果的時代,從唐朝開始就要奔向一個新時代,去跟沒有文明底蘊的蠻人學,就是在走回頭路。回頭路的後果是什麼?宋朝的舊禁軍已經生動地演示了一遍,花掉了天下的財富,拖住了文明前進的腳步,最終天下不守。
法律疊牀架屋以致不能斷案,經濟成了玄學,不但不能促進發展,還使人成了經濟的奴隸,文明怎麼前進?記住初心,人人平等,天下一心,共同發展進步。
徐平看着不遠處的青山,沉聲道:“山前山後,本爲漢地,滿地腥羶不知多少年。如今朝廷收復,最難治理。不是政事難以處置,而是心難擺正。有的官員,以爲這裡的百姓數百年間不少人與中原爲敵,當加懲戒。這有道理嗎?棄地又不是百姓棄的,他們在異族治下生活本已艱難,迴歸中原再受人白眼,心如何能平?唉,本來應該跟中原沒有什麼區別的,爲了這一個心不平,只好我們來額外多做一些事。地不守,民被奪,這是朝廷的失職。不能說不是在我們手裡丟的,就可以不管了,對百姓來說朝廷還是朝廷。這幾年山前山後大修道路,各地皆通,民間不許有隱戶,都是爲了不留下虛地。地回來了,人也回來了,還要讓百姓的心也要回歸朝廷。世間如果真地有神靈,這裡的山間到底會有多少冤魂在翹首以盼。深山聞鬼哭,你們要感受這一種冤屈與無奈。世間有沒有神鬼,孔子的那個年代就只能存而不論了,我們也存而不論吧。人哪,最怕黨同伐異,不許別人跟自己想的不一樣。只要心裡面有一個道理在,如果沒違道理,就當存。你舞着大棒,不許別人這樣想不許別人那樣想,以爲是自己得計,實際上覺得踏入了天堂,就是進了地獄。你說世上沒有鬼神,真出來一個,天下都把你當白癡看,全成了敵人的信徒。中原是人的中原,天下是人的天下,入了這片地,神佛也要歸朝廷來管。所以一切宗教,無論道釋,無論是漢教胡教,皆歸於朝廷治下,不許自成天地。哪怕漫天神佛站在我的面前,我一樣明白這樣講,要麼帶信徒出這方天地,要麼就受朝廷約束。本朝不拜神,道理說服不了,存而不論而已。祭祖祀天,守住傳承,治理好人世間,給天下一個清平世界,朗朗乾坤!”
徐平前世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爭得更加厲害,其實已經脫出了中國文明傳統。唯物主義一定要加上辨證二字,承認人的主觀能動性,不然就成了另一種宗教。認爲我的思想就是世上的唯一正確,不一樣的要麼愚昧,要麼落後,要麼不該存在,就已經一隻腳踏進了別人圈子裡。你說沒神,出來一個喊得最響的那些人,就成了別人堅定的信徒。中原王朝的皇帝說自己是真命天子,被別人打爆了,立即無數人把這天命加到敵人身上,向侵略者跪拜。說自己是世間惟一正確,國門一開,國人三觀盡毀。說一切諸神皆假,真地出現一點神蹟,不管真的假的,富貴者率先去頂禮膜拜。
能夠存而不論,包容,同時堅守自己的文明傳承,纔可以真正堅定自心。
對面的契丹初起時,神神怪怪的事情很多,不能你認爲是騙人那就騙人的。一旦錯了葬送的可是天下,受苦的是天下百姓,不只是自己的榮辱。契丹以燕山府爲析津府,用的是星分野來象地理,徐平就用收山前山後人心來化,不能把天下當玩笑。世間如果真地有天地,那也是人心來通,人心收了則一切自化。
站起身來,徐平看着青山道:“江山如畫,歲月如歌。數年爭戰,西成於天都山,東成於軍都山。冥冥中或有天數,我不知道,不強以爲知道,也不去強求天意,世間事只於人心中去求。天下歸心,自然國泰民安。前些日子,朝廷以天都山爲西安州,以邕州爲南寧,又以營州爲北平軍,告天地天下已守。至於東邊,地處海岱之間,河清海自晏,人安山自安,只能從人心中求之。現在我們要做的事情,就是檢遍人間一切角落,安茫然無去處之英靈,收天下人心,國祭國祀,結束一箇舊的時代,開啓一個新時代。”
人的血緣傳承到底是怎麼回事?搞不清楚的事情何必強求。哪怕後世有了基因技術去查血脈傳承,誰又敢說一定就是真的呢?就是真的,是不是就那麼幾個祖先呢?有多少人躲禍而默默沒于山林,又有多少人血灑疆場而沒有留下後人。祭祀不能忘了他們。
“悲歌當哭,遠望以歸。人皆有祖,以承其後。世有英魄,爲天下事,捐其軀而灑其血,而身埋黃土之間。國祭國祀,以告天地。魂兮歸來,天下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