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景明從圓門洞回到前街,前街的人已散的三三兩兩,因着正是午時,圓門洞邊老王頭的茶檔甚是冷清,沒一個人,只空空的幾張桌子,散散的幾條長凳子,擺的並不甚整齊。
老王頭這會兒正扒拉出一些碎煤塊,拿着小鋤頭一一敲碎了,拌上水和勻,然後拿着一塊破布包着拌好的煤渣子,將它捏成一個個小球,一個一個整齊的排在路邊,午時的陽光直直的照下來,在小煤球的邊上又投影了黑呼呼的一圈,以至於每一個煤球看着都好明又重疊了一個似的。
茶檔隔壁,麻嬸坐在門坎上,一手抱着家裡兩歲的小孫兒滿兒,面前擺着一張小木椅,椅子上擺着一小碗飯,碗上面鋪了一層鵝黃色的雞蛋羹,麻嬸子後上拿了一個木勺子,正舀着飯小口小口的喂着滿兒。
翠嬸這邊將不甚整齊的椅子一一擺正,再躍過椅子,手裡還拿着那抹布就依在牆邊,先是伸長着脖子看了看斜對門的虞宅,那門關的死緊,裡面一點響動也聽不着。
“有沒有吵起來?”翠嬸縮回脖子,肩傍依着麻嬸家的門框衝着麻嬸問。
就在前不久,戴娘子扯着戴掌櫃一臉氣哼哼的進虞家,不用說爲的就是戴掌櫃被辭之事。
“就戴娘子那性子,今天戴掌櫃被大小姐收拾了,她能不找二奶奶鬧?你沒看先前門是半開着的,沒一會兒就嘣的一聲關的死緊,還不就是吵起來二奶奶怕外人聽到。”麻嬸餵了滿兒一口,哼聲道,滿永福門能看得過戴娘子的沒幾個。
“哼,鬧也是白鬧,這位大小姐那可不是由着二爺二奶奶的人,強着呢。”翠嬸一臉看好戲的說。
“那可不……”麻嬸點點頭:“不過不強也不成啊,一個孤女,手上還握着永福門這樣的財產,若不強,那還不讓人剝皮拆骨了呀。”
“那倒是。”翠嬸兒深以爲然,之前大小姐跟榮大少那婚事可不就滿是算計,也就大小姐有本事,翻手爲雲覆手雨的,竟是直接將永福門握在了手裡。
“大小姐好。”虞景明穿過圓門洞時,老王頭正擺好煤球站起身來,便笑着打了個招呼。
“王伯好,中午該歇歇啦。”虞景明笑笑點頭。
“歇了,這就歇了。”老王頭笑呵呵的回道。
那邊翠嬸和麻嬸聽到聲音,兩人便分開了些,麻嬸衝着虞景明笑了笑繼續餵飯,翠嬸兒也衝着虞景明說:“大小姐坐坐。”
“不了,翁姑奶奶等着我吃午飯呢。”虞景明也回道,都是鄰里之間打招呼的客氣話,隨意說隨意答,坐下更好,不坐下也不會在意的。
麻嬸子和翠嬸之前的閉聊自也落在她的耳裡,她將戴掌櫃交給二叔自己去處理本來就是給二嬸留面子,全是沒想到那戴娘子居然還找起二叔二嬸的麻煩了……
虞景明思想間便已到了虞宅門口,正要拍門,門卻從裡面開了,月芬從屋裡出來,見到虞景明,只臉上強笑一分便匆匆離開了,送她出來的是長青。
“長青,月芬來有什麼事兒?”虞景明問長青,她奇怪了,不曉得月芬這時候來家裡做什麼?
“陶娘子是來找二爺的,二爺沒見她。”長青道,只是言語之間卻有些吞吞吐吐。
虞景明曉得長青的話有些不盡不實,但月芬即是找二叔的,她自不好太過問,也只是隨意的點了點頭進了屋。
客堂裡一個人也沒有,但客堂後面的屋裡卻傳來一陣爭吵聲。
“大小姐回來了,翁姑奶奶飯菜已經擺好了。”紅梅聽到聲音,從樓上下來,站在樓梯口迎着虞景明。
虞景明卻衝着紅梅略擺了擺手,走到樓梯口的時候,那後屋的爭吵聲就更大了。
“二奶奶,壽鬆在虞記可差不多有十年了,沒有功勞那也有苦勞啊,現在你們說辭就辭,這沒了天理了,不是我說一句話,二奶奶,這人不爭饅頭也得爭口氣呀,這回出頭的事兒可不止我家壽鬆,還有莫守勤吧,憑什麼那個莫守勤什麼事也沒有,還送他留洋,最後還把他老子請了出來。輪到壽鬆這邊,就那麼一句輕飄飄的二爺另有安置就打發了?這欺負人也沒有這麼欺負的吧!二奶奶,我話可放在這裡,今兒個這事你若不給我一個滿意的交待,我使不得要請戴家人出面討個公道。”戴娘子這話說的毫不客氣。
“喲,你這還怪我呢,你以爲我被虞景明欺負了甘心,我也想爲壽鬆做主,出一口惡氣呢,可你們得爭氣啊,這十年來壽鬆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可你們得到的還少嗎?虞記總掌櫃給壽鬆,法租界那邊的分店是你家大郎戴政在管,二爺進了自治公所籌備委員會也把二郎戴謙提攜了進去,這般重用,哪個不說戴家是虞記的二東家,就這樣你們還不滿足,還想法子撈錢,還跟外人通起來,做的是裡倒外拐的事情,我還哪有臉面去找景明,這賬本你們好好看看……”
又聽得啪的一聲,後屋裡,虞二奶奶啪的一聲把一本賬冊丟在戴壽鬆夫妻面前。這是虞景明交給二叔另外一本賬本,是關於戴壽鬆這些年在虞記的所有賬目首尾。
“有本事你去請戴家人出來,戴家人的臉面都叫你們丟盡了。”虞二奶奶恨恨的道。她之前在虞景明那裡吃了一肚子的氣,沒想到轉臉來,自家嫂子還給她臉色看,還拿戴家人來要挾她,她也是忍不下這口氣的。
虞景明在樓梯口聽到這些搖搖頭,正準備上樓,卻猛的聽到戴娘子大聲的道:“這也算不得什麼呀,二爺自個兒還把虞記的錢往外轉呢,四馬路後面的小公館虞圓翠堤,那可是當初二爺建四馬路分店時從虞記裡分出的錢建的,如今裡面養着一個女人呢,六七年了,都有一個五歲的兒子了,四馬路分店那邊如今都是那個女人說了算,我們不多撈點,這錢指不定最後好了哪個狐媚子呢……”
這話戴娘子竟是說的理所當然,卻讓虞景明倒抽一口氣。
就聽得那房裡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是人跌倒撞了凳子,凳子被推動又撞了桌子,然後桌子上的茶壺茶砸下地的聲音。
隨後又聽的啪的巴掌聲,然後是戴壽鬆壓低的吼叫:“你胡扯些什麼?別在這胡攪蠻纏,給我回家去。”
“我哪裡胡說了,那五歲的兒子跟二爺長的一個模子,想賴都賴不掉。”戴娘子還兀自不甘。然後就是虞二奶奶的尖叫聲:“說,給我說清楚……”
只是屋裡卻一陣靜默。天井邊,幾個下人聽到響動都圍了過來,邊竊竊私語。
“手頭上的事兒都做好了?”虞景明一挑眉,眼神便那麼一掃,幾個下人脖子不由一縮,似有一股子寒意。原先下人是沒把這位才從寧波回上海的大小姐放在眼裡的,只是如今二爺二奶奶連連在這位手上栽跟斗,一個個那心便也虛了起來,連忙低着頭,各做各的活計,再也不敢探看半分。
楊媽這時帶着還有小丫頭小喜過來,先是有些爲難的看了看那邊屋子一眼,然後一咬呀衝着虞景明道:“大小姐,二爺和二奶奶早上就沒怎麼吃,如今,午時又過了,這中飯……”
那邊屋裡跟二爺二奶奶對上的是舅爺舅奶奶,又爆出這等隱私事情,做傭人的實在不是冒然進去。
虞景明頓了一下,擰着眉點點頭:“那擺上吧。”
“唉。”楊媽點點頭,招呼着小喜擺飯。
虞景明這邊接過紅梅手上的溼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天氣着實是熱了,擦完汗,將溼巾交給紅梅,虞景明便走過去推開了門,裡面還連門簾都放了下來,這天本就熱,這門關着還放了簾子,屋裡便不太透氣,更顯得悶,光線也並不亮堂。
眯着眼看着屋裡,虞二奶奶坐倒在地上,一臉的汗水和眼淚,眼睛也是赤紅的,散亂的頭髮溼漉漉的貼在額頭,樣子十分的狼狽。二姑娘和三姑娘蹲在虞二奶奶身邊,想扶虞二奶奶起來,只是虞二奶奶兀自不肯,眼眶赤紅的瞪着坐在牀邊的虞二爺,虞二爺這時也是一臉鐵青,正拿眼瞪着一邊兀自呶動着嘴巴的戴娘子,一邊戴掌櫃臉色也不好。
虞景明這一進來衆人的眼神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虞景明也未多看一眼,只是衝着戴掌櫃道:“戴掌櫃,我讓你把賬目準備好跟我交接你準備好了?有什麼不滿的跟我說,如今虞記我二叔二嬸做不得主。”
虞景明這話一落,屋裡幾個的臉色就更復雜上幾分。
戴娘子幾乎是立刻就跳起腳來要說話,她嘴張開音還沒出,虞景明就一個冷眼過去:“舅奶奶,有個事情我也要跟你說一下,我昨天看了永福門的賬,你今年的房租還沒有付,什麼時候過來付一下吧。”
“我……”戴娘子噎的一時說不出話來,氣的臉漲的通紅,正要理直氣壯的說她住了這些年都沒有付過,一邊戴壽鬆卻是用勁一推戴娘子,連推帶攘的扯着她出門,連出門便留下一句:“我這就去整理。”
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虞位大小姐不是個會給人情面的,自家娘子今兒這一爆不但得罪了二爺,二奶奶那裡也鬧翻了,再加上二爺這事兒一爆估計一時半會兒沒功夫管別的事情了,只得先這麼着吧。
呵,這位大小姐哪是要算今天的房租,這怕是要藉着由頭算總賬呢,先避避再說。
虞景明冷眼看着戴家夫婦離開,這才又衝着二姑娘道:“淑華,午飯已經擺上了,什麼事吃過飯再說吧。”
說完這句虞景明轉身就離開了。
這個時候,她二叔二嬸見到她更不舒坦,她也不在這裡礙人眼。
三姑娘依然是赤紅着眼睛瞪着虞景明離開,倒是二姑娘虞淑華眼神之中有些沉思。
一般的情況下大姐犯不着這個時候進來惹白眼,她隱約之中覺得大姐突然進來倒好似爲父母解圍,還敲打了大舅和大舅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