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戎軍官廳,韓琦與徐平和龐籍敘禮相見,面上有些尷尬。此次天都山一戰,隴右軍殺敵最多,戰果最大,結果損失大的,反而是涇原路和環慶路。王沿沒來,韓琦只能硬着頭皮把角色擔下來,與徐平相見他的心裡壓力還是非常大的。
衆人落座,韓琦對徐平拱手:“都護遠來,未能遠迎,怠慢莫怪。”
徐平笑了笑,說道:“稚圭,我們相知多年,這些客套話就不必講了。戰報肯定已經到了朝廷,我們的表章如何上,也要儘快定下來。”
龐籍在一邊神情嚴肅,一言不發,讓韓琦的心裡有些打鼓。其實不是龐籍對此次戰事有什麼意見,他管了近一年的軍法司,養成了這個習慣而已。按在隴右的規矩,軍法司不參預戰事和日常的軍隊管理,只接受大大小小的各種案子,再就是針對一些特別的事情進行調查。此次徐平讓龐籍來總結戰事,最重要是他這種中立的超然地位,其實戰事總結沒有什麼論軍法的地方,除非徐平和韓琦把案子交到龐籍那裡。
想了一會,韓琦問徐平:“如今只剩番賊殘部被圍在天聖寨和乾興寨間,全部剿滅指日可待。此戰功過是非,何人該賞何人該罰,諸事紛雜,都護以爲當從何處着手?”
“我覺得,有三件事必須做。第一件,厚殮任福,讓其子任懷亮扶柩回京。別派大將護送,耿參軍等無家人在西北的,一併運回京去。他們不負朝廷,朝廷也不能負他們,以勸忠貞敢戰之士。第二件,儘快殲滅山中殘賊,整頓兵馬,爲後面的戰事做準備。我們兩人要商量出一個方略來,下一戰如何打,報與朝廷,等樞密院宣命。第三件,便是此戰的是非功過,總得有一個說法。不能仗打完了,是一筆混塗賬。”
韓琦愣了一下,他以爲徐平來鎮戎軍,就是要在戰後秋後算賬的,沒想到論功過卻排在最後面。厚殮任福自不必說,有劉平和石元孫的例子在前面,任福力戰而亡,朝廷必會厚賜。不過徐平沒有提葛懷敏,意思很明顯,他的是非功過還要再論,最少前線沒有給他力戰身亡這種待遇的想法。最後怎麼處置,前線不拿主意,朝中大臣看着辦。至於下一戰怎麼打,韓琦心中明白,說是商量,其實現在就是徐平自己拿主意。
看龐籍還是板着臉一言不發,韓琦道:“那便這樣,任福靈柩城中已經備妥,收殮之後由其子懷亮扶回京城。別遣本路走馬崔宣帶五百兵馬,沿途護送,其餘的陣亡將士也一起回京。環慶路的陣亡將士,我們還是與王經略商量過再作決定。如何?”
徐平點頭:“如此最好。下一戰怎麼打,事後我們再商量。天都山一戰的是非功過,我和經略都是當事人,不好參與太多,便由龐軍法主持。另外我們再上一章,讓朝中別遣官員來,一起處置此事。仗雖然打贏了,但不能就把在戰事中指揮不當、作戰不力的事情就此遮掩過去。事情,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好就是好,壞就是壞。做成一筆糊塗賬,該賞的不賞,該罰的不罰,必失軍中人心。而且不知道對在哪裡,錯在哪裡,以後的戰事就更加不知道該怎麼做了。你們覺得如何?”
龐籍看韓琦,韓琦略一沉思,拱手道:“便依都護說的辦,如此最好!”
龐籍這才拱手道:“既然兩路帥臣把此事交予我,我必稟公而斷,不負所望!”
“好,那便如此定下來,我們一起去看一看任福。”徐平說着,站起身來。
任福的屍身已經運回鎮戎軍,停在城中的一處小寺裡。他的兒子任懷亮守在那裡,等決定了之後扶回京城。由於劉滬到的及時,任福的屍身完整,包括他的盔甲、武器以及旄節等一應俱全,全部收在那裡。這是一個大將最後的尊嚴,斬將與奪旗,是最能打擊軍隊士氣的。任福雖死,他的這一套儀仗還是完完整整。
見到徐平等人到來,任懷亮起身行禮。
徐平上前看了任福的遺體,現在是冬季,沒有腐壞,依然還是當時的樣子。轉身安慰任懷亮:“馬帥不負朝廷,朝廷必也不負馬帥!你準備一下,這兩天便就起身上路,把馬帥運回京城。都護府和經略司會行文沿途州縣,一路迎送,涇原路也會別派兵馬護送。”
任懷亮含淚謝過,有了前線兩位帥臣的這個態度,任福身後待遇的基調便就定下來了。
韓琦和龐籍一一上前,看過了任福遺容,安慰任懷亮。任福的喪事會由朝廷安排,讓他一切無憂。韓琦當即表示出五百貫公使錢,讓任懷亮路上使用,一應封賞,回京由朝廷決定。仿劉平例,任福身後封使相、贈諡號是必然的,可以獲得武將的最高榮眷。
不算爵位,這個年代官員的最高榮眷便是使相。不只是武將如此,文臣也是如此,即文職轉武職中的一個特例,文極轉武。文官升到了頂峰,便轉武職,建節爲節度使,同時兼侍中或者平章事,即使相。文臣中這是現任或者前任宰相的待遇,武將反而容易一些。
因爲任福死得窩囊,連帶着韓琦也覺得窩囊無比,在任福身後給予了他超格待遇。給錢讓其子扶柩回京是正常的,但派兵馬沿路護送非比尋常,是前線的將帥表現出來的強烈態度。無樞密院令,沿邊兵馬不得入內地,哪怕是走馬承受崔宣帶着也不行。涇原路的五百兵馬,只能送到本路邊境,再向前走就要等樞密院同意纔可以了。不過不管是徐平還是韓琦,都不相信樞密院會把這五百兵馬打發回來,不然邊帥與樞府的樑子就結下了。
看過了任福,徐平又一一看了安放在這裡的耿傅等人的遺體,只有葛懷敏和劉賀等人屍體被党項搶走,只有幾具空棺。
一一看罷,徐平心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有些悲傷,又有些憤怒。禁軍將士上陣參戰,臨戰觀望甚至望風而逃的有不少,但還有更多的如任福和耿傅這樣的將領,在陣前哪怕一死,也絕不後退。但事實就是這樣無奈,能戰敢死的人就真地死了,那些臨陣脫逃的將領卻活了下來,還只是被略施薄懲,不耽誤他們在未來登上高位。
一支軍隊如果這樣打下去,還能指望什麼呢?軍事制度,首先要保證這個系統內的人在制度的約束下,少犯錯,甚至不犯錯,其次還要把優秀的人選出來,把不合適的人淘汰掉。現在卻做不到這樣,淘汰只能靠敵人的刀槍,這怎麼能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