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幾乎就是傾盆而下,虞景明沒有跟着二嬸她們直接去紅十字醫院,而是打着傘帶着紅梅趕到四馬路分店二叔的園子那邊,租界的巡捕已經把整個園子封鎖了起來,虞景明到的時候,就看到幾個巡捕押着一個女人離開。那女人衣服上滿是血跡,低垂着頭。
她一路過去,站在路口看打着傘看熱鬧的人一陣指指點點,女人卻毫無所覺,只是有時茫然的擡頭,一臉灰敗的掃了掃路人。
虞景明同那女人照了一面,卻是一愣,甚至些眼熟,只是一時竟是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哎喲,這個女人老風騷了,跟那裁縫搭的不是一天兩天了,真是紅顏禍水哦,二爺這頂子不僅綠油油的,最後連命都丟了……”
兩個虞記分店的夥計攏着袖子站在廊下竊竊私語。
“我是虞景明,到底怎麼回事?”虞景明皺着眉頭衝着兩個夥計問。
雖然這邊的分店虞景明來過,但當時並未表明身份,而昨日虞記罷工也只是虞記作坊的工人,各分店的夥計卻不在內的,因此兩個夥計先前並不認得虞景明,這時聽得虞景明這話,都不由一顫,連忙站了筆直。一個夥計結結巴巴的說不成句,右邊一夥計倒是頗爲伶俐道:“半夜裡,起先先是聽到二爺的罵聲,然後又聽到陶裁縫的慘叫,之後就是二爺同仙芝夫人的爭吵,再然後就是二爺的慘叫,長青當時正在店裡跟我們聊天,聽到慘叫之後才趕忙趕去去,最後我們就看到長青揹着二爺上了馬車直去了紅十字總院,然後公廨所的探長和巡捕就來了,又擡走了陶先生,剛纔幾人又帶走了仙芝夫人。”
他嘴裡的仙芝夫人正是虞二爺在外面的那個女人——呂仙芝。
虞景明皺着眉頭:“陶裁縫又怎麼回事?他怎麼夾也在這裡?”
“陶裁縫時常來給仙芝夫人量衣服的尺寸。”那夥計有些吞吞吐吐的道。
虞景明眼神幽暗了下來,那夥計雖然只是陳述事情,未做任何推斷,但實已經把事情的經過活靈活現的描述出來了。
事件發生在半夜,這量尺寸豈能量到半夜?只有一個解釋,陶裁縫跟那呂仙芝有苟且。
想着陶裁縫跟呂仙芝的苟且,再想着她之前看呂仙芝有些面熟,虞景明腦中一個記憶就浮現了出來,記得前幾日,她陪王家二嫂嫂馮紹英去陶裁縫那裡做衣服,曾見過那個挑逗陶裁縫的女人可不正是呂仙芝嘛。
一想到這裡,虞景明不由的又想到了之後月芬跟蹤呂仙芝的事情,如此,事情再又推到昨天,昨天,虞景明親眼所見,月芬跟陶先生吵的厲害,最後月芬發了狠話,要跟陶先生魚死網破,再後來,月芬來找過二叔……
如此,事件的前因只怕就清楚了,陶裁縫人樣風流,呂仙芝經常做衣服便跟陶裁縫勾答上了,引起了月芬的關注,那日月芬跟蹤了呂仙芝找到了呂仙芝的住處,肯定無意中就發現了二叔跟呂仙芝的關係,之後月芬跟陶裁縫爭吵,決裂,月芬曾說過要魚死網破,因此,月芬便來找自家二叔告狀。月芬來虞家時自己還碰到了,還問過長青,長青當時說二叔沒有見月芬,但有些吞吞吐吐,這話是有些不盡不實的……
再從二叔的行爲來看,半夜來虞園,顯然就是來抓姦,然後在爭執中出了意外。
虞景明這推測於事實一分不差。
“東家大小姐,二爺怕是不太行了。”這時那夥計又突然提了一句。
“直說。”虞景明衝着那夥計道。
“我聽那些印捕說,二爺衝進屋裡,正好撞着了仙芝夫人同陶裁縫的事情,二爺氣急之下拿着西瓜刀砍了陶先生,陶先生躲的快,沒有砍到要害,砍到了大腿,陶先生便跌跌撞撞的逃出臥室。二爺不甘心,追了出來,仙芝夫人怕出事,就拉扯着二爺,爭執着,二爺沒站住,又正好是樓梯口,二爺就滾下了樓梯,沒想也不巧二爺滾下樓後那後腦袋正好磕在大理石階上,聽說當時就沒什麼氣了,只怕……”那夥計有些小心的道。
虞景明兩手不由重重一握,深吸一口氣,她便是跟二叔再不對付,也決不希望看到這種情況。只是虞景明也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
“紅梅,你馬上回去找卞先生和許老掌櫃,讓他們帶幾個作坊的工人,身強力壯一點的,馬上來這裡,帶走四馬路分店歷年來所有的賬目,記住事無鉅細。”虞景明吩咐一邊的紅梅道。
“是,那大小姐一人小心。”紅梅點點頭,立刻叫了黃包車往永福門趕。
“你叫什麼名字?”虞景明衝着那夥計問。
“回東家大小姐,我叫潤生。”那夥計道。
“好,潤生,你跟我去紅十字總院。”虞景明道。
“是,東家大小姐。”那夥計連連點點。
再回頭看一眼燈火幽暗的園子,虞景明帶着潤生便匆匆去了紅十字醫院。
……
潤生說的沒錯,二叔是真的不行。
“冬至,下雪了……”
虞景明站在虞二爺的病牀前,虞二爺已經出氣多進氣少了,見到虞景明進來,兩眼直勾勾的盯着虞景明說。
虞景明微微的閃了一下眼,虞二爺長長的嘆了口氣就嚥氣了。
別人都不明白這句遺言是什麼意思,只道虞二爺臨死前說的胡話,虞景明卻記得,自己父親是在冬至那天病死的,死的時候正好在下大雪。那一年的大雪,上海幾十年未遇。
也是這一天,父親將她託付給了二叔,如今,二叔留下這一句遺言,只怕是有些意味深長了。二叔這是要她看在父親的份上對二房照顧一二。
還是下半夜,醫院走廊在燈光下顯得昏暗而悠長。
病房的門口,有一張長椅子,虞淑華一臉蒼白,兩眼紅腫的坐在那裡,離她挺遠的長椅子盡頭,坐着一個五歲左右的男孩,男孩顯然受了驚嚇,這會兒縮成一團,男孩的身邊站着一個丫頭,十四五歲的年紀,一臉拘謹,見到虞景明望過去的眼神,咧了一下嘴顯然是想笑着點頭,又想起時下氣氛不對,又連忙抿了嘴,整個表情尷尬的不行。
再看那男孩,果然長的極象二叔,尤其那眉眼,幾乎就是二叔的翻版,只不過此時眼審呆板,失了魂一樣。
“大姐……”看到虞景明過來,虞二姑娘抿着嘴低低的招呼了一聲,眼眶紅紅的。
虞景明衝她點了點頭,節哀什麼的安慰話她也說不太好,便什麼也沒說,只聽得一邊病房的門裡還傳出虞二奶奶咬呀切齒的聲音:“你欠了我的,還想讓我幫你照顧那野種,沒門兒,有本事你自己照顧……”
虞景明挑了挑眉,掃了一眼走廊邊那孩子,那孩子還是一副呆呆傻傻的樣子,只有那丫頭,雙手的手指交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