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實和喬大頭肩並着肩蹲在遇仙樓外,看着前邊不遠處河裡偶爾駛過的小船,悶聲悶氣地道:“又是上元節啦——”
喬大頭伸了伸脖子,看看路兩邊樹上掛着的燈籠道:“燃燈哩!”
說完,兩人縮了縮身子,靠在身後的牆上,看着來來去去的人們。
身後的遇仙樓早已破敗不堪,只有精雕細琢的門窗還在訴說着往日的繁華。早已不知多少年前,一位從京城裡貶來的官員追慕京城裡的時光,在邊遠的邕州城裡建起了這座仿東京遇仙樓的酒樓,一樣的名字,就連賣的公使庫裡的酒也是一樣叫“玉液”。酒樓剛開張的那些年月,這裡是邕州城裡最熱鬧的地方,每月在這裡吃上幾次酒才能稱上邕州有名有姓的員外。
酒樓如同人一樣,也會慢慢地衰老。本地人把玉液酒的釀法學了去,一家一家新的酒樓開起來,遇仙樓慢慢地老去。後來的長官不擅經營,公使酒庫裡再也沒有了酒,三十年前遇仙樓終於壽終正寢,只剩下了這破敗的樓房,杵在邕州城最繁華的地段,回憶着往日的時光。
陳老實本是作爲禁軍調來邕州,歲月流逝,他也一天天衰老,禁軍揀汰下來作了廂軍,最後被打發過來看守破敗不堪的遇仙樓。喬大頭是陳老實禁軍中老兄弟的孩子,老兄弟不服嶺南水土,在喬大頭五歲的時候撒手西去,本地討的渾家不知去向,由陳老實一手養大。等到喬大頭成年,陳老實託人把他補在本州雜役廂軍裡,與自己作個伴。
每天他們就蹲在遇仙樓外,看着路上的人羣川流不息,看着嶺南的日頭日復一日地升起又落起,偶爾回憶起年輕時在中原的時光。
喬大頭用手肘捅了捅陳老實,撇撇嘴道:“官人來啦。”
陳老實轉過頭,看見路上一個年輕的官人帶着兩個兵士向自己走來,身後跟着公使庫白乾辦,帶着一個公吏亦步亦趨。
轉過頭來,陳老實漫不經心地道:“又換官人啦。”
徐平終於有空閒,帶着高大全和譚虎,與主管公使庫的白乾辦來看遇仙樓。他要釀酒補貼費用,自然先要把原有資產盤點一下,公使庫在繁華地段竟然還有一座酒樓,倒是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這樣的優質房產一直沒有出租出去,放着慢慢敗壞,也可見前幾任知州通判對公有資產的經營多麼不上心。
到了樓前,蹲在地上的兩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廂兵只是看了徐平一眼,便依然蹲在那裡看街景,毫無起身的意思,想來平時憊懶慣了。
白乾辦臉上掛不住,搶上前來對陳老實喊道:“陳老實,這是本州新任通判,前來檢點酒樓。你不起來迎接,是要找板子打嗎?!”
喬大頭縮了縮脖子,對陳老實道:“幹辦要打板子哩!”
“打唄。”陳老實依然漫不經心的樣子。
徐平無耐地搖了搖頭。廂軍隊伍龐雜,大致可以分爲三個類別。補充禁軍可以征戰的,以每指揮五百人左右爲單位,都有番號,邕州有靜江和新招靜江兩指揮,一千多人,已經全部被曹知州帶走駐防邕州屬下五寨。還有一種是正規一點的役兵,也有番號。剩下的就是雜役廂軍,沒有番號,雖然掛着軍隊的名字,實際卻做着雜役的工作。
北宋的禁軍基本全是北方人,九成也都駐紮在北方,廣大的長江以南地區全靠廂軍維持秩序,地位比北方的廂軍要高一些。但雜役廂軍從不教閱,也不指望他們打仗,實際是官方的僕人,素質可想而知了。
民不畏死耐何以死懼之?這兩個廂軍跟乞丐一樣,一副生無所戀的樣子,白乾辦嚇唬他們有什麼用?打死還省了燒埋錢,他們怎麼會怕呢。
看了看破敗不堪的遇仙樓,徐平問蹲着的陳老實:“你們在這裡看了多少年了?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嗎?”
陳老實道:“我們在這看了十多年啦,怎麼會一直是這個樣子?這樓房一天比一天朽啦,再過幾年都不能給我們爺倆遮風擋雨嘍。”
看着陳老實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徐平甚是無語。聽他說話不像本地人,便問道:“你老家哪裡?聽起來不是本地人。”
陳老實道:“我們爺倆河東晉州人啊,太宗皇帝征討交趾,回軍時我們便留在了邕州,一晃四十多年嘍。老了,也不知還有幾年好活。”
喬大頭一邊小聲道:“我是本地出生的,算是本地人。我阿爹纔是晉州人,他死了都三十多年了。”
原來是當年太宗徵交趾時留下來的老兵,徐平看着他們,心裡有一種難言的滋味。宋初的幾任皇帝都有收復交趾,郡縣其地的意思,太宗太平興國五年乘交趾內亂,出兵討伐,先勝後敗,數萬大軍大多葬身嶺南。這些老兵見慣了生死,早已經榮辱不驚。
嘆了口氣,徐平道:“原來是前朝禁軍老兵,失敬了。我要收拾遇仙樓重新開張,你們開了門讓我進去看一下。”
陳老實站起身來,掏出鑰匙與喬大頭開了門,口裡嘟囔着:“收拾什麼,重新建一座新樓不是更好?我們爺倆連個安身的地方都沒嘍。”
一開門,一股腐朽的味道撲面而來,像是推開了一扇千年古墓的大門。
陳老實和喬大頭卻渾然不覺,搖搖晃晃地徑直向前走。
酒樓裡光線昏暗,封住了的窗子縫隙勉強擠進來幾縷陽光,漫無目的地灑在滿是塵土和青苔的大堂裡。
大堂裡面亂七八糟地擺着一十幾張桌子,早已看不出什麼質地,門口進來的風一吹,便搖搖晃晃。
徐平嘆口氣:“桌子凳子都不能用了。”
喬大頭聽見,湊到陳老實身邊說:“陳阿爹,官人說這些桌子凳子不能用了,都是杉木的,燒起火來可好了,這兩個月我們不用找柴火了。”
他的樣子像是兩個人說悄悄話,聲音卻大得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徐平卻覺得有些悲哀,這兩個人身居鬧市,卻像深山裡的人一般,身邊的一切熱鬧繁華對他們就像是草木一樣,看着生死,看着榮枯,卻與他們兩個沒一點關係。他們就像這座衰敗的酒樓,靜靜等待着結束的那一刻。
“樓上去看看吧。”
徐平對身邊的人道,當先踏上了樓梯。
高大全急忙搶上前來,走在徐平身前,口中道:“這樓梯朽敗得厲害,官人小心些,走在我身後就好。”
樓上是小閣子,一如東京城裡酒樓的佈局。透過塵土、蛛網和遍佈的青苔,徐平彷彿看見了多少年前,滿身錦緞的官人員外坐在閣子裡談天說地,旁邊的歌女唱着從大城市傳來的早已不新的歌詞,小二高聲唱着菜名,賣各種小吃的小販在閣子裡穿梭。
陳老實站在樓梯口,手裡把玩着鑰匙,百無聊賴。他已經老了,只是靜靜等待着自己大限的到來。世間萬物在他一雙渾濁的老眼裡都是模糊一片,早已不能一一區分開來,他也沒有心思去區分了。
身邊的喬大頭看着徐平幾個人卻有些好奇,他三十多歲,還沒有感覺到死亡撲過來的影子,還願意睜開眼睛看看外面的世界。
高大全在徐平身邊道:“官人,這裡看起來比我們家白沙鎮上的酒樓還要大得多啊,就是朽敗得厲害,不知要花多少人力來收拾。”
徐平嘆口氣:“再難也得收拾起來,州里也沒錢再起一座新酒樓了。明天你和譚虎帶着兵士們來收拾,白乾辦也跟着,所有花銷先從我這裡支用。”
譚虎道:“官人不是還要釀酒嗎?我看已經收了不少高粱,兵士們都來了誰給官人幫手?”
“有什麼辦法?就你們幾個人,做了這樣就丟了那樣,只好先撿要緊的一樣一樣來,慢慢想辦法。”
譚虎看了看樓梯口站的陳老實和喬大頭,小聲說:“其實州里像他們兩個那樣的雜役廂兵也有不少,官人大可以招集起來做些事情。反正他們閒着也是閒着,每月俸祿不夠衣食,賞上兩貫錢,他們對官人還感恩戴德呢。”
徐平聽了不由動心,用自己手下的廂軍比僱人靠譜多了,只捨得發工錢一樣也能幹活,還更加好管理。
“你說得也有道理,等我回去查一查,明天都撥給你。”
徐平說完,又對身邊的白乾辦道:“對了,明天白乾辦也要來,這是屬於公使庫的酒樓,你也帶幾個人來收拾。還有,白乾辦,這酒樓軍資庫徵用之後每月算多少租錢?”
白乾辦一直小心看着徐平臉色,生怕他怪自己照顧不力,讓官物破敗成這個樣子,如果苛刻一點,讓他掏錢出來賠可就麻煩了。
聽見徐平並沒責備自己,還談起租錢,白乾辦才放下來,急忙道:“兩庫現在一樣都是通判管着,小的哪敢插嘴?”
徐平笑笑:“曹知州要不了多少日子也該回來,我定租錢,不定他到時嫌多嫌少,你按市價說個價錢吧,到時也有話說。”
白乾辦小心看了看徐平臉色,小聲道:“每月一貫錢通判覺得如何?”
“哦,也不貴,那我定每月兩貫足錢好了。”
這麼大座酒樓,這個價錢不算貴了。再說公使庫是他與知州兩人用,怎麼也虧不了自己。要不是與曹知州不對付,徐平肯定會把租金定到二十貫,公使庫裡的錢花起來方便得多。
在禁酒的州,公使酒庫裡的酒是不許外賣的,只能用釀酒剩下的酒糟製成醋發賣,稱爲醋息錢,是很多州公使庫的重要財源。邕州不禁酒,公使庫可以自己開酒樓,只要像其它酒樓一樣交稅就行。大宋朝廷對錢看得緊,地方怎麼折騰不能少了中央的稅就是了。
徐平最終決定自己將來釀酒獲利歸入軍資庫,一是入公使庫作爲小金庫資金容易受人非議,再一個也不想便宜了曹知州。知州對公使錢有最大的決定權,徐平只能監督,自己賺來的錢怎麼甘心這樣用。只要有了產業,不管審查得再嚴,也不會讓主管的徐平少了錢花,還是自己的政績,何樂而不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