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景明才上樓梯口,就看到樓梯口陰暗的一方,一團黑呼呼的,仔細一看是虞景祺,他坐在那裡,腳邊蹲着一隻小小花狸貓,這會兒許是感受到了虞景明的視線,那狸貓懶懶的擡起頭看了看虞景明一眼,似乎覺得這並不是一個有趣的人兒,便又有些無聊的趴在了虞景祺腳邊,還伸出粉嫩的舌頭,輕舔着腳爪,好不愜意。
虞景祺看虞景明的時候,那眼神依然是沒有焦距的。
翁姑奶奶坐在小廳裡,她面前擺着一隻木盆,盆裡盛着清水,清水上面是一層風乾的桂花,翁姑奶奶拿着勺子將桂花掏起放在另外一隻空盆上瀝乾水份,桌邊還備着麥芽糖。
馬上就要到中秋節了,翁姑奶奶這是在做糖桂花。
翁姑奶奶看到虞景明上樓,先是說一臉歡喜的說:“景明回來啦。”說着卻又探了個腦袋朝樓下望:“散場了?”指的自然是樓下的爭吵。
虞景明不由一樂:“翁姑奶奶,什麼散場喲,你當是看大戲哪。”
“可不就是一場大戲。”翁姑奶奶撇了撇嘴,邊拿麥芽糖拌桂花邊氣哼哼的數落着戴娘子:“戴娘子打的真是如意算盤,他們自己巴結榮家和董家不算,卻是生生的竄掇着你二嬸把二姑娘拿來搭橋,真是人心不古……”
說着又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二姑娘的婚事,景明你也別多想,今天消息一出來,你大姑姑就來找我,我曉得她那意思本是想讓我竄掇了景明出頭,好阻止二姑娘這門親事,畢竟當初景明跟榮少爺有過那麼一場,如今這樣算什麼事兒?可我轉念一想,二奶奶倒底是你的長輩,二姑娘的親事自有她做主,景明若夾纏進去算什麼?更何況你大姑姑那心思司馬昭之心似的,我哪裡會理她,所以今天一天都裝不舒服窩在房裡。”
虞景明心想,就說呢,翁姑奶奶倒底也算得這個家的長輩,往常象這樣的事,總要出面勸一下,今日卻不見人影。
這時小桃從樓下上來,手裡端了一碗圓子,虞景明一聞那味兒就曉得是后街許老掌櫃的娘子徐氏做的圓子。
“是今兒個下午徐嬸送來的,說是快中秋了,讓大小姐嚐嚐。”小桃笑嘻嘻的道。以往在寧波,她其實挺怕大小姐的,大家都說大小姐有心計,不是個好侍候的人,如今跟在身邊了,倒曉得大小姐其實最簡單不過,家裡事做好,不要碎嘴,便萬事大吉。
小桃出去,虞景明坐下來邊吃圓子邊回着翁姑奶奶的話:“沒多想,天要下雨孃要嫁人的,我哪裡管得了那麼多,其實戴家大舅也是迷障了,有些東西並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他只道那公司背景深厚,卻不想想,那樣的肥差,人家憑什麼就給你,便是自治所公所那邊,公所裡哪家不是商人出身,好好的工程憑什麼自己不做非要包給外面的公司……”
“怎麼,這裡面有講究啊?”翁姑奶奶停下動作,擡起頭來看着虞景明。
“那可不,我聽王家二嫂嫂說,鄉自治公所的水深着呢,一鄉一地哪裡沒有鄉坤,這些人家裡大多跟各縣府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再加上他們自己不論是田莊經營還是鋪子經營,都是慣了在商場打滾的人物,那混身上下都油滑的很。如今要在他們的地盤建鄉自治公所,這些人心裡能沒個算計?戴家大舅於鄉里兩眼一抹黑,便是董先生和榮偉堂介紹他認識些人,但這些人想認識他的,爲的不就是他手上的工程嗎?由此可見鄉里的水太深,他還真當在虞記做個掌櫃那麼單純嗎?”
“哎喲,那照這麼看,這個差事不是好差事?”翁姑奶奶咋舌道。
“倒也不是這麼說,老話也有一句叫富貴險中求,這差事要辦得好呢,戴家大舅那邊發展倒確實有看頭。只是要辦好這差事,得有非凡的手段和非凡的能力,否則把自己陷進去,只怕最後也是討不得好的。”虞景明道,世間之事從來沒有絕對的好,也沒有絕對的壞,一切端看自己經營。
“哼,就戴家大舅,能力倒是有些,要不然也當不了這些年虞記掌櫃,只是心太貪,這人哪一貪心,便是再有能力也減了三分,指不定就中了誰的套,栽在哪條溝裡了。”翁姑奶奶顯然不看好戴壽鬆。
“這哪曉得哩。”虞景明說。咬了一口圓子,細嚼慢嚥着。透過敞開的門,看到外間小桃正整理着東西,一團絨線球從茶几上滾到了地上,蹲在虞景祺腳邊的小花狸幾乎是個虎撲,兩隻爪便死死的扣住了線球。
“哪來的貓,巷尾鄧家的那隻黃貓生了嗎?”虞景明奇怪的問,心裡還想着就算生了也沒有這麼大,另外那隻貓也生不出花狸來吧?
翁姑奶奶也朝外望了望,小桃已經氣急敗壞了,正跟小貓搶着線團,虞景祺回頭看着,臉上竟有了一絲笑容。
“是夏至早上去菜場的時候撿回來的……說起來景祺的情形開始有一點點好轉了,你都不曉得吧。”翁姑奶奶說着,又嘀咕上了:“夏至這丫頭,這貓哪有那麼好撿哦,現在別說各家都要貓來抓老鼠,便是用不着貓抓老鼠,便是各地逃難的,肚子都吃不飽,真見着了沒人要的貓,那還不燉了下肚,便是腸穿肚爛也做個飽死鬼,小桃背後跟我說了,巷尾那黃貓,鄧家人說生了仔要拿來賣的,不肯給人,夏至今天在菜市上看到有人賣貓,就買了,把她上個月存的錢給花掉了……如今哪,也就只有夏至對那小子貼心貼肺的……”
虞景明曉得翁姑奶奶是有些覺自己對景祺太冷淡了。
老人家終是心軟的。虞景明倒也不是故意冷淡,只是她本就不是個熱心會跟人相處的,更何況這孩子目前的情況也不易跟人交流,另外虞景祺現在還小,可等這孩子長大,於他來說,自己卻是奪了虞園,還讓他母親背了一個黑禍的人。到時,說不得都會有些意難平,既然關係如此錯綜,倒不如主冷淡一些,也少去一些不必要的心理負擔。
更何況,對於虞景祺,虞景明卻也有不同的想法。
有的人生來是野草,就讓他如野草般生長,野草雖然卑微,但大石之下,爲着那一縷陽光,所迸發出來的是不屈而昂揚向上的精神。
夏至提了一桶熱水上來,牽着虞景祺去洗腳,邊洗時邊教他讀詩:“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
夜深了,永福門一片靜溢,只是更夫敲羅的聲音。
“呸,卞老二,你還有膽子回家呀,敢給我剪辮子,我揍不死你……”冷不丁老潢的聲音在靜夜裡響起。
“呸,死老頭,你們佔了我們的地盤,逼我們剃髮易服,這賬我還沒跟你們算呢,我剪辮子怎麼啦,我還要你們滾回關外去……”然後是卞老二混不吝的叫罵聲。
“老潢拿刀了,二哥快跑,老潢加油……”卞家老三唯恐天下不亂的叫聲。
“大半夜了,還叫不叫人睡覺……”之後是稀里嘩啦砸東西的聲音。
“老潢,何必呢,辮子剪了也就剪了,人心沒了,留着辮子又有何用,你說我這話在不在理……”卞維文好言好語的勸着老潢。
老潢卻突然的趴在地上嚎淘大哭。
小西門開了……
辮子剪了……
只是他們旗人還能回到關外嗎?只怕早就回不去了。
虞景明半夢半醒間想着,舊的要去了,而新的正等着涅盤而重生,只是重生前的陣痛,於普通人來說亦是苦難,苦難中生,苦難中死,苦難中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