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已經到了全年最熱的時候。道州雖然位於嶺北,在這個季節裡天氣的悶熱卻絲毫不下於邕州。
徐平在驛館院子裡的樹蔭下,坐在一張竹椅上,拿着一本《孟子》有一搭沒一搭地閒看。這個年月孟子流行,作爲一個進士出身的讀書人,徐平也得隨時充實自己,不然與人談起話來難免尷尬。
前幾天他去拜訪過一次丁謂,漫無邊際地扯了半日閒天,便算是完成了禮節性的回訪。除非實在必要,徐平不會再與這位前宰相見面了,與他見面實在是對自己有百害而無一利。丁相公得罪的人太多,現在朝裡的袞袞諸公,大多都與他有深仇大恨。首相呂夷簡,本來就是王旦提拔上來制約丁謂的,次相李迪,更是恨丁謂到骨子裡,當年兩人同爲執政的時候就要與他生死相搏。
知州辛若濟在桂陽監依然沒有回來,通判巡視到了寧遠縣,剛好附近的永州有案子要他去複覈,一時半會也回不來。正在州里主持大政的司理參軍掌禹錫來拜訪過一次徐平,兩人地位差得比較遠,也無法議論朝政,只是談了些詩文學問,泛泛而談,都沒給對方留下什麼深刻印象。
徐平身後不遠處,任守忠雙手捧着一碗楊梅湯,站得筆直,目不斜視,隨時等候徐平的召喚。要說這內侍,你不得不服氣,當到有點地位的,或許沒有別的本事,伺候人那都是一等一的,不然怎麼會得太后和皇上喜歡?
自從得知了太后去世皇上親政的消息,任守忠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天天在徐平身前身後轉悠,遞吃遞喝,陪笑解悶,把徐平煩得不行。
“你如此殷勤,想讓我幫你幹什麼?”徐平問任守忠。
“怎麼敢勞動工部費心,您只要什麼都不幹,就是小的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任守忠小心翼翼地看着徐平的臉色答道。
當今皇上是個仁厚性子,再是忌恨自己這些人,也無非是趕出宮去,找個邊遠地方安排個閒散職事罷了。任守忠在宮裡多年,這一點他還是拿得準。不過先前把徐平得罪得太厲害,就怕他心裡記仇,一道奏章上去就可能壞了自己性命。如今的徐平又有大功,又跟國舅李用和關係匪淺,任守忠自然要小心巴結。
徐平一向打交道的不是官員,就是文人君子,第一次碰到這種沒臉沒皮的小人,也拿他沒辦法,只好由他去。
本來徐平的心裡,也起過自己上奏章分說任守忠的不法行爲,或者藉助李用和的關係,把任守忠置於死地的心思。但想來想去,自己以待罪之身,一下成爲了朝裡上下人人注目的官場新星,正是要韜光隱晦的時候,還是算了。跟一個護送自己的內侍過不去,在別人眼裡難免失之刻薄,不利於以後在朝堂裡廣結人緣。
就這麼陰差陽錯,任守忠成了徐平身邊的小跟班,手腳勤快,連秀秀都插不進手來,只好由他去。
徐平身份沒變,不好到處亂走,高大全和孫七郎兩個在驛館裡可呆不住,天天早出晚歸,觀賞風景,摸魚捉鱉,玩得不亦樂乎。
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地過去,不知不覺就到了六月十二。
太后三月底去世,再加上李宸妃改葬,整個四月基本都是在辦喪事,到了五月朝政才慢慢走上正軌。緊接着就是一系列的人事變動,前幾年因爲上疏要求太后還政,而被貶謫的人要重新召用,最典型的是范仲淹,召回京爲右司諫。一些阿附太后,從而擢升高位的人要處理,整個朝廷紛紛雜雜,理不清楚。
徐平每天看邸報,雖有大致脈絡,具體的一些朝廷事務卻看得雲裡霧裡。他一直在嶺南爲官,遠離中樞,很多朝政大事都不清楚。
此時的邸報與前唐甚至宋初不同,由各道路進奏院自己收集整理改爲中書下屬的朝廷都進奏院統一發行,本就過了一道手,很多消息都被封鎖,一個小官又能看出什麼來。
再者這個年代的邸報都是手抄,發行量有限得很,也就是徐平天天都耗在驛館裡,才能遍覽,一般的官員想及時看到還真不容易。想起在全州沒及時得到太后去世的消息,想來不是馬忠方馬虎,而是那裡正當要道,邸報早被別人拿走。
四月五月之間發生了很多事,徐平在道州這個邊遠之地也弄不清楚,反正六月十二這天下午,他無所事事,一個人在驛館裡看《孟子》,任守忠在身後小心服侍。
正在徐平看得無聊,半夢半醒之間,不知出去幹什麼的驛丞從外面飛奔回來,一直到徐平身前,躬身行禮,大聲道:“賀喜官人,朝裡詔旨到了,中使已到前面不遠處!”
徐平睜開眼睛,看着驛丞,迷迷糊糊地道:“什麼詔旨?”
驛丞道:“官人不是在這裡待旨?自然是等的詔旨到了!”
徐平這才清醒過來,從五月初出發,過了一個多月,給自己的旨意終於下來了嗎?
從竹椅上站起身來,徐平口中道:“且等我回去洗把臉,換了公服。”
驛丞急忙前面帶路,領着徐平向住處行去。驛丞常年迎來送往,最有眼色,早已知道徐平回京是要大用的,有心巴結,自然殷勤。
任守忠捧着楊梅湯大碗,三步兩步搶上前來,把驛丞擠開,瞪他一眼道:“既然中使要來宣旨,你還不去準備香案,誤了時辰惟你是問!”
說完,又轉身陪着笑道:“小的伺候工部更衣。”
徐平看着他搖了搖頭,隨口道:“不用了,我更衣不需要別人在身旁。你各種典制熟悉,與驛丞一起準備一應物事吧。”
說完,擡腳走向自己住處。
驛丞看着任守忠,心裡暗笑。他是從心裡瞧不起這位地位顯赫的內侍,剛來的時候對徐平如狼似虎,一得了太后去世的消息,就鞍前馬後,十足賤人一個。
徐平回到住處,洗了把臉,換了公服。
可憐他進士高中,做了六年官,對國家屢建大功,特旨升遷,升官之速傲視同僚,竟然也只不過是由從八品升到正七品,還是一身綠袍。按照他前世七品芝麻官的說法,到現在還是個芝麻綠豆官,也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到那朱紫貴的地步。
回到院子裡,任守忠已經與驛丞擺好了香案,等着徐平。其實在驛館院裡接旨的官員不知有多少,驛丞也是見多識廣的,哪裡需要任守忠指點。
聽見外面有馬蹄聲,徐平擡步向外面走去。
太后去世,宮裡經過了許多變故,現在派下來的內侍應該是皇上身邊的人了,絲毫怠慢不得。再者來人代表的可是皇帝,自然要迎到外面去。
出了驛館大門,就見門前官道上來了一行人馬。隨行有一二十個兵士護送,只看人高馬大,氣度不凡,就知道都是從禁軍裡挑選出來的精銳。這些兵士中間簇擁着一個高品內侍和兩個小黃門,如衆星捧月一般。
煙塵裡也看不分明,徐平只好在道邊靜靜等候。
須臾之間,馬隊就到了驛館前面,馬上的高品內侍把馬停住,看着路邊的徐平,大叫一聲:“雲行,你等聖旨是不是等得心焦?哥哥給你送來了!”
徐平擡頭一看,來的不是石全彬是誰?
當下上前行禮問候,扶着石全彬從馬上下來,上下打量他問道:“石閣長,怎麼是你來?我千想萬想,卻是沒想到!”
“怎麼不是我?除了我,現在還有哪一個合適!”
石全彬喜氣洋洋,拉着徐平的手向驛館裡走去。
自入宮起,便在皇上身邊侍候,被太后身邊的那幫人壓制了十幾年,石全彬終於迎來了自己出人頭地的時候,滿心歡喜正要找人傾訴,而徐平正是他最好的傾訴對象。
從徐平還是白身的時候,兩人便就相識,友誼一點一點地培養起來。最初結交的時候,石全彬是看中了徐家和李用和的關係,知道總有一天這個年輕人會成長起來。但隨着歲月的流逝,徐平的成長遠遠超出了石全彬的預料,他愈加珍視這份友情。
身爲一個內侍,要想有出息,不但要得到皇上的喜歡,還要有外朝大臣的扶持,才能不默默無聞地終老深宮。石全彬的祖父石知顒差一點點就位至節度使,雖然石知顒本人心情豁達,不以爲念,石全彬卻深以爲憾,一心想要完成祖父未能到達的地位。
進了院子,見香案早已擺好,石全彬便讓徐平接旨,先辦正事。
一邊的任守忠一路小跑着過來,到石全彬身邊躬身行禮:“小的恭喜閣長高升,得官家信任,來做如此大事!日後有事儘管吩咐小的,多多提攜!”
石全彬看了任守忠一眼,不屑地道:“原來你也有乖巧的進候,原先在宮裡面見到我,鼻孔不是都朝天的嗎!”
“此一時彼一時,那是小的不懂事體,讓閣長見笑,萬莫往心裡去!”
石全彬冷哼一聲:“算你伶俐,講給你聽,官家已經罷了上御藥和上御藥供奉。其他人麼好壞都有了個去處,惟有你,等這次回去再聽旨!”
任守忠滿臉堆笑,心裡卻咯噔一下。獨獨把自己空了下來,看來是要視這次完成職事的情況再予定壓,這要徐平說自己一句壞話,那真就萬劫不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