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迪緩緩點了點頭:“今日早朝你也見到了,羣臣多是主戰,而且都相信一戰必勝。但是,執掌軍政的樞密院卻不這麼看,他們對軍情機密知道得多,必然有他們的道理。元昊之反拖延了兩個月才報到朝廷,樞密院難辭其咎,今日張樞相已經上表請辭,西府接下來只怕會有大的變動。唉,這個時候換人,也非朝廷之福啊——”
陳執中道:“樞密院出了這麼大的漏洞,不懲不足以警示朝臣,換人是應該的。爲今之計,最重要的是選得力人手趕赴西北,至於調哪些禁軍前去,可以等新樞密上任再說。”
政事堂不涉軍情,能夠提出的意見也只有人事建議了,其他大臣紛紛同意。
今天是中書門下系統的官員自己商議對策,明天崇政殿集議的時候好統一口徑,在座的沒有樞密院官員,也沒有御史臺的官員,更沒有翰林學士等等內臣。有宰相坐鎮,氣氛相對融洽了許多,即使私下裡有矛盾,也不會在這個時候表現出來。
公吏上了茶來,衆人喝了茶,晏殊道:“在座的大臣,曾經經過戰陣的,只有三司省主徐平。天下太平數十年,我等對軍政不熟,除了足錢足兵,也難想出其他的對策來。我看不如這樣,先讓徐平說一說自己的意見,我們再討論如何?”
陳堯佐點頭:“便是如此!從數年之前,徐平便說党項元昊必反,對西北事務必然有自己的見解。先說一說,我們的心裡也好有個底。”
這個時候也沒什麼好謙虛的,中書系統的官員統一了意見也是好事,不要議論紛紛徒添煩惱。而且由於新政的關係,徐平跟中書系統的官員也好說話。
站起身,徐平讓公吏取了政事堂的黑板過來,立在衆人之前。
取了粉筆,站在黑板前,徐平道:“党項反叛,必須重兵平亂!只要平定了党項,則西北平安,不然地話,本朝受制於此一跳樑小醜,西有求於吐蕃,北怕契丹乘機發難。而且不只如此,西域諸國入貢的道路被党項阻斷,就此與本朝隔絕,不是小事。党項位於本朝北部各勢力的中心之地,元昊有今日,藉着地利左右逢源出力不少。現在他僭越稱帝,不只是本朝不允許,而且同樣開罪了契丹。本朝與黨項開戰,契丹必然坐觀成敗,視戰況而動果本朝旗開得勝,戰況進展順利,契丹定然不甘心失去党項這一牽制本朝的力量,只怕會施加壓力,把党項保下來。當然,契丹想來不會因爲党項與本朝開戰,只是會對其行策應而已。所以,西北一旦開戰,最好是兵貴神速,在契丹反應過來之前,就滅掉党項!”
陳堯佐拊掌道:“就是這個道理!所以明日集議,當請朝廷調集禁軍,一舉擊敗元昊的精兵,直搗興慶府!只要一鼓作氣,契丹就只能幹看着!”
徐平嘆了口氣:“相公說的不錯。但是,這一切都要建立在禁軍能打上。現如今國用充足,錢糧不缺,三司又早做了準備,一旦開戰,可以保證西北禁軍有足夠的錢糧。但有了錢有糧,禁軍能不能打勝仗,實話講,下官的心裡是沒有底的。”
陳堯佐殺氣騰騰地道:“食國家之祿,便當忠心國事!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禁軍平日裡花費了朝廷歲入的大半,現在打仗了,有怯懦不戰的斬就是。殺上幾個,我看還有什麼人敢不盡心竭力!党項在本朝面前如同螞蟻一般,若是還打不贏,必然是前線將士不用力!”
“不得不殺時,當然要痛下決心,但殺人終究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如果只要給的錢足夠,敢下手殺人,軍隊就能打勝仗,這世上的事情就好辦了。可惜,不是如此。”
說到這裡,徐平沒有更深地講下去。跟一羣沒有帶過兵的文臣,說了也沒什麼用。
跟宋朝禁軍比起來,周圍國家的軍隊都是叫花子,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種說法不適合這支軍隊。也不要以爲文官帶兵不敢殺人,實際上文官將帥的軍法更加嚴酷,八殺十殺五十殺,按軍法動輒就要掉腦袋。有錢,軍法也嚴,但就是打不了勝仗,這就是禁軍。
紙上談兵說什麼根子在以文制武,文人懦弱,所以宋朝老打敗仗,這樣的認識其實還不如歷史上真正帶兵的文臣呢。禁軍是從軍制上帶來的不能打仗,特別是不能打大仗。如果用後世的軍事學術語來說,在戰鬥一級他們的表現並不差,甚至多數時候優於對手,到了戰役級別表現就一落千丈,而上升到戰爭級別,表現就一塌糊塗,慘不忍睹。
能夠用戰鬥決定戰爭勝負的時候,禁軍還是能夠表現出強軍的氣質。但當需要精細的配合,需要軍隊隨着指揮官的意圖執行戰役動作的時候,那就一定會出亂子。
後人看歷史,總是會發現實際上兩軍對陣的時候,宋軍特別是常年打仗的軍隊,並不弱於對手,按人頭算戰力的時候,一點也不弱。但到了最後,總是由於這種原因那種原因把戰爭輸掉了。後人大罵哪個導致戰敗的關鍵點的將領,說一旦如何如何,這戰爭便就不會輸了。實際上並不是那麼回事,這裡不出問題,另外的地方也會出問題。禁軍的指揮體系根本就沒有進行大戰的能力,出問題是必然的,不出問題纔是偶然的。
正是認識到了這個問題,徐平纔對西北的戰事擔憂。不然地話,僅看紙面上,那就跟現在樂觀的大多數官員一樣,大宋隨便動動小指頭,就把党項蹍死了。
在黑板上大略畫了陝西路的地圖,徐平朗聲道:“本朝與黨項接境的路分,不過只有陝西路和河東路而已。從東到西,依次是麟府路、鄜延路、環慶路、涇原路和秦鳳路。秦州孤懸隴右,有吐蕃爲屏障,受党項進攻的可能極小,真正可能打起來的,是其他四路。大致說來,可以分爲東西兩段。東段麟府路和鄜延路,以鄜延路爲重,党項歷年入貢經過此處,地理精熟,而且直面關中。西段環慶路和涇原路,而以涇原路爲重。環慶路地理支離破碎,即使土著,也難組織大軍行進。涇原路又以鎮戎軍爲重,那裡是秦漢蕭關之地,自古以來就是西北胡族進犯關中的要道。針對這地理,下官有攻守三策。”
李迪要聽的就是這些,示意徐平接着講下去。
“一曰西守東攻。即西路固守鎮戎軍,堅壁清野,讓漢人民戶和蕃胡熟戶全部內遷到鎮戎軍以南,以一兩萬禁軍固守鎮戎軍。一城之地,後方可以保證錢糧不缺,即使党項出數十萬大軍,也無可奈何。同時東路以延州爲中心,集中大軍,並於一路,鐵錘砸開硬胡桃,其他一概不管,全力向興慶府進軍。以現在三司佈置,可以支持這一路二三十萬禁軍出動,集中起來,與黨項決戰。蕃兵再強,元昊把党項的男丁全部都招入軍,也無法抵擋本朝二三十萬禁軍的攻勢。只要攻戰興慶府,則可一戰定乾坤!”
集中兵力,強行決戰,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純粹以勢壓人。軍隊的組織力不行,調度、配合什麼都說不上,只好用笨辦法。以前用不了,是因爲幾十萬大軍的後勤在那種地理條件下無法保障,現在經過三司的努力,已經可以用了。
李迪聽得連連點頭,笨辦法雖然笨,但最可靠,正對他這些老臣的胃口。
徐平接着道:“第二策,是東守西攻。即西路以延州爲中心,高築城,廣積糧,屯重兵於此一城,同時策應麟府路。同樣堅壁清野,遷民戶入內地,讓党項來野無所掠,只能頓兵于堅城之下。西路則以永興軍和鳳州爲支撐,依託涇水和渭水的水運,可以在涇原路支撐二三十萬大軍。大軍併爲一路,出鎮戎軍,循秦漢討胡故道,直擊党項!”
第二策其實與第一策基本一致,只是換了攻守方向而已,大的原則不變。
“兩策比較起來,當以第二策爲上。因爲若是從東路進攻,還要提防契丹在關鍵時出我軍側背,策應党項。若用第二策,吐蕃對本朝一向恭順,並無此憂。”
陳堯佐道:“這兩策有些道理,不過,爲何不兩路齊出?則党項必顧此失彼!”
徐平搖了搖頭,只說了三個字:“做不到。”
不說兩路同時出動二三十萬戰兵,大宋沒那麼多兵可以用,關中的物資調運也支撐不了。這幾十萬可是戰兵,並沒有計算輜重兵和民夫,此時天下只有大宋有這個能力做到。
實際上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指揮系統負擔不了兩路同時進攻,能夠把一路的軍情理清楚就非常不錯了。陳堯佐問的完全是廢話,能出動百萬大軍,還能五路伐夏呢。徐平提的建議的關鍵,是進攻的那一路要有擊破党項傾國之兵的絕對實力,而另一路要能防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