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永福門又象是拉開大幕的劇場,喧鬧了起來,只一會兒,老王頭的茶檔便聚起三三兩兩的人。
老潢每日早晨,雷打不動的要喝一壺濃茶,然後提溜着他那胡琴吱吱呀呀的拉上那麼一曲,甭管好不好聽,圖個鬧騰。
“老潢,來曲貴妃醉酒。”月芬不曉得打那裡出來,扭着腰肢,一手倚在茶檔邊。
“好咧。”老潢咧着嘴。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
月芬唱的並不好,有些荒板走調,惹來一陣鬨笑,月芬無所謂,依然吊着噪子。
“咦,虞家這是出了什麼事了?”有人瞪着虞家門上那兩盞白燈籠。
“嗨,你們不曉得呀,昨晚虞二爺死了,還是死在女人手上的,一會兒報紙出來你們再看,這事兒可鬧騰了……”卞維武不曉得從哪裡鑽出來,貓着腰一頭鑽到老潢身邊。
“嘿,你小子昨晚做賊呢,一晚沒回,也幸好你大哥昨夜有事,要不然少不了嘮叨。”老潢沒好氣的一拍卞老二的肩膀,虞家的事情他知道,昨晚卞老大爲了虞記四馬路那邊分店的事情看了一夜的賬。
卞老二“哎喲”一聲叫了起來,又連忙壓低聲音,嘴裡一陣一直抽氣。
“哎喲,你小子還真做賊叫人打了?”老潢這才注意卞老二,這會兒卞老二整張臉青的紫的,一邊臉更是腫的老高,他一手還抱着肚子,整個人趴在桌上,齜牙咧嘴的。
“哪裡,還不是狗日的呂三,昨天中午約了我談事情,居然想截我手上肥田粉的生意,我豈能依他,沒想下午他就叫人把我堵在了四馬路,就成這樣子了。”卞維武說着,又咧了一下嘴:“這筆賬我記下了,總有一天要跟呂三算,這年月我算是看出來了,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卞維武說着呵呵了兩聲。
而一邊的茶客聽到卞維武的話都不由一驚:“不能吧,昨兒個還好好的。”
“呵,我不予你們多說,一會兒看報紙。”卞維武死豬似的趴在那裡,兀自咬着牙,想着怎麼找回場子。
“賣報賣報,大新聞,虞記工人罷工,虞大小姐接手虞記,成爲虞記當家人……”
“賣報賣報,特大新聞,虞記虞園翠堤,呂仙芝勾搭陶裁縫,虞二爺抓姦反身亡,呂仙芝鋃鐺入獄……”
月芬唱曲兒的聲音嘎然而止。
橡膠股票事件一波未平,上海虞記工人罷工事件便已上了各大報紙的頭條,緊接着頭條的便是粗黑的大字,虞記曾經的掌舵人虞世安纔剛剛退下就因爲抓姦意外死亡,這一事件更成了娛樂版的頭條,而緊接着這頭條的便是呂仙芝殺人案的新聞,關於虞二爺到底是自己失足掉下樓梯還是被呂仙芝推下樓梯?兩方論調不一而足,而其中被大書特書的又是呂仙芝勾搭陶裁縫之事,整個新聞有姦情有兇殺,算是讓各位看官過足的癮頭。
“哎喲,這事兒鬧騰的……”看過報紙,因爲月芬在場,大家夥兒倒不好多說什麼,這左鄰右舍的背後說人沒事,當面的總要留點體面。倒是卞維武咧着嘴說:“月芬嫂子,陶大哥腿受傷哩,你不去醫院看看嗎?”
月芬蒼白着一張臉,眼神卻是有些慌亂,昨天是她給虞二爺遞的消息,卻不料最後竟出了這等大事,失神之間,聽得卞維武這話,便恨恨的一咬牙:“死了纔好。”
永福門門口,陶裁縫同樣蒼白着一張臉,他昨晚先在醫院裡包紮了傷口然後又叫公廨所的人問了一個晚上的話,中間沒少吃苦頭,這一路來又聽得報紙上的新聞,曉得此後再也擡不起頭來做人,這會兒只恨不得自己是聾子,低着頭,拄着一根柺杖,一步一步的進了永福門,一路上盡聽得人竊竊私語。
“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好一個似嫦娥下九重……”月芬依依呀呀又唱了起來,竟好似沒看到陶裁縫一般。。
陶裁縫踉踉蹌蹌的回了后街,打了包伏提着,又踉踉蹌蹌的出了永福門,這之中月芬依然沒看一眼。
“這對夫妻情份到頭嘍。”老王頭搖搖頭。
“你們還不曉得吧,那虞二爺在外頭還有個五歲大的兒子。”說話的是來買早點的嘉佳,聽得衆人閒聊,便也插了一句嘴,他男人就是虞記的會計餘翰,就住在戴家隔壁,平日跟戴娘子還能搭上兩句,竟也曉得一些虞二爺小公館的事情。那嘉佳說着,卻又衝着不遠處呶了呶嘴,那處屋檐下,夏至抱着虞景祺。
衆人的目光便齊刷刷的看了過來,夏至被看得腳都沒放似的,只得有些驚慌的抱着景祺拐出了永福門外,站在永福門外的街角,夏至又探頭探望的朝着永福門張望。
……
虞宅。
虞景明只是隨意掃了一下那些報紙,便丟到一邊沒放在心上了,上海這邊一些花邊報紙,慣會捕風捉影,沒事都能寫出風浪,更何虞家這邊卻是實事。
“這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啊。”翁姑奶奶也眯蒙着眼睛嘆息,眼眶也有些紅,她自小就跟着虞老夫人,虞二爺那也是她看着長大的。
“還有一句話叫天作有雨,人作有禍。”紅梅卻道,然後把高高一疊子賬冊搬了過來:“大小姐,許掌櫃說,四馬路那邊的分店暫時關了,貨全部調回總店,所有的賬冊全是由卞先生整理的,卞先生說有些需要注意的地方他已經標註出來了。”
虞景明點點頭,隨手就拿起賬冊翻了起來,細細的看着卞維文整理出來的賬目,尤其是紅筆標註的地方,所有的賬目都是有關虞園建造和來往賬目。
虞景明不由的抿了抿脣,這位卞先生直是玲瓏心思,她只是叫卞先生查封賬目,以備不時之需,而這位卞先生盡已曉得自己的心思,並提前做好賬目準備了。
四馬路分店的虞園房產是記在這位仙芝夫人身上的,在昨天跟二叔籤的那位協議中,這部份虞景明是不管的,默認算是二叔的資產。
可如今二叔因仙芝夫人而死,那這個小公館的歸屬就得另算了,不可能還落到呂仙芝的手裡,更何況那位呂三竟是要反告虞二爺,那打的算盤只怕就是虞園,所以虞景明便提前做些防備。
沒想到這般心思竟是全落在卞先生眼裡的,虞景明心裡便有一些說不出的滋味兒,是人總不喜歡自己的心思叫人看透的,難怪卞先生在衙門裡招人忌,隨即景明搖頭,有些自嘲,便是自己也有些不能免俗。
夥計潤生在樓下朝着紅梅招手,紅梅下去,沒一會兒匆匆上來,卻是衝着虞景明一神色有些怪異的道:“呂仙芝死了,零辰時在牢裡自盡的……”
“哎喲,怎麼就死了?”翁姑奶奶驚訝的說。
虞景明也是一愣,倒是想着那日雨夜,她看着呂仙芝被押走,一路上人指指點點,呂仙芝一臉死灰的表情,人舌如刀,更何況,二叔雖不是她故意殺死,但終是因她而死。
另外,還有虞景祺,那日情形,全落在那孩子眼裡,未來又如何面對兒子等,種種情況交織在一起,呂仙芝只怕就沒頂住,過不去那個坎了。
這人哪,花紅花落也不過一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