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景明自不曉得幾位太太背後還在議論她,她這會兒帶着小桃正從虞記四馬路分店後門進的虞園,她進虞園接待她的是孫蘭。孫蘭穿了一身碎花祺袍,氣質文靜溫和,見着虞景明過來就笑着招呼:“景明來啦。”
“噯,來了,元和嫂嫂忙呀。”虞景明上前道,又說:“元和嫂嫂這身祺袍好看。”
“好看什麼呀,都是舊衣裳了,好在我也不是客人,是做事體的,沒人在意。”孫蘭笑笑,神色卻有些訕訕。
虞景明不由仔細看,到是想起來了,去年董瓔珞生日那場生日宴,孫蘭似乎也是穿了這身祺袍。虞景明便笑笑沒接話,心裡明白,一些太太都有不成文的規矩,過年可以不穿新衣服,但參加這樣的宴會卻一定要穿新衣服,人要掙臉嘛。當然,孫蘭這回不算客人,正如她自己說是做事體的,也就不用這樣講究,但也從側面說明了一點,陳家大表哥陳元和最近的生意應該並沒什麼太大的好轉,如今上海市場動盪,這樣的事情其實是常態,一場動盪不曉得有多少人傾家蕩產,而說不定下一場動盪,就輪到了虞記。
“糕點帶來了吧董婆在等你。”孫蘭又問道。
“帶來了,元和嫂嫂帶路。”虞景明提着食盒,身後小桃也提了一隻。
“那走吧,董婆性子硬,別在意。”孫蘭又道。
“曉得。”虞景明點頭,跟孫蘭並肩走,又問:“元甫表哥最近還好吧我寶珠姑姑還在上海嗎”
聽虞景明問虞寶珠和陳元甫,孫蘭的臉色便不是太好,抿抿嘴纔有些譏諷的說道:“好着呢,元甫如今可是有出息了,做了商貿公司的老闆了,我二嬸也回寧波了,她這回回去又有的說嘴了。”
“怎麼回事啊”虞景明自然聽得出孫蘭話裡的不高興。
“景明啊,不是我背後說二嬸的不是,二嬸這回做事是真太不講究了,她帶着元甫過來找姑父,姑父那人做事公平,待他們和待我們是一樣的,我家元和畢竟在茶葉鋪子裡這麼些年,他做茶葉鋪子的掌櫃那是順理成章的,對吧”孫蘭反問虞景明。
“不錯呀,茶葉那一攤子元甫表哥是不懂的,他又剛去,跟元和兄應該沒的比呀……”虞景明道。
“可不是麻,本來呢,二嬸也是不跟我家元和爭的,可架不住元甫正好做出點成績,你曉得哇,這兩年上海的茶葉生意是真難做,再加上幾筆款子收不回來,眼看着這個店就要維持不下去了,正好去年秋後,徽州那邊的糧食還有一點收成,我姑父就找了人合夥,準備販賣一批糧食……”
虞景明暗暗點頭,這一年來糧價一直在瘋漲,若是手頭上有糧食,倒是可以賺一筆快錢的。
“可是沒想到,我姑父這邊談好了買家,等到去提糧食的時候,對方卻突然變卦,把手上的糧食賣給了別人,雖然當初說好的時候是簽了合同定了違約金的,可到底鄉里鄉親,也不可能把違約金定的很高,所以,對方就賠了點違約金了事了,可我姑父這邊談的買家可是定了高額的違約金,這樣一來,我姑父這邊沒法交差了呀。也正好,這時候我二嬸帶着元甫過來了,元甫到是認得幾家糧行的人,就給我姑父牽了線,雖然進價高了點,但到底是拿到糧食交了差,沒有賠違約金,還小賺了一筆。我姑父挺高興的,就打算把元甫留在店,姑父說先讓元甫在店裡學學,可二嬸不幹了,她覺得我姑父偏心,元和做掌櫃,元甫卻做店員,其實我姑父的意思是元甫先跟元和學,以後就可以接手這個店,而元和以後還是要跟姑父四處跑的,可二嬸就是說不通,我家元和也是好說話的,想着二嬸一向心高,再說元甫也是立了大功的,本來是想把掌櫃的位置讓出來的,可二嬸還在找藉口推託,後來我們才曉得,原來是跟我姑父這回合作的汪先生看中了元甫在糧行方面的路子,暗裡找了我二嬸,要合夥開糧食貿易行,那個一進去就是當老闆,比起茶葉店這邊來說自然要風光,我二嬸心裡掂記着這個,自然瞧不上茶業店的差事了。”
這些話顯然憋孫蘭肚子裡挺久了,這會兒噼裡啪啦的如同竹筒倒豆子一樣。
其實孫蘭還有話沒說,他姑父其實懷疑徽州那邊賣家變卦的事情是汪先生最後使的手段,但這事體沒有證據,自也不好擺在檯面上說。
只是孫蘭不說,卻不等於虞景明聽不出來。
這世上沒有那麼巧的事情,這邊剛談好買家,背後賣家就被人撬了,總之這裡面,汪先生確實可疑的,當然沒有證據什麼也沒的說。
而至於元甫那裡有關糧行的路子,卻是得益於長青,長青當年跟着虞二爺,虞記的路子哪一條不熟呀,各糧行的關係也是長青走前帶元甫熟悉的。
“到底是他們自己選的路。”虞景明嘆氣道,至於別的虞景明便不好再說什麼了。
“也是。”孫蘭想想,現在再抱怨這些也是無趣。說話間,幾人便一前一後進了廚房,廚房裡,董幫正帶着幾個下人忙活着,外間燒水的大鍋,水蒸汽迷漫在屋頂上,裡間,食物的淡香淺淺的飄出來,勾人卻不膩人。
董婆這會兒一身斜襟青布衣就站在窗邊的竈臺前,一抹夕陽越過樹稍映在窗戶上,映的窗前一片昏黃黃的。對於一個九十歲的老人來說,時光一下子就凝練了。
“來啦……”董婆面無表情的放下鍋鏟,走到一邊的臉盆架邊,臉盆架上有一個搪瓷盆,半盆清水,董婆細細洗了手,那手在身前圍裙上擦乾,這才走進一邊的一間小桌,虞景明和孫蘭跟在後面,董婆卻是二話不說,指着桌面又道:“來,擺開我看看……”
這性子果然硬,沒一點人情往來的應和。
竈臺邊上的這間小屋應該是董婆平日休息用的,一張桌子,四把小椅子,邊上還有一隻小碳爐,正溫着高湯。桌上還有一隻筷筒,筒裡筷子若干,竹夾子若干,勺子若干……
虞景明將食盒打開,從裡面拿出各色糕點,董婆從筷筒裡拿出一隻竹夾子夾了一塊糕點。
“拿把刀,拿個盤子來。”董婆說,一邊孫蘭便進裡面拿了刀和盤子來。
就着盤子,董婆切了一塊糕點,先聞了聞,再放進嘴裡嚐了嚐:“不錯,用料上層,而且新鮮,火候也極到位,虞記那些師傅是真下了心思,這個可以上我董家宴的桌子……”
董婆這話等於就是應下了董家宴的糕點採用虞記糕點的事體。
“多謝董婆。”虞景明連忙拱手,說實話,這種高檔糕點必須要有附合它的人羣,要不然,尋常百姓連肚子都吃不飽,誰花大錢買這個,那是傻子。所以這回董家宴這個機會虞景明是一定要爭取的。
“別急,我還有個條件。”董婆擺擺手,在小桌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兩手扶着膝蓋,又朝着邊上的椅子點點下巴,虞景明便也坐下,兩手交疊的擺在小腹前。
“董婆請講。”虞景明一臉誠懇的道。
“我要留在虞園。”董婆聲音暗啞的道。
虞景明不響,心裡卻琢磨着董婆的意思,董婆本來就在虞園,顯然她說要留在虞園並不是現在這種狀態,董家面臨的態勢虞景明是曉得的,沒看今天這樣的大宴,董家的長子和長媳都不在,汪瑩瑩在前幾天跟二嫂嫂馮紹英一起離開上海,去了香港,虞景明親眼看他們上的船。
董家在謀求後路,而董婆顯然不想再離開上海了。她留在虞園,是想在虞園終老了。
“虞園已不是虞記的產業了……”虞景明看着董婆說,這是一個事實。
“但大小姐是能做主的……”董婆不動聲色。
虞景明突然笑了,點點頭:“好,但景明也有一個小要求……”
“說……”董婆暗啞的聲音越顯低沉。
“我要董婆收一個徒弟……”虞景明道。
“誰”董婆問。
“還沒想好。”虞景明笑笑說。她其實心裡是有目標的,這個徒弟的位置她想問問淑華,董婆既然要留在虞園,自要有一個相應的身份,淑華現在一切都好,但誰曉得未來呢,有個一技之長,便是再遇任何困難,生計總有個依託。
當然,這事體她過後還要問問淑華的意思,因此這會兒自不好提。
董婆渾濁的眼睛掃了掃虞景明,也咧了咧嘴,嘆息一聲:“那你就趕緊趁早想好吧,我也沒幾年了。”她其實也不想把她這手藝帶進棺材裡。
虞景明點點頭,好一會兒突然又道:“董婆就這麼不看好董先生了”
“造的孽太多,是報應,有什麼可以看好的,這回的董家宴是董家自己搭的戲臺,只怕於董家來說,是到了落幕的時候了,此後這臺子便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哪……哎喲,熱鬧的很嘍……”
窗外的院子,人聲鼎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