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冬天了,寒風呼嘯,草木搖落,背陰的地方終日結冰。
到園裡一個背風的閣子坐了,吩咐上了酒菜,徐平對王素道:“今日剛好有閒,我們聚一聚,說說閒話。過一會,伯庸他們幾人也會過,今天喝酒吃肉!”
王素笑道:“我前兩年買的莊子,到現在終於嚐到甜頭了,莊裡養的有豬羊,都是選好肉吃,從來不缺。雲行,現在不喜歡吃肉了,這個季節,倒是隻想吃點新鮮菜蔬。”
“菜蔬也有!不是我自誇,這個時候,京城要想吃到新鮮菜蔬,也沒有一個地方比得過我永寧侯府!等一會他們人來,那邊架個竈臺,想吃什麼我們便做什麼!”
王素搓了搓手:“如此最好。趁着他們沒來,我們先喝兩杯暖暖身子。去了洛陽城,最過不慣的就是不能經常喝你家的酒了。說起來洛陽城也有你家的酒賣,卻總覺得少了些味道,酒味雖有,卻不沒有京城的醇厚。”
徐平只是笑笑,不說話。真從京城向那裡運酒多貴啊,現在洛陽賣的徐家的酒,都是在那裡釀的。爲了選好水,特意把釀酒的作坊放到了伊水的上游,水最清冽的地方。但酒這個東西,還是要時間醞釀,時間不夠,必然就會少一些味道。
讓上了一個涮鍋來,徐平對王素道:“莊裡今年養的羊肥美,而且無異味。都是送到府裡來之後現宰殺的,仲儀嘗一嘗,用來下酒。”
兩人開了一瓶透瓶香,相對而坐,一邊喝酒,一邊說些閒話。
人總是會變的,王素自到了西京銀行,天天接觸的是數目驚人的錢款,不知不覺間就跟以前不一樣。以前的王素,聖賢經典不離口,雖然講究生活情趣,但對錢財並不特別在意。哪怕是跟着徐平在城外買了莊子,說起獲利來還是有些不好意思。現在跟以前可是不一樣了,話裡話外,總是離不開一個錢字,錢糧爲綱,謀天下公利便爲大義更是不離口。
臨近中午,王堯臣、韓琦等人才到了徐平府上。到了後園,見禮過了,大家落座。
劉小乙指揮着幾個僕人,在旁邊下風處擺開幾個竈臺,各種蔬菜肉類擺了一大桌,就在那裡點起火來。
徐平道:“我們好久沒有聚在一起說話了,今日有閒,便喝個盡興。我這裡沒有什麼山珍海味,只有平常肉食菜蔬,只吃一個新鮮,諸位莫要閒怠慢。”
聽了這話,幾位同年一起笑了起來。隆冬季節,新鮮蔬菜可比山珍海味貴多了。
徐平又道:“自家釀的酒,是濃烈還是寡淡,都將就吧。喜歡吃什麼,儘管到那邊讓府裡的人現炒出來,由着自己的口味。”
吳育長嘆了一口氣:“前幾個我都是在地方爲官,偶爾信裡提到你們聚在一起吃了什麼喝了什麼,還覺得不以爲然。回到京城之後才知道,與雲行在一起,是個什麼口福。早知道這樣,無論如何也要回到京城裡來。”
衆人一起大笑,跟徐平在一起,倒是從來不曾虧了自己的嘴。
一衆同年裡,若說起科舉及第的地位,自然是王堯臣和吳育最高。王堯臣是狀元,吳育在天聖五年及第之後,又中制科三等,跟狀元是一樣的待遇。但論起現在的地位,天聖五年進士自然以徐平爲領袖。以樞密直學士、右諫議大夫主三司,差一步就入兩府,其他的同年卻還只到中層官員,離着侍從都還有一段距離。由於地位差得太遠,現在是徐平拉着其他人,他們還很難幫上徐平的忙。
大家紛紛起身到一邊點了自己中意的菜。反正都知道徐平家裡有錢,不用給他省,看中了什麼便就點什麼,今天就是要吃個盡興。
回到座位,說了幾句閒話,文彥博對徐平道:“雲行,還記得天聖五年,與我們一起登第的一位廬州進士,包拯嗎?”
徐平一愣,不由笑道:“當然記得,登第之後十年不仕,這位包希仁可是位奇人!”
文彥博道:“他事母至孝,因爲母親年邁,只好棄官回家去奉養。前些日子他的母親故去,沒了羈絆,可以出仕了。”
“哦——”徐平點了點頭,“現在才提起此事,只怕要等到來年了。剛好今年聖上有詔開科,包希仁只怕要跟來年的進士一起授官。不過放心,本朝以孝治天下,他不出仕是爲了奉養老母,授官的時候必然不會虧待了他。”
文彥博和包拯是通家之好,兩人的父親在京爲官的時候便就關係密切,到了這一代又是進士同年,關係不比別人。包拯幼年喪父,文洎則一直爲官,文家也特意照顧包拯。所以包拯現在要出來做官,私下裡託了文彥博,希望授官的時候不要受以前影響。
因爲對母孝而不願離家太遠,讓朝廷多次改官,又多次辭掉,是好是壞就單看怎麼說了。朝廷裡沒有人,或者說有人對此不滿,可能就會受到處分。因爲還有一句話,叫做母老不擇祿,石延年當年就是因爲張知白對他說了這句話,纔出仕的。有人撐腰,便就可以把一切都歸到一個孝字上,不好的全都變成好事。歷史上的包拯不但沒有因爲這十年閒居在仕途上受到影響,反而出仕之後升遷飛速,沒有一幫同年幫他斡旋只怕沒有這好事。現在有徐平,身居高位,這些就更加不是問題了。
朝廷對官員之間的親友關係非常忌諱,文彥博點到即止,沒有再說什麼。徐平幫包拯是同年情誼,沒有顯出自己跟他特別親密的關係來,不然就是個不右什麼時候爆出來的雷。
徐平想了一想,對衆人道:“諸位,我一句話要講,你們聽一聽,有沒有道理,各自斟酌。現在朝廷不比前幾年,錢糧上不再那麼緊張,也能夠做很多事了。你們知道,我主持編過《富國安民策》,也曾經在奏對的時候,說過一句錢糧爲綱。我們爲官生財聚財不是壞事,只要這財是爲了公利,便就當得起一個義字。不過義利之辨,衆說紛紜,雖然這兩年政績突顯,還是有人不以爲然。如今李覯在國子臨,著書立說,便是要凝聚人心,讓大家明白這一點。從前兩個月起,朝廷裡有幾個衙門,如同前幾年我編《錢法類書》一般,對此事廣採議論。治國之道,誰敢說了然於胸?這些議論,也是學的過程。你們若是有些心得,不如積極參與。實話說,按現在朝政施爲,在這其中露出頭角的,必然會受重用。”
聽了徐平的話,衆人一時沉默。他們當然知道,這是徐平利用自己的職權,給大家指明瞭一條政治上的光明大道。朝廷選人,第一位的就是重臣保舉。由於身份的關係,徐平不好過於偏重於自己的同年,不然會被攻擊私下植黨。但指明朝廷將來的用人方向,還是大有用處的。隨着銀行的正常運作,現在朝廷的施政跟以前有了很大不同,那麼在選人用人上也就要表現出來。徐平一向都喜歡學習討論,參與到裡面來,就是中下層官員的機會。
不過人各有志,哪怕就是這羣同年裡,也有對此不認同的。人人都想升官,但不是每個人都那麼想升官,像不大說話的嵇穎,便就對升官沒那麼熱衷。這麼多年,嵇穎甚至從來沒有私下裡找過徐平,同年的情誼在,但絕不想在官場上沾這個光。
此時倒是王素最放得開,對徐平道:“這些事情,我們在西京的官員也可以參與嗎?”
“當然可以。你們只是少了當面議論的機會,文章還是一樣可以登的。”
王素點頭:“如此最好。這半年管銀行,我倒是真有不少心得。”
王堯臣道:“我和稚圭如今在諫院,涉及錢糧的事情,倒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怎麼沒有?錢糧爲綱,不是爲了錢糧而收錢糧,而是這多收上來的錢糧,要利國利民才行。現在的施政,考覈地方官員時增收錢糧佔的份量大了,必然會有那些心存僥倖的官員,不擇手段多收錢糧,甚至搜刮百姓。如何防弊,不正是諫院要做的?”
韓琦笑道:“雲行如此說,也有道理。這上面用心,倒是大有可爲。”
徐平點了點頭:“做事有道有術,治國也是一樣。治國之道,無非施仁政,愛百姓,但如何做到這一點,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辦法。但總有一些東西,是共通的。現在朝廷組織議論的,便就是共通可以推到全國各地的辦法。錢糧爲綱只是治國術,不是不可以議論的治國綱領,所以你們不要有顧慮。只要真地言之有物,都會擢用。以前朝廷治國,只是一味強調不費民力,清靜無爲,如今變了,官員爲政要爲百姓謀福祉,不單靠他們自己。這部的轉變,涉及的問題無數,你們要抓住機會,顯出自己的才智來。”
話說得如此明白,衆人都去了心中顧慮,一起鬨然應諾。不管信奉什麼,只要參與到這個過程中,有強於別人的地方,必然就會提拔起來。新政初起,實際上極缺理解新的施政理念又有一定能力的官員,這也正是這些處在中上層晉升關口的徐平同年的機會。
一個好漢三個幫,官場上孤家寡人極爲艱難。徐平敬佩王曾的爲人,但捫心自問,自己實在做不到他那樣。徐平要鞏固自己的地位,還是要依靠的自己天聖五年同年的幫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