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景明走上樓梯的時候,就聽到屋裡的西洋鐘敲了十一下。
晚上十一點了,小西門剛剛關上。
平五是在小西門關上的前一刻進的城。
雨雖然是小雨,但平五走了不短的路,身上的衣服早就溼了,他此刻陰沉着一張臉從巷尾進了永福門。
“平五,怎麼這大晚上纔回來?”麻油婆今晚吃的實在是太多了,虞家的流水席,她從開席到結束就沒下過桌子,結果這一睡下了,肚子就鬧了起來,一個晚上足足拉了七八趟,把她那一身老骨頭都快拉散架了,那胃也難受的很,她也不敢睡了,起來開了門,就在這巷尾來來回回的走着,消消鬱氣。
平五沒有理會麻油婆,只管悶着頭走自己的路,沒一會兒就從麻油婆面前過身。
“平五,你等等,跟你商量個事體好不,我這裡還缺點錢,那個麥乳精你能再便宜點不?”麻油婆顛着腳追着平五,她是纏過腳的,只不過後來疼狠了,她娘實在不忍心,就悄悄的幫她放了,只是那小腳已經有些成形,雖然放了,但小跑起來還是一顛一顛的,到了年紀大了,這顛腳的毛病就更改不了了。
平五依然悶着個頭,沒理她。
“媽,有事體明天說好吧?”鄧香香聽到她媽在屋外跟人說話,走出來看個究竟,正好看到路燈下,平五一身溼漉漉的,臉色也沉的跟鬼一樣,她媽還不識趣的往前湊,便連忙拉着她媽。
隔壁平家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喲,都已經是到埠價了,再便宜,難不成讓平五給你墊哪,我這做大嫂的,想要一袋還得實打實的價呢。”家裡的孩子鬧了半宿,鳳英才哄睡孩子,聽到外面平五回來的聲音,攏着衣服出來開門,正好聽到麻油婆那話,便沒好氣的擠兌了句。
在鳳英看來麻油婆簡直是貪的無厭了。
“喲,話不是這麼說的,我這個是平五當日在人前應的,可不是我上杆子求的。”麻油婆沒好氣的衝着鳳英道。
“呵,不管是實打實的價,還是到埠價,都沒貨了。”平五煩了,咬着牙惡狠狠的丟了一句,悶頭進了家門。
“呀,你說什麼……”麻油婆這下不幹了,三步並做兩步的追:“我說平五,不帶這樣說話不算話的呀,怎麼說好的貨又沒了呢……”麻油婆站在平家門口嘮叨。
鳳英也是一愣,沒貨了?這什麼時候的事體,要知道她可是給孃家的大嫂拍了胸脯一定能拿到麥乳精的。
“平五……”鳳英也追了進門,卻看到平五直奔廚房,再出來時,手裡提了把菜刀。
“平五你這是要做什麼事體……”鳳英唬了一跳,平五拿着刀,她有些不敢近前,只敢在一邊慌張的問。
“貨被卞維武給封了,我這還沒有活路了呢,你們要貨找卞維武要去……”平五更是沒好氣,提着刀悶頭出去,門口的麻油婆正張頭朝屋裡望,冷不丁的平五提刀出來,也叫他嚇了一跳,這大半夜裡鬧這一出,不由的人不發怵。
“媽,回屋了……”鄧香香也嚇的一臉白,用勁的扯着麻油婆的袖子,想拉她回家。
麻油婆死活不走,剛開始的驚嚇過去了,麻油婆這會兒倒是興奮了起來,明擺着平五這是要拉着卞老二唱大戲了。
一邊鳳英這才醒悟過來,霍的大叫:“大郎,爹,快出來,要出事體了,平五拿刀要去找卞維武拼命了……”
屋裡一陣乒嚀乓啷的聲音,平大郎跟平老爹披了衣服手忙腳亂的出來,兩人身後跟着平嬸子,一出來平嬸子就問:“平五又做什麼妖了?”
“平五說卞老二扣了他的貨……”鳳英說。
“這哪成那……”平嬸子一陣尖叫,平五就指望這些貨出人頭投地,賺錢好討媳婦呢。平老爹和平大郎悶頭追着平五。
麻油婆扯了鄧香香跟在平家人後面,見着巷子邊上有人開門探望,便宣揚:“出大事體了,平五拿着刀子去找卞老二拼命了……”
“呀……”這消息如同投子入湖,激起層層漣倚,沒一會兒消息便在永福門散開了,家家戶戶的燈都亮了起來……
虞景明剛剛睡下,就聽得窗外長巷子的吵鬧。然後是小桃細碎的腳步:“大小姐,出大事體了,平家跟卞家對上了,都動了刀子。”
虞景明也是唬了一跳,立刻披衣起牀,她到底是永福門地主,碰上這樣的事體沒有不過問的,尤其今天還是虞二姑娘成親的日子,若是永福門見了血,只怕兆頭也不好。
虞景明跟小桃下樓的時候碰到紅梅。
“翁冒已經去了后街了。”紅梅道。虞景明點點頭,一邊虞三姑娘也探頭出了門。
圓門洞那一盞燈在細雨中搖晃,長巷子裡影影綽綽。
虞景明跟小桃和紅梅一起進了后街,整條后街已經叫人擠的水泄不通。看到這情形,虞景明曉得,大體是打不起來。
畢竟象麻油婆那樣純看熱鬧的少,這樣的事體,大家還是要勸一勸,攔一攔的。
嘉佳看着虞景明和紅梅,從人羣裡朝虞景明和紅梅招手:“大小姐,紅梅嫂……到這邊來。”
虞景明同紅梅擠了進去,三十七號門口,翁冒,麻河北兩個帶着幾個人架着卞維武一個勁的往屋裡拉,外面石階下,趙明,許開源兩個也架着平五,死死的將他攔在門外,平五還兀自揮着刀,一幅要找卞維武拼命的樣子。
卞先生披着一件青灰的夾衫,就站在階前,死死的擋在門口,平五就在他眼前揮刀,他眼眨也不眨,倒是趙明,許開源幾個嚇了一身冷汗,平五的刀就在卞先生眼皮低下,一個沒攔住,卞先生就要被開瓢,你說嚇人不嚇人。
“平五這到底鬧的哪一齣啊?”虞景明皺着眉頭問嘉佳。
“平家人說,平五的貨被卞老二給封了,說是走私貨。”嘉佳看了平五那邊一眼,回道,虞景明這時突然想起下午在四馬路上,卞維武是帶着人去各場子查走私,倒是沒想到,居然就查到平五的頭上了。
“動刀子誰開怕不成,我卞老二也是見過世面的,真動起手,誰躺下還不一定。”卞維武又從門裡衝出個腦袋。
“你給我進去。”卞維文用勁推維武進門,嘣的一聲關上了,大家夥兒看着兀自晃動的銅環,才鬆了一口氣。
“平老爹呀,有事體還是好好商量着解決,這喊打喊殺的對誰都不好,我不是幫誰,只是卞維武那小子也是你們看着長大的,他什麼性子你們不會不曉得,那自小就是大鬧天宮的主,也就被維文這個大哥拘着才安生些,你家平五別看比維武大兩歲,可兩人打架,平五什麼時候是卞老二的對手了,說句不好聽的,他倆個鬥刀子,躺下的還真不定是哪一個呢……再說回來,就算是平五贏了又如何,傷了人不要坐牢呀?”趙明衝着一邊悶着頭的平老爹道。
平老爹和平嬸子雖然有一些小算計,但終歸到底也算得是老實人,一聽趙明這話,那背心也是直發毛,今天幸好有大家攔着,要不然還真不定會出什麼事體。
“平五,回去吧。”平老爹勸了聲。
“你們別管。”平五悶聲說。
卞家的門又吱呀的一聲開了,卞維文提了幾把椅子出來:“老爹,嬸子,平五,坐,我們談談。”
雨已經停了,天邊有點淺淺的月印子,卞維文將幾把椅子擺在階下,他就坐在石階上,平老爹和平嬸子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平嬸子扯了扯悶着頭的平五,平五才憤憤坐下。
周圍看熱鬧的漸漸的散了,趙明幾個留了下來,以防有個萬一。
虞景明見這邊確定不會再有大事,招呼了紅梅正要離開,卻被嘉佳和芸嫂子拉進了屋裡。餘家和卞家是斜對面,隔着門,外面的說話聲屋裡聽的一清二楚。
“平五,你的貨是在哪裡被封的?”門外,卞先生的聲音平淡的就象是聊家長裡短。
“在利德商貿行的倉庫裡。”好一會兒,平五道。
“你的貨爲什麼放在利德商貿行裡?”卞先生又問。
“這管你什麼事啊,我愛放哪裡放哪裡。”平五嘲諷着說。
“是不關我的事。”卞維武輕笑,頓了一下又說:“你沒有錢支付全部的貨款,只能是賣一點再提一點,所以,那批貨說到底還是利德商貿行的吧?”
“你什麼意思?”平五沒有吱聲,平嬸子聽着卞先生的話似乎有什麼不對,不由狐疑的問。
“老爹,嬸子,你們一直在說維武封了平五的貨,絕了平五的路,可事實上,維武封的是利德商貿的貨,什麼時候利德商貿行的東西就成了平五的了?”卞維文的話音依然平和,但話意卻也見崢嶸。
“利德商貿已經答應把貨給我的,只是我一來錢不夠,二來也沒有擺貨的地方,這才存在利德商貿行的倉庫裡。”平五強辯道。
“沒有入你口袋東西那就不是你的,別忘了利德商貿早先還答應那批貨給維武的呢,對嗎?”卞維文繼續反問。
平老爹吧答吧答的推着水煙,平嬸子張口欲言卻完全不曉得該說什麼好,平五陰沉着臉不言不語。
“平五,維武是江海關公廨所的差人,查走私是他職責,他查的是利德商貿,跟你平五是沒關係的,平五,你見好就收吧……”
“卞維文,你什麼意思,是說我家平五無理取鬧了?”平嬸子坐不住了,跳將起來喝問。
“這什麼意思呀?”虞景明這邊,嘉佳壓低着聲音問芸嫂子,芸嫂子看着虞景明,虞景明微微搖頭。
“卞先生這話我不明白。”門外,平老爹重重的吐了一口煙,用勁的扯了平嬸子坐下,才聲音低沉的問。
“那我跟老爹說說吧。”卞維文說,咳了一聲繼續道:“我其實一直不贊同維武進江海關公廨所的,一來要仰洋人鼻息,心裡憋屈。二來,那裡利益太重,維武的性子也是重利的,這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溼鞋呀,就單說今兒個這事一發吧,明天維武只怕就要被公廨所停職審查了……”
“該的。”平嬸子嘀咕了句,平五依然不吱聲,平老爹又抽了一口煙,甕聲甕氣的:“爲什麼?”按之前卞先生說的,維武只是做他應當做的差事,又做什麼要被審查。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平老爹你也是曉得的,這批貨本來是維武的,利德之前一直跟江海關的董幫辦關係不錯,維武是攀着董幫辦的關係,才從利德商行那裡討了些甜頭,幫着銷一點貨,賺點份子錢。現在呢,利德跟董幫辦之間有了矛盾,利德商行顯然另有想法,但利德和董幫辦兩方合作多年,互相之間總有些顧忌,免不得要試探一下,維武是跟着董幫辦討飯吃的小嘍羅,自然就成了利德開刀的對象。所以,利德商行才把當初說好的貨交給了平五去賣,這可就打了董幫辦的臉,董幫辦也是要臉的,是人都是要臉的,董幫辦免不得要找回場子,這纔有維武帶人去封利德倉庫的事體,只人家利德也不可能光捱打不還手,只不過利德那邊要反擊得有個由頭……”
“這跟平五有什麼關係?”平老爹悶悶的問。
“維武今天封利德倉庫,走的是公廨所的官面手序,平五今兒個這麼一鬧,維武就變成了公器私用,利用公廨所打擊報復平五,有了這個由頭,利德再走一下關係,公廨所那邊自然可以審查維武了。不過,我說這個倒不是要怨你們的意思,維武既然選了這條路,那一切的後果就是他該擔當的,只是維武不過是一個小嘍羅,利德對付他的目的最終還是董幫辦,這等神仙打架的事體,別人躲都躲不及,平五是個局外人,如今他賣利德的好已經賣了,若不見好就收,還等着最後成炮灰嗎?要曉得,董幫辦也不是個沒手段的。”
卞維文一翻話落,平老爹和平嬸子都啞口無言了,平五臉色有些複雜。
“就算不成炮灰,但若逼的太甚,爲着維武,我也是要拼命的。”這句話,卞維文說的低沉有力。
“我們還怕你不成。”平嬸子憤憤不平的嘀咕,平老爹跺跺腳站起身來,然後揹着手,轉身就默不吱聲的朝街尾家裡走,走了幾步,又回頭瞪着平嬸子和平五:“你兩個還不回去,這大半夜鬧騰的,好看呀……”
“哦哦。”平嬸子聽着整個事體是利德跟董幫辦在打擂臺,弄的有些六神無主,再加上卞先生最後那話也讓她的背心直發毛了,這會兒連忙扯着平五起身,慌亂中還踢倒了凳子,又連忙扶正,才快步追上平老爹,街尾平家的門開了又關上了。
“不好意思,打攪大家了。”卞維文看着平家幾人的身影淹沒在街尾的夜色裡,也站起身來,拱手衝着趙明翁冒等人道。
這一夜也將盡了,沿着夜色遠眺,地平線處已現魚肚白。前街老王頭打開爐子裡封了一夜的火,開始燒第一壺茶水。
“沒事沒事,走了。”翁冒趙明等人衝着卞先生擺擺手離開,心下里倒是想着,倒底是讀書人,不見風雷,最後反倒是讓平五討了一場不自在。
卞先生笑笑,轉身進屋“吱呀……”一聲,三十七號的門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