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從巷口吹到巷尾,這時代,每個人都用力的活着。
虞景明進了虞宅,門洞的陰影處,虞三姑娘就站在那裡朝外面探頭探腦,顯然是出來探聽鄧家的事體,到正好跟虞景明碰了個當頭,門洞幽暗,虞三姑娘自然也是唬了一跳,看清了虞景明又撇撇嘴,虞景明衝她點頭,虞三姑娘卻是冷哼,然後甩了手,趿着雙拖鞋,踢踢踏踏的小跑穿過天井回了堂前。
虞景明淺淺笑笑,沒作聲,小桃在前面掌着燈,虞景明和紅梅兩個也跟着穿過門洞,進了天井,夜風輕拂,有暗香在天井裡浮動。是虞景明從寧波帶過來的那盆十八學士茶花。
又是一年,不管世事如何變幻,茶花的開敗總是按部就班,這盆茶花自三月起一直陸陸續續的綻放,到如今花期已近了尾聲,只幾朵小花在滿樹新芽間半開半閉,因着花朵小,又開在樹梢處,在這微涼的夜風中便顯得有些蕭瑟。但再蕭瑟,樹頭的花依然挺立。
虞景明不由的又想起了虞老夫人,那位老夫人最愛這時候的茶花。
花期開到尾聲,土壤的肥力已然不足,花朵自然就小了,但每一朵花,從萌牙,到花苞成形,所追求的無外乎綻放,土壤肥力足,要綻放,土壤肥力不足,依然也要拼盡全力的綻放,也正因爲拼盡了全力,那枝頭的小花便顯得格外有力量。
所以老夫人說,這時候的花雖然小,雖然少了豔麗,但卻最有韌勁,開的時間也長,兩者相較起來,前期的花大而豔麗,終是朝開夕敗。
虞景明邊想邊穿過天井,進了堂前。
堂前只亮着一盞油燈,虞二奶奶在油燈的光影裡來來回回的走着,虞園又出事體,雖然跟虞家和二姑娘那邊無關,但二奶奶的心沒來由的煩燥,只因有些剛剛壓下去的東西又浮上了水面。
戴娘子坐在一邊啜着茶水,楊媽跟在虞二奶奶身後勸着:“二奶奶也別急,我已經差了小喜去榮家那邊找明月打聽情況了,等小喜回來,看看怎麼說?”
虞二奶奶頓了頓腳步,嗯了一聲,終是坐下,正在油燈的陰影裡,便看不清臉色,只不聲不響。楊媽心裡嘆了口氣,自也曉得董幫辦的死又引起了二奶奶的傷心事了。
戴娘子撮了撮嘴放下茶杯,又拿了一邊條案上茶果盤的點心,丟了一塊進嘴裡,然後含含糊糊的衝着虞二奶奶說:“哎喲,真是見了鬼了,這虞園怎麼好生生的又死了人,董家這不是觸人黴頭嗎,我就說嘛,當初就不該租給董家……”說着,戴娘子話風一轉又嘖了聲:“說起來這虞園的風水別不是有問題?”
虞二奶奶的臉皮不由抽了抽,戴娘子這話相當撓心。
虞三姑娘方纔進了屋裡,就順手抄了放在花架邊上的一本曲譜,然後依在樓梯口的扶手處,藉着樓梯的燈光,有一下沒一下的翻看起來。
是《牡丹亭》的唱詞本,講習所那邊要搞募捐,她和戴謙過幾天要表演的,只家裡這樣的氣氛,她本就無心看,又聽得戴謙子這話,看着她孃親陰鬱的臉色,自也不快活起來,戴家大舅媽怕是忘了,她當初可是全力支持二姐把虞園租給董家的,如今嘴皮子一翻合着她當初又是不同意的了。
想着,虞三姑娘便撇撇嘴:有些沒好氣:“大舅媽,什麼叫又死人了,董家的事體跟虞園無關,跟我們更沒關係,虞園的風水可不背這鍋……”
三姑娘這話讓戴娘子有些下不來臺。
“我也沒說什麼,三姑娘說話這般陰陽怪氣做什麼,好了好了,我也就這麼一說。”戴娘子臉皮有些悻悻的說着,暗裡卻又覷了三姑娘一眼,也不曉得是爲什麼,原先戴謙和三姑娘的親事沒定時,她日日裡看着三姑娘是怎麼看怎麼好,恨不得三姑娘馬上嫁給戴謙,可如今這親事是定下來了,可三姑娘說話做事那眼裡可沒她這個婆婆,戴謙又處處護着三姑娘,便是壽鬆那裡,也說她小氣,又說他們是看着三姑娘長大的,把三姑娘當女兒養就好了……
想到這裡,戴娘子的心氣兒就更不順了,如今已經這樣護着了,那明天以後進了門,這三姑娘還不要騎到她頭上去呀。
當然,戴娘子想是這樣想,倒也真不敢反作,她如今還是租的二奶奶的屋子,還指望着三姑娘嫁過來,那屋子好當陪嫁呢……
想到這裡,戴娘子又正了一下臉色衝着虞二奶奶道:“你也別急,我已經差了戴政去找壽鬆和戴謙了,等他們回來,虞園的事體也不清楚了。”
“謝謝大嫂,淑麗說話一向不經大腦,大嫂不要跟她計較。”虞二奶奶看了戴娘子一眼說,神情不冷不熱,不過倒也給了戴娘子臺階下。
“不計較,不計較的。”戴娘子笑笑說,虞淑麗卻又淡淡的哼了一聲,大舅媽之前說話本來就過份了。虞二奶奶看着虞淑麗的神色也暗暗有些發愁。
淑麗這性子,明天以後婆媳會出問題。
一時間,屋裡的氣氛便有些怪,戴娘子便擡擡屁股,想要起身回隔壁去,省的在這裡礙人眼,只她剛打算起身,就看到虞景明進門,剛擡起的屁股又粘在了板凳上,這位要是從虞園回來的,虞園的情形應該曉得一點吧……
戴娘子又有些看戲起來,虞三姑娘依然是撇撇嘴,只虞二奶奶看着虞景明的眼神卻又更加幽暗了,董幫辦的死勾起了虞二爺身故的那些事體,連帶着也勾起了二奶奶對虞景明稍稍平復了一些的恨意,所以,虞景明進門的時候,虞二奶奶看着虞景明的眼神就跟小刀子似的。
“二嬸,大舅媽。”虞景明跟虞二奶奶和戴娘子打招呼,這是晚輩的禮節,虞二奶奶只當沒聽見,戴娘子抽了臉皮笑笑:“景明回來了。”
虞景明笑笑,轉頭跟紅梅和小桃道:“紅梅,你跟小桃先上樓。”
紅梅點點頭,便拉着小桃一起上樓了,樓上傳來翁姑奶奶的咳嗽聲。
看着紅梅和小桃上了樓,虞景明則徑直走向虞二奶奶,一時間堂前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她。
虞景明在虞二奶奶左側的椅子上坐下,她對面就是戴家大舅媽。
“我給大小姐上茶。”楊媽連忙下去,沒一會兒端了一杯茶過來放在虞景明跟前,這才退下。
整個堂前寂靜無聲,沒一絲聲音,這時候,似乎是誰先生聲,誰就弱了勢似的。
虞景明倒沒在乎這種所謂的“勢”,她只是在組織語言,低垂了眼瞼,虞就明沒看虞二奶奶,自也沒看戴娘子,她只是慢慢端起茶杯,拿起茶杯蓋子,新茶的清新撲面而來,虞景明吸了吸氣,然後啜了一口茶水,滾燙的熱水,驅散了一路來的寒意。
放下茶杯,虞景明開口說:“董幫辦是吞槍自盡的,他的事體自有江海關和公廨所那邊查,我們不消去關心,但因着江海關和公廨所要查董幫辦,虞園又是董幫辦經營的交際場所,不能不查,所以,目前虞園已經被公廨所查封,不過,這點二奶奶讓二妹不要擔心,這等事體跟虞園的產權無關,另外榮偉堂也還留在虞園照應,這個不日會有結果的……”
虞景明說着,虞二奶奶依然盯着虞景明。
虞三姑娘則拿着腳尖磨地,不曉得在想什麼,倒是戴娘子有些失望,似乎並沒有什麼戲好看。
“另外,就是租期三年未到,按合約,這屬於意外不可控事故,二妹只要退回另兩年的房租,就可以解除合約,但現在有一點,董幫辦身上是有榮興股份的,二妹如今也是榮興股東,這樣便有些牽扯一起了,而偉堂那邊大約是對虞園有些想法的,他身邊還有個玫瑰,所以,虞園那邊二嬸還是讓二妹提一個心,我這話二嬸可以全當小人之心,但先小人後君子也不算大錯,我只是讓二嬸跟二妹說一下,董家那邊還有個董婆,董幫辦很可能在死前已經把虞園未來兩年的租期轉到了董婆手裡,二妹若想處理虞園的事體,先讓她去跟董婆會個面,另外,我答應了董婆讓她留在虞園……”
虞景明話未說完,一邊虞三姑娘突然冷刺了一句:“你憑什麼答應董婆能留在虞園?”
虞景明看着虞三姑娘笑笑:“因爲董婆留在虞園對二妹是最好的,二妹不可能自己出面經營虞園,最大的可能是大舅出來幫二妹經營,可大舅壓得住榮偉堂嗎?大舅自己還想借着榮興的路子做他的掮客呢,所以最終虞園還是要落在偉堂的手裡,虞園落在偉堂的手裡跟落在玫瑰的手裡有區別嗎?沒有吧,那二妹要如何自處?我虞家呢?”虞景明一連幾個問話,虞淑麗張口結舌,好一會兒跺跺腳,有些惱羞成怒:“虞景明,你是見不得我二姐好是吧?一家人之間,被你說得這樣陰司。”
虞淑麗雖然說是這樣說,但她也曉得以二姐還有自家大舅的性子,虞園最後的結果說不準還真就又被虞景明說中了,想着,她看了看母親,虞二奶奶也在沉思。
虞淑麗咬咬脣,瞪着虞景明又道:“那你憑什麼認爲董婆會站在淑華這一邊?”
“我答應董婆留在虞園,同時董婆也答應我收一學徒,這個學徒是誰我沒有定。”虞景明說。
虞景明這樣一說,在場的人都明白,董家人如今是死的死,走的走,留在虞園的只董婆一人,如果二姑娘跟董婆學廚,那董婆不護着她護誰呢,更何況董婆那人,性子極其剛正,淑華也是溫厚的,兩人合的來,現在唯一該擔心的是,董婆能活多久?
該說的說完,虞景明起身上樓,看着虞景明挺直的背影,三姑娘嘀咕一句:“跟個鬼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