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景明傍晚時分回的永福門,正準備進門時,正碰上二姑娘同榮偉堂一起從虞宅出來。
“大姐,回來啦……”虞淑華笑笑說。榮偉堂也說:“大姐忙呢。”
兩個倒是一幅婦唱夫隨的樣子。
“嗯,這就走啦……”虞景明同樣笑笑。
虞淑華點點頭,沒有吱聲,榮偉堂笑笑說:“嗯,回去了,離得也近,回來也就兩步路,以後淑華沒事,多過來走走。”
“那敢情好。”虞景明淺笑。榮偉堂和虞淑華告辭。
夕陽正落下,兩方擦肩而過,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路。
接下來幾天,虞記桂花貢果然如陶掌櫃所預料那樣每天都漲,而買的顧客也會發現,虞記的桂花貢每天都有一些小驚喜,一時間虞記的桂花貢雖然引來物議紛爭,但漸漸的已經開始有了忠實的擁躉。當然,這樣的擁躉還很少,他們淹沒在紛亂的物議裡面,不爲人所覺。
於此同時,虞記涉嫌走私的消息也漸漸的傳開。而衙門和各大商團也接到消息,有兩名南方革命黨的重要成員將於近日抵滬。
一時間各車站碼頭到處都是軍警和各商團團員。
轉眼就是立夏。
Www¤ TTKдN¤ ¢O “喲,汪太太,又來買桂花貢呀。”虞記一樓鋪子裡,麻嬸的媳婦春娘站在櫃檯裡,招呼着顧客。
“可不就是呀,今兒個不是立夏嘛,討個吉利,你不曉得呀,這桂花貢可幫我大忙了,前些時日,爲着我家先生進紗廠的事體,我真的是什麼辦法都想盡了,萬事都走通了,就最後辦事的經理那裡死活拖着,沒辦法我家先生只得再送禮。起先進門,人家還不待見,後來他家裡又來了一個北京的客人,聊到了上海的糕點,我不正好買了兩盒虞記的桂花貢嘛,我先生就連忙送上,沒想那北京客人着實是個吃客,他一看這桂花貢,又一嘗,就說這桂花貢比那正宗的宮廷密方一點也不差,我先生這就搭上話了,說做桂花貢的莫老師傅是宮廷糕點師出身,又說守勤師傅是留了洋回來的,這桂花貢可是中西合璧,那北京客人吃的也甚是開懷,經理也得了面子,對我家先生也就熱情多了,出門的時候還送我家先生出門,第二天我家先生進紗廠的事體就批下來了……”同榮裡的汪太太說的眉花眼笑。
“喲,那敢情好。”春娘也是一臉歡喜,一手接過汪太太遞過來的錢,又填了一張票子,用票子包着錢,擡頭伸手扯過一個掛在頭頂鐵絲線上的鐵皮夾子,將錢夾在夾子裡,然後用勁一甩,那夾着錢的鐵夾子便順着鐵絲線滑到了賬房的櫃檯前。
收錢的夥計從鐵夾子上取下錢,然後對着票子衝着作坊裡大聲報號道:“同福裡汪太太,一盒桂花貢。”
“好咧。”立時的作坊裡便有夥計擰了一盒桂花貢,整個盒子是用羅漢竹編成的,表皮淺棕色,打磨的很光亮,盒上面編的是縷空花,一個精緻的花邊提手,不說裡面的桂花貢,就單這竹盒子,也甚是精緻,讓人愛不釋手。
“說真的,這桂花貢做的真是精緻,讓人都不捨得吃,擺在家裡都養眼。”汪太太接過桂花貢卻是打趣着,也不急着走,那肩膀斜靠在櫃檯上,又跟春娘聊起天來:“麻油婆上豆腐佬家提親的事體你聽說了沒有?”
“沒有呀,不過我們曉得麻油婆這親事沒說成,麻油婆這兩天火冒冒的,逮誰都能吵架,我婆婆都跟她吵幾回了。”春娘也是一臉好奇。
“她當然火了呀,她去那天,我正好去豆腐佬那裡買豆腐,事情可是從頭瞧到尾,她提了陶記的兩盒桂花糕進門,當時豆腐那大閨女正好在賣豆腐,她也好沒來由,就提着兩盒桂花糕站在那裡打量着那大閨女,一會兒嘀咕着人家閨女屁股不夠大,一會兒又說下巴太尖福薄什麼的。結果叫剛進門的豆腐佬娘子聽到了,豆腐佬娘子那嘴都快氣歪了,二話沒說,直接拿起掃帚趕人……”汪太太道。
“喲,也是活該,不找媒人上門已經是不尊重人家了,還說那樣的話,哪個做娘都不依。”春娘嘖嘖嘴道。
“可不是……”汪太太連連頭,這才提着桂花貢離開。
虞景明跟紅梅正好從樓上下來,就坐在櫃檯邊翻着這兩天的流水,雖然桂花貢的銷量還比較低,但明顯再增長。
“口碑也有一些了,那位汪太太倒是真幫咱家桂花貢宣傳的一番,如今許多人都曉得咱家的桂花貢不比宮廷裡的差,而於汪太太相比,麻油婆說親失敗,大家都說了,麻油婆買錯了桂花糕……這樣下去,虞記這桂花貢是真要火。”紅梅一臉笑嘻嘻的道。
“汪太太那個許是有些巧合,麻油婆那個就太風言風語了,她提親不成跟什麼桂花糕一點關係也沒有,明擺着她是有些瞧不上人家閨女……”虞景明笑笑,一些傳言容易讓人頭腦發熱,倒底還須沉下心來,桂花貢這邊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勢頭倒是不錯。
而虞景明寄希望的卻是挑子師傅那邊的買賣,就短短几天,虞記已經拿下了近三十多名這樣的挑子師傅,三十多名師傅不算多,但一撒出去,他們就是榜樣,只要他們能得利,其他的挑子師傅就會找上門,這纔是虞記對陶記的殺招。
蟻多咬死象呀。
“今天,伊利莎白洋輪要到埠了吧?”虞景明這時又側過臉問紅梅。
今天是四月初九,立夏,正是伊利莎白號到埠的日子,也是董家宴舉辦的日子。
“嗯,翁冒打電話回來過了,預計要下午五點半左右,翁冒現在就已經在江海關裡面蹲點了,現在我們虞記涉嫌走私的事體傳的紛紛揚揚,連王三少爺都來問過……”紅梅有些擔心的說。
“不用擔心,這消息大約是卞先生放出去的……”虞景明猜測着。卞先生要查伊利莎白號,則必須取得上船搜查的權利,伊麗莎白號洋輪可是專門爲各大使館運送生活物資的,它本來就是免稅的船,江海關是沒有權利搜查的,唯有借虞記的事體,將事情弄大,才能找到上船的突破口。
而事情也正是這樣,滬上這兩年金融動盪,民族資本舉步維艱,物價飛漲,滬上百姓和各商家心中早有怨言,再加上伊麗莎白號早就走私傳言,以及江海關這邊對華洋兩邊關稅區別對待,如今市面上已隱隱起了一些抵制洋貨苗頭,領事館的壓力就比較大了,而爲了緩解壓力,以及穩定市面,領事館只能同意江海關那邊查伊麗莎白號,以澄清走私傳言。
“我們的稅在武漢關口那邊已經補交了吧?”虞景明問紅梅。廣州那邊亂哄哄的,再加上已經全面禁航,也就只有伊麗莎白號能出港,而伊利莎白號是免稅船,所以虞記的貨的廣州是沒有時間交稅的,所以最終虞景明是吩咐翁冒安排在武漢關把稅補上的。
“稅已經交了,是李記安排的兩人幫忙辦的手續。”紅梅道,又側過臉說:“對了,我之前在碼頭還看到許多巡防營的差兵,聽說是要查革命黨的,會不會是李公子的人來上海的消息走露……”
“這也是很正常,我虞記的貨上船,再加上李公子要安排他們那邊的人,這裡面要走很多人情關係,一點風聲都不露只怕是有些難。”虞景明想了想說。
“那李公了的人一到上海,豈不成了甕中鱉?那我們虞記會不會受牽連?”紅梅有些擔心的說。
虞記廣州這批貨是由李記牽的線,對方是吳記糧行,吳記糧行前身同樣是十三行裡的一員,只不過當年,十三行的一場大火,吳記損失慘重,後來牽往舊金山,也是近兩年又開如回來的。也正是因爲大家對吳記糧行不熟悉,李澤時便讓譚先生他們假借吳記糧行的賬房先生押貨到上海跟虞記交接的。
只哪曉得計劃趕不上變化,有兩名革命黨可能乘坐伊麗莎白號到滬的消息就泄露了出去。
虞景明曉得,紅梅的擔心不無道理,衙門那邊還記着她虞記永福門槍枝案那一筆呢。若是這回兩位先生被抓住,她虞記一個勾連亂黨的罪名是跑不掉了。
當然,會有多大的後果,卻也不好說。
“很抱歉,是我思慮不周了,不過,大小姐放心,我已經在武漢關那裡安排了另外的人上船,到滬後將由他代表吳記糧行跟虞記進行賬目交接。”霍的,門口就響起了李澤時的聲音。他當時並不是沒有想到若是有個萬一,可能會影響到虞記,但當時時間實在太緊了,先要安排虞記的貨上船,而譚先生他們若不以吳記糧行賬房的身份上船,就要另外安排身份,時間根本來不及,好在消息泄露後,伊利莎白號在武漢關停半天的時間,讓他把這個短板補上了。
他這時過來,也是要跟景明說這個的。
“啊,是李公子來了,我去沖茶。”看到李澤時突然到來,紅梅站起身來,快速的閃身出門,給虞景明和李澤時留出了單獨相處的空間。
“那兩位先生的身份李公子又要如何重新設定?”虞景明疑惑的問。
“船上還有一批洋油和洋鐵皮,這兩批貨是利德的走私貨……”李澤時說着頓了一下。
“李公子是想李代桃僵?”虞景明問。如今事態發展成這樣,想來這兩批貨對於利德來說也是燙手山芋,有人接手那不亞於雪中送碳了。
只是卞先生那邊……“虞記走私”的這個局是卞先生布的,而整個局牽一髮而動全局,李澤時這一舉動無疑會讓卞先生針對利德的計劃落空。
“李公子坐呀。”紅梅這時端了茶水過來,看到虞景明和李澤時站着說話,便道。
“倒是我失禮了,李公子請坐。”虞景明回過神來,連忙給李澤時讓坐。
“景明,太生份了,叫我一聲澤時那麼難麼?”李澤時這時突然摸摸鼻子自嘲着說。最近諸事紛亂,李澤時煩燥之下略失了一些平日的剋制。
虞景明笑笑不作聲,李澤時默默的喝茶。
“卞先生過來了呀?”門外突然響起紅梅的聲音,虞景明從半敞開的門,可以看到卞先生腋下夾着幾本賬冊正穿過走廊。
“是的呀,過來找餘翰說點事體,已經說完了,告辭。”卞先生衝着紅梅笑笑說。
“那卞先生慢走。”紅梅回道。
卞維文笑笑,轉身正準備下樓,只是走了兩步,卻又停住了腳步,回頭問紅梅:“紅梅嫂,大小姐在哇?”
“在的呀,卞先生找大小姐呀,我去傳話。”紅梅起身道。
“紅梅嫂,不用了,只是託你給大小姐傳句話,”卞維文頓了一下道:“我此次針對的並不是利德。卞先生說完,點點頭,然後兩手攏着袖子下樓。
紅梅有些疑惑,不曉得卞先生爲什麼突然讓她傳這句話。
紅梅不懂卞先生後一句話,但虞景明卻懂了,卞先生是告訴他們關於利德的事體可以放手去佈置,不會影響他的佈局,想着,虞景明又看了一眼李澤時說:“你跟卞先生商量好了。”
李澤時摸摸鼻子:“倒是沒有,我只是私下裡讓人把這兩批貨的稅在武漢關跟虞記的稅一起補上了,這本就是做兩手準備,一是象景明之前說的那樣李代桃僵,只是這點需要利德和伊麗莎白號的配合,而兩位先生並不想過早的引起這兩方的注意,所以還並未接洽。二,也是想借此跟利德攀上關係,到時看看能不能借着利德的渠道掩護兩位先生進入租界……”
也就是說李公子雖然做了諸多佈置,但還未擺在檯面上,因此,這一切卻是卞先生自己看出來了,也是,局本是卞先生布的,他們在卞先生局裡挪騰,想來是瞞不過卞先生的。
“只是,就算是這樣,以目前局勢,對兩位先生也是不利的。”虞景明又道。
這兩位身份敏感,又跟虞記無關,按平日虞景明的性子是不會多問的,只是李澤時爲了讓虞記避嫌,臨時改變兩位先生的身份設定,而黃花崗的血猶熱血沸騰,虞景明實也不希望兩位先生出意外。
“景明可有好的辦法?”李澤時不動聲色的問道,他倒也不是完全沒法子,只是太過冒險,也無法保證兩位先生安全,所以他想問問虞景明,景明常常有神來之筆。
“倒是有個想法……”虞景明抿了抿脣道。
“說說。”李澤時兩眼盯着虞景明。
“此次事件,英領事和江海關的壓力不小,他們應該是急於緩和目前的緊張氣氛的,同意搜查伊麗莎白號只是一個手段,但他們還缺少一個扭轉輿論的契機……”虞景明說着,停頓了一下,微微沉吟。
“景明的意思是……”李澤時已經品出味道來了。
“這樣吧,我讓翁冒以虞記的身份寫一封感謝信給伊利莎白號的船主愛德華,感謝伊麗莎白號在廣州動亂之即對滬上商人伸出援手。”虞景明慢條斯理的道。
虞景明的話音一落,李澤時幾乎是騰的站起身來,隨後又坐下,他有些失態了,但此時心情卻如拔雲見日一般:“景明這個主意好,翁冒以虞記的身份寫感謝信給愛德華,譚先生他們自可以吳記的身份寫感謝信給愛德華。”
虞記的貨來路清楚,再加上關稅程序完整,虞記走私的謠言自然不攻自破,這樣的結局對於伊利莎白號來說也會是不錯的,但並不完美,但如果虞記和吳記都送了感謝信,廣州混亂事體有據可查,伊麗莎白號急滬上商人之難,伸出緩手,那對伊麗莎白號和領事館那邊來說絕對是可以大書特書的事體,正好可以用來緩解華洋商人的矛盾,到時免不得會有一場記者招待會和晚宴,而虞記和吳記做爲當事人這樣的場合肯定不能少,如此譚先生他們便可順理成章同的進入了租界,這之中,他只要稍微佈局,便可做到滴水不漏。
“景明,多謝了,你這可幫了大忙了。”李澤時笑笑道。
“不用謝,有些事情終是要盡一些力的。”虞景明也是淺笑說道。
李澤時便看着虞景明,一向堅定的心突然一跳:“景明,可否給我三年時間?”李澤時的眼光是熾熱的。
虞景明心裡也是一跳,轉眼看着窗外,再回轉臉時,卻看到李澤時眼角一跳,眼神中有一絲不確定。虞景明淺笑,曉得這位是衝動了,便笑笑道:“不行,三年的時間能發生太多的事情,我們都是各有追求的,我不希望把各自圈在一個桎梏裡。”
“抱謙,是我唐突了。”李澤時搖搖頭,他到底是有些了情難自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