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開始有些細密密的小雨,虞景明一手打着油紙傘站在永福門下,走在長街上,她身後,紅梅也打着一把油紙傘,一手提着一簍枇杷跟着。
許老賬房住在永福門后街三十九號,虞景明和紅梅到得三十九號門口時,三十九號的大門是開着的,一個穿着斜襟藍褂子,老布鞋,頭髮有些花白的大嬸就坐在門口,兩手正麻利的搓着麻繩,她膝上還趴着一個五六歲的女娃子,正歪着頭好奇的打量着虞景明。
“嬸兒。”虞景明收了傘,微笑的打着招呼。
“你是?”大嬸狐疑的問。
“我是景明,我爹是虞永福。”虞景明自我介紹的道。
“啊,是大小姐,可是好多年沒見了,這一晃眼都不認得了。”大嬸先是一愣,隨後就笑開了,圓圓的臉,看着尤其和氣。
雖然虞景明回永福門有兩個月了,但因爲馬上要面對婚禮,之前是不好出門的,所以永福門大多數人都還不認得她。
虞景明曉得這位應該就是許老賬房的老伴兒徐氏,不過以前她歲數小,對徐氏的印象不深,只記得她做的糰子尤其軟糯,豬肉餡的更是鮮香,以前每到過年時,家裡要做糰子,她便總來竈上幫忙。
“快屋裡坐。”徐氏連忙起身,收了麻繩,一手還拍了拍膝上的小女娃子:“快去找爺爺。”
小女娃子一溜煙就沒影了。
虞景明跟着徐氏進了屋。
永福門的房子格局大多是相似的,一進大門就是天井和半敞式的客堂,兩邊各有幾間廂房,客堂後面是後廂房,後廂房一側有樓梯上樓,樓分前樓後樓,都是可以住人的,樓梯的另一側是竈間,竈間上面是亭子間,再上就是曬臺。
竈間邊上又有一個走廊式的後天井,之後便是後門。
到了客堂,還未坐下,先前的小女娃子又風一樣的捲了過來:“奶奶,爺爺說他不在。”
氣氛一下子就尷尬了。
“這死老頭子。”徐氏有些無措的搓了搓手。
紅梅臉色很不好看,暗裡咬了咬牙,扯了扯虞景明的衣袖,這時候不走,留在這裡就太沒趣味了,果然是人走茶涼啊。
“我就來跟嬸子說說話的,我記得嬸子以前做的豬肉餡糰子,特別軟糯鮮香。”虞景明笑嘻嘻的道,又讓紅梅放下手中的枇杷:“吃了嬸子那麼多糰子,這點枇杷給嬸子嚐嚐鮮。”
客人上門,帶着時興的水果是常理兒,徐氏沒做什麼推辭,有些不好意思的收下卻是一拍巴掌說:“可不嘛,大上姐小時候是頂喜歡吃我做的糰子的。正好家裡還有些上好的糯米粉,早上老頭子又剁了一刀肉,我這就去做,大小姐等會兒。”不等虞景明回話,徐氏就捲了袖子匆匆進竈子間。
虞景明坐在客堂前,一個二十七歲的年輕婦人在斟茶,小女娃子依着她依依呀呀的叫娘,又拿眼偷偷的看着虞景明。虞景明衝着她笑,小女娃兒害羞的躲在她孃親背後。
“一些粗茶,大小姐別介意。”年輕的婦人將茶端上,笑咪咪的道,倒讓人覺得有些親近。
虞景明曉得這是許老賬房的兒媳芸嫂子。既然存了來拜訪之心,許老賬房的家人虞景明也是打聽過了,許老賬房的兒子許開源也在虞記上班,他沒學了老賬房的計數本事,卻學了一手好的糕點手藝,是虞記的糕點師傅。
“嫂子客氣。”虞景明笑着咪了口茶水,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寡等無味?大小姐打麻將嗎?”芸嫂子問。
“在寧波時倒也陪老太太打過,但不是很熟。”
“沒事,主要是閒聊唄,打發個時間。”
正說着,大門就被人推開了:“芸媳婦兒,人找齊了沒?”進來的是一個膀大腰圓的婦人,偏卻穿了一身旗袍,愣生生將人箍的跟木桶似的。
“桂花嫂,就等你了。”那芸嫂子笑嘻嘻的招呼,又站在天井擡頭喊:“月芬,快來,人到齊了。”
“來了。”樓上脆脆的回了一聲。不一會兒就下來一個打扮爽利的婦人,二十七八的樣子。
虞景明看着那個胖婦人進來的架式,估計芸嫂子這邊是老搭臺的了,只是又看了那從樓上下來的婦人,有些狐疑。
“家裡還有兩間空房,正好月芬夫妻想要租房,老爺子便做主租了,也好補貼點家用。”芸嫂子解釋了句,又介紹了兩人:“月芬夫妻是榮府管事家的遠親,在前門樓那邊開了一家布店,月芬當家的旗袍做的頂好,大小姐以後若想制兩件旗袍,找月芬管保不錯的。”笑嘻嘻的說着,芸嫂子又衝着那膀大腰圓的婦人呶了呶嘴:“桂花嫂當家的叫趙明,是虞記的腳力頭,虞記但凡進貨出貨,以及最後那搬來搬去的苦力差事都落在她男人手上。”
趙明?虞景明微微挑了挑眉,別看這人在虞記是最下等的苦力,但他手下管着虞記所有的苦力差,在虞記說話其實是有些份量的。
到得這裡,虞景明眨了一下眼,有些明白爲什麼芸嫂子找她打麻將。只怕是許老賬房的安排,他想通過一些關係人給自己提供一些消息。
“怎麼?家用緊張?”虞景明順着芸嫂子的話問。
“倒也還好,主要是囡兒他爹有兩個月沒發工錢了,家裡有些積蓄,但這世道能不動用總是好的,再說了,空着也是空着不是。”芸嫂子領着虞景明進了客堂邊最外邊的一間廂房,這間廂房有一個大窗對着外面的天井,外牆緊鄰着隔壁。
“喲,阿芸,你家開源工錢還沒發呀?別打水漂喲,這年月,錢不抓在手裡都是空的。”月芬已經自覺的坐了下來,她穿着一身時興的豎領小襖,下身是長裙,坐下時的身姿嫋嫋,五官雖不算太清致,但細長的雙眼透着一絲柔媚,實也算得一個大美人。
“怕啥,瘦死駱駝比馬大,有虞記在那裡,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桂花嫂子就坐在月芬的對面,咧着嘴道。
“怎麼,虞記發不出工錢了?”虞景明坐在月芬的右手,側對着窗,正好可以看到隔壁探過牆院的一段石榴枝,那石榴花開的火紅。
“喲,這是哪一位,芸媳婦也不給我介紹一下。”桂花嫂把牌扣在桌面上笑眯眯的道。
“也不是發不出錢,說是集資,給三分利的,也是大夥兒自願的。”芸嫂子先回景明,然後一邊碼牌一邊衝着桂花嫂說:“喲,都說桂花嫂是百事通,怎麼不認得人家,這是虞家大小姐呀。”
“芸媳婦你別亂擡舉人哪,我哪是什麼百事通,就愛閒叨叨罷了,大小姐深居簡出的,我哪裡認得。”那桂花嫂子說着,卻左手搭右手在身側拜了拜:“大小姐原諒則個。”
虞景明微笑道:“桂花嫂這纔是在擡舉人。”
那邊月芬也側過臉打量着虞景明,然後又同桂花嫂相視一眼,兩人神情透着曖昧,實在是有關這位的話題是太敏感而且太邪性呢。
外面都傳這位大小姐好深的心計,爲了拿到永福門,不顧二叔一家多年照護,也不顧虞榮兩家訂親之誼,翻手爲雲覆手雨,坑得榮家顏面掃地,而這位卻如願坐擁永福門。
想到永福門,桂花嫂又咧着嘴,那眼神有些看戲的道:“對了,大小姐,這永福門以後歸誰管呀,我們的租金要交給誰?”
“桂花嫂想交給誰?”虞景明也笑嘻嘻的反問,心裡卻明白,這是她作爲永福門當家跟住戶的第一次試探。
桂花嫂呶了呶嘴,擡眼看了虞景明一眼,然後嘟喃了一句:“都是一家人嘛,交誰還不都是一樣,換人總是有些不放心的。”
桂花嫂雖然沒有明說,但意思虞景明明白了:“桂花嫂既然這麼說,那原來怎麼就怎麼吧。”
“喲,大小姐還真是體諒人,多謝多謝了。”桂花嫂這回的笑容那可真誠多了,還給虞景明打了一個子兒,虞景明胡了。
這時就聞到糯米糰子的淡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