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早餐擺好了。”小桃又掀了門簾過來招呼。
虞景明拿了報紙出去,紅梅收拾了攤在桌上的賬冊也跟着出來。
隔壁起居間的飯桌上,清粥,蝦仁南瓜餅,蟹黃小籠包,幾碟下粥的小菜,菜生,醬黃瓜,十錦菜,樣樣清爽,看着就食慾大開。
虞景明坐下,將報紙放在一邊就端着碗吃了起來。
一邊靠窗的案邊,虞景祺坐在一張高椅子上,正趴在那裡一筆一劃的描紅,晨光正好,微黃的光線映着虞景祺半邊臉,能看到臉上幾近透明的絨毛。
翁姑奶奶坐在案几左則的藤椅上,正歪着身子盯着虞景祺寫,嘴裡還嘟喃着:“歪了歪了,重寫……”
這時小喜在門外探頭探腦,正好叫翁姑奶奶看個正着。
“小喜,有事體呀,進來說。”翁姑奶奶衝着門外說。好一會兒小喜才踢着小步進來,她手裡捧着兩本書,一進門,就把書放在翁姑奶奶面前的桌角上,又飛快的說:“翁姑奶奶,這是三姑娘讓我拿過來的。”說完,又說:“二奶奶還等我侍候,我下樓了啊。”說完,便快步退了出去,然後一溜小跑的下樓。
“這小喜,有人要吃了她不成。”翁姑奶奶沒好氣,她都還沒來得及回一句話。
“不是有人要吃她,她是擔心姑奶奶問話,她不好回。”紅梅笑着說,探了個腦袋看小喜放下的兩本本子,一本識字本《千字文》,一本錦繡堂的《珠算》石印本。
“咱們家這位三姑娘,原先是不開竅,上回叫大小姐點明,倒是上心了,一會兒描紅,一會兒識字,一會兒珠算的,全往這裡送,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個矮子拔成一個長子,也不想想景祺如今雖然較以前好些了,可那腦子還是不靈光的,一頁描紅紙寫下來,寫出的字還是似是而非的。”紅梅嗤着聲說,對三姑娘這種行爲實在有些瞧不上眼。
紅梅說的是三姑娘,但顯然翁姑奶奶的關注點卻是景祺身上,便瞪了紅梅一眼,沒好氣的說:“胡說八道,誰說景祺的腦子不靈光,他心裡清楚着呢,李大夫說了,他只是身體的反應比較慢,這才說不好話,寫不好字,這事得慢慢來,景祺正長身體呢,慢慢能好。”
老小兩個,一個幻年失怙,一個老來寂寞,互相之間正有了一份相依之情。
虞景祺這時擡起頭,轉過臉回頭看着衆人,臉色是迷茫,好似不曉衆人爲什麼提他,但眼神雖有些懵懂,卻又帶着一絲幽暗。
虞景明眼神微斂,經歷了那些的孩子,就算成長的步子慢,但每一步的深度卻是普通的孩子不能比擬的。
一時之間,衆人便再無話意,氣氛微微有些凝,有關虞景祺的話題說來總是有些微妙的。
“夏至呢?”紅梅問,岔開了話題。
“她買菜還沒回來。”小桃回道,這時翁姑奶奶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扯了屁股下的藤椅坐到虞景明對面,兩眼熠熠有神的盯着虞景明。
虞景明一看翁姑奶奶這眼神,就曉得翁姑奶奶心裡想什麼,只是這個問題她還沒想好,自也不曉得要如何回答翁姑奶奶,便避開了翁姑奶奶的視線,邊吃邊翻起報紙來。
“這報紙有什麼看頭,小桃給我念過了,全是些狗屁倒竈的,一邊唯恐天下不亂,就算董幫辦揭露洋人的狼子野心有功,可他以前做的那些事體就能抹了呀,別的我也不說,走私福壽膏的事體缺了大德了,卞先生查他有什麼錯,結果一個個在報紙上煽風點火,說什麼虎父犬子,這還不是柿子撿軟的捏。另一邊呢一個個又想於虎謀皮,洋人那心思,截留稅款有什麼奇怪,八國聯軍那會兒,還火燒圓明園呢,這樣一幫子強盜,有什麼能做不出來的,就憑報紙上弄點輿論,哦,洋人就乖乖的熄了心思了,我一個老太婆不曉事的也曉得,拿回海關權,洋人便是再有什麼心眼也是白瞎……”翁姑奶奶噼裡啪啦的一頓,卻也句句在理。然而國勢頹靡,朝廷只求一時苟安,一味賣國求榮,於是纔有一個個熱血志士拋頭顱灑熱血,以求振興,只是這條道路道阻且長,光明還遠遠未能觸及。
虞景明不啃聲,翁姑奶奶顯然說出了火氣,這會兒又一拍大腿:“虞記怎麼了,景明又怎麼了,一封感謝信而已,怎麼就能解讀出那麼多的東西來?一個個都是站着說話不腰疼,也不想着景明一個女人走到今天,她容易嗎?”翁姑奶奶說的眼眶都有些紅了。
“姑奶奶,嘴長在別人身上,他們說由他們說,日子是咱們自己的,咱們過好就好了。”紅梅曉得大小姐一向不喜歡這種自苦的情緒,便上前勸翁姑奶奶。
虞景明抿抿脣,站起身走到翁姑奶奶身後,一邊幫着翁姑奶奶捏肩膀一邊卻淺淺笑說:“姑奶奶,你有什麼話就說,我聽着呢。”
翁姑奶奶獨身至今,跟着老夫人打理着當初那一家子,本也是個心志堅強之人,哪裡真會因爲這點事這般自苦,所以這會兒這情緒自然有真的成份,但也有一部份是演給她看的。
“姑奶奶這不是擔心嘛,景明呀,我聽說李老太爺要來上海了,是不是的呀?”曉得被景明看穿,翁姑奶奶倒是一點也不尷尬,卻又拍着虞景明搭在她肩上的手,一臉期待的問。
一邊紅梅咳了一聲,翁姑奶奶原來在這兒等着大小姐呀,有些尷尬,這消息自然是她跟翁姑奶奶透露的。
“是有這個說法,但也不曉得。”虞景明笑笑回道。
“就曉得笑,拿笑來敷衍我老太婆。”翁姑奶奶瞪眼,回頭看了虞景明一眼,心裡終是一嘆:“翁姑奶奶實在不得不說,這做人不要那麼強,老夫人倒是強了一輩子,雖然她是無悔的,但我瞧着終是清冷了一點,日子還是要過的熱熱鬧鬧纔好。所以,有些事體景明你還是要想一想,當然,也可能是我老太婆想多了,但萬一呢?也許時機未到,但這世界上哪有那麼多水到渠成,時機成熟的事情等着呢,對吧?”
“嗯,曉得,我會認真考慮的。”虞景明這會兒沒有笑,正色的看着翁姑奶奶。
翁姑奶奶便眯着眼點頭,景明既然這樣說,那就是會認真考慮的。
一邊小花喵的一聲跳到茶几上,在虞景祺的描紅本上留下一個個梅花印,虞景祺抱着小花回頭衝着翁姑奶奶說:“奶奶,走……”
每天上午,溜彎的時間到了。於是一老一小一貓就下了樓,就在天井裡繞亦步亦趨的繞起了圈子。
天井邊的院門吱呀一聲開了,夏至提着一菜籃子的菜回來,先是衝着院子裡繞圈的兩人笑笑打招呼,然後提着菜籃子匆匆上樓。
“大小姐起了沒?”虞景明聽到夏至在門外問小桃。
“起了,在吃早飯呢。”小桃回道,然後門簾被掀起,夏至把菜籃子放在門邊走了進來。
“大小姐,我在巷口碰到卞維武,他讓我給大小姐帶封信,說是有個頂重要的消息要告訴大小姐。”夏至說着,從懷裡拿出一封信遞給虞景明。
“這卞老二,搞什麼鬼,有什麼消息不能當面說,弄的玄玄虛虛的。”紅梅嘀咕。
虞景明接過信,用裁紙刀裁了封口,拆開信看了起來,好一會兒嘴角微翹。
“維武心思也野了。”虞景明合上信說。
“大小姐什麼事體?”紅梅好奇的問。
“董幫辦在碼頭上的那十幾間倉庫你曉得哇?”虞景明說。
“自然曉得,報紙上說了,被江海關封了,要拿來拍賣,現在好多人都盯着呢。”紅梅指着桌上的報紙道,這可是一個香餑餑。
“榮興以董幫辦是榮興股東爲由,說董幫辦的這些倉庫應由榮興贖回,江海關那邊沒有完全答應,但同意同等情況下,凡持有榮興股票一成以上的股東有優先購買權……”虞景明頗有些玩味的說。
虞景明手上恰好有一成半的榮興不記名股票,這是當初從馮瑩瑩手上買來的。這不記名股票是不能參於經營的,但江海關那邊並沒有規定什麼股權,因此,虞景明同樣就擁有這個優先權。
“大小姐的意思是要參與競爭,可虞記的資金並不寬裕,二爺當初欠的貸款還有一些未還清,另外車隊那邊,王家建議再買幾臺車,還要再投一部份下去,再加上目前形勢可能會有些變故,還得備一點急用。”紅梅道。
“我要出的錢不多,卞老二拿下了董幫辦四成的人脈圈子,只是這些人背後都有小九九,卞老二底子到底淺了,長時間未必拿得住這些人,所以卞老二想以我手上的股權爲介,將這些人的資金整合起來跟榮偉堂爭奪董幫辦留下的這十幾間倉庫,若是成功了,那他等於將虞記還有那些人綁在了同一條船上,而有了那十幾間倉庫,他能作爲的事體就更多了,而就算是失敗,憑着維武的本事,也能趁這次這機會,從那些人身上挖出一些東西來,而有了這一次合作,大家的信性度也就高了些,這樣卞老二就能周璇。”虞景明眯着眼說。
“這卞老二,可不得了,算計都算計到大小姐頭上了。”紅梅跳腳。
“卞老二這可是陽謀,海關碼頭十幾間的大倉庫,一但拿到手上,是可以用來傳承的優質資產。”虞景明道,她之前都心動過。不過,卞老二的心思她曉得,卻也不急着回覆,這事體她得看看卞先生,如今,卞維武這野心,象一匹脫僵的野馬。
虞景明擡頭,透過窗戶看着外面永福門的天空,天空下,白雲蒼狗。
虞景明想的更深遠,這十幾間倉庫,卞老二盯上了,榮偉堂那裡怕更是非得到不可,只是,要得到這十幾間大倉庫,付出的代價絕對不會小,只怕二妹手上的虞園要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