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虞景明一起牀就對上紅梅的笑臉。
“紅梅嫂子這麼早就過來了?”虞景明有些欣喜也有些驚訝的問。因着紅梅嫁的是翁姑奶奶的侄兒,虞景明就稱呼她爲嫂子。
“這叫趕巧,昨天,翁冒老家的人帶了今年剛上市的枇杷過來,我想着讓大小姐嚐個鮮,一早就帶人送過來,結果就得了姑奶奶的喜訊,說讓我留在大小姐身邊,於是我就不走了。”紅梅搬了凳子在梳妝檯前,一手輕輕的拉開窗簾子,晨曦透過百葉窗輕輕淺淺的映在梳妝檯上。“我給大小姐梳頭,好久沒給大小姐梳過了,怕是要生疏了些。”
“哈,徽州的枇杷上市了,我這口水要出來了。”虞景明笑道,頓了一下又說:“紅梅嫂子梳的頭一向是頂好的。”虞景明坐在梳妝檯前,梳妝檯的鏡子映着她的臉也映着紅梅的身影。相比起記憶中的紅梅,如今的紅梅似乎更多了一份大氣。上海的大世界寬廣了這個女人的視野。
“大小姐要喜歡吃,以後年年給你送,翁冒老家人那邊有一大片枇杷園子。”紅梅笑道。
“嗯。”虞景明點頭,靜了一下又問:“紅梅這些年可好?”
“好着呢,本來我跟翁冒說好的,今年打算回寧波看看大小姐和姑奶奶的,結果未曾想到大小姐倒是回上海了,這合該是老天爺成全,我又能在大小姐跟前侍候了。”紅梅眯着眼笑帶着一絲滿足。
兩人之間的交談卻絕口不提昨日那場鬧的紛紛揚揚的而夭折的婚禮。
有些事,過去了無須再提。
外間翁姑奶奶正指揮着人搬枇杷。
“姑奶奶,給二奶奶她們那邊留一半。”虞景明衝着門外的翁姑奶奶道。
按禮節,這枇杷本該是要分給二奶奶那邊一些的,只是翁姑奶奶想着頭前那場婚禮裡面的算計,又想着昨晚虞二奶奶罵了一晚,多少有些不憤:“給她們做什麼?她們不定還當我們存了什麼壞心。”
“姑奶奶,到底是一個屋檐下。”到得上海,紅梅的眼界寬了,也見識了各種各樣的人情世故,卻是在邊上笑嘻嘻的勸解道。
虞景明笑笑沒有繼續解釋,翁姑奶奶其實也是曉得這個禮的,只是心中不平罷。
其實對於二叔二嬸,虞景明並沒有太多的惡感。
雖然因爲虞記和永福門使她和二叔一家之間糾葛了太多的利益。最終弄的場面很不愉快,但虞景明在意的不是利益,而是自主,因爲這個關係,所以她必須拿回永福門,再加上二叔有些事情也確實是過了,這纔有頭前那場婚事中的佈局。
然而這些並不表明她跟二叔一家就要勢不兩立,這些年來,她能平安的長大,每年二叔二嬸也都有錢糧送去寧波,雖然中間有各種剋扣,但說到底這也是一種庇護,至少在寧波一些族人看來,她並不是沒人管的。
有些情雖然不那麼純粹,但雁過留聲,水過留痕,總會在人的心底那麼粗粗淺淺的留下一筆。
翁姑奶奶便又下樓去招呼虞家的管事楊媽,讓她帶人去搬。
虞景明這邊慢條斯理的吃過早點,就帶着紅梅嫂下樓了。
穿過走廊,客堂上虞二爺一家四口正一起吃着早飯。
因着昨日的陰霾,虞二爺心情顯然仍未好轉,吃東西的時候仍板着一張臉。
虞二奶奶昨晚罵了一晚,估計是解恨了,神情還算不錯,一邊三姑娘虞淑麗正依着她討乖賣巧:“娘,我看中錦繡坊裡的一套衣裙,那袁師傅是從香港過來的師傅,衣服做的即時興又好看,手藝也好。”
“又要買衣服,前兒個不才買嗎,你衣櫥裡滿櫥的衣服,怎麼又要買?”虞二奶奶沒好氣的問。
“娘,你就不懂了,下月初十是瑪瑞的生日,她爹孃要給她舉辦生日晚宴,她邀請了我,我櫥裡的衣服是多,可都是穿過的,這樣重要的晚宴若是穿穿過的禮服那可就沒檔次了。”虞淑麗刺着聲道。
“呵,還有這講法?,娘怎麼不曉得?再說了瑪瑞又是哪一個?”虞二奶奶故意冷着聲說。
“噗嗤”一聲,這笑出聲的是二姑娘虞淑華。
“娘,瑪瑞就是董先生的女兒董瓔珞。”二姑娘解釋着又抿了脣繼續說:“董先生,娘你也是曉得的,爹跟他還有往來,娘跟董太太也是識得的,董先生是江海關的幫辦,來往的朋友都是洋人,於是就給瓔珞妹妹起了個洋名瑪瑞。”
“喲,是瓔珞啊,好好的姑娘家取什麼洋名。”虞二奶奶嘀咕了句,董先生她自然曉得的,現在整個上海的關稅都在洋人手裡,虞記幾次稅收往來都在董先生手上,也算是有些交情的。虞二奶奶還有些猶豫。
“娘,給我買了,莫說什麼不曉得那講究,前些日子娘做那一身時興的衣衫不也就是爲了在大姐的婚禮上穿嗎……”
三姑娘這話沒說完,二姑娘便重重的咳了一聲,三妹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了。
虞二爺的臉更黑了。
虞二奶奶的臉也變色了,不過只頓了一下,卻揮揮手:“行了行了,買了,總好過喂狗。”
虞淑麗一臉小得意,她未必就不曉得哪壺不開提哪壺,只是有時候請將不如激將,孃親昨晚罵了一個晚上,實在是被刺激到了。
“二叔,二嬸,二妹妹,三妹妹,早上好。”虞景明從走廊邊過來,打着招呼。
一屋子人突然間就沉默了。
虞二爺淡淡的嗯了一聲,將面前的盤子一推,傭人楊媽立刻端上了一杯茶,虞二老爺接過茶麪無表情的啜着。
虞二奶奶只是鼻子哼了聲,象是迴應,又象是不屑,然後皺着眉喝着牛奶,好象那牛奶極難喝一般。
二姑娘淑華姑娘則是有些尷尬的笑了一笑,昨夜二奶奶罵人,大家都是聽到了的,一時不知該以何種態度相待,只得側臉看向一邊的條案桌上天青瓷器花瓶裡的那一枝紅豔豔的石榴花,同樣是去年的石榴花季,她就是在巷口看到剛剛留洋回來的榮大少爺,一身白西裝,義氣飛揚,再想着昨日那一場,榮大少爺在衆目睽睽之下顏面掃地,心中突然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兒。
少女情懷總是詩,只是現實總讓詩漸漸遠去。
她對面虞淑麗這會兒那手指轉着面前一個未剝殼的雞蛋,專注的似乎整個世界只剩下那一隻雞蛋,一邊的下人低着頭看地面,似乎要生生在光潔的地面上找出一塊金磚一樣。
空氣象突然間凝住了一般,虞景明就象是突然闖進來的異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