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這卞先生平日不吭聲不吭氣的,真要發起威來,平五那小子也就一盤小菜。”嘉佳開了門,伸着腦袋朝對面三十七號望了一眼,嘖嘖嘴說。
虞景明也站在門邊,每個人都有逆鱗,卞老二和卞老三便是卞先生的逆鱗,碰了,那是要拼命的。
“大小姐,聽說卞先生已經辭職拉?”嘉佳又突然回頭跟虞景明打聽。
“嗯。”虞景明點點頭,卞維文離開可以瞞過別人,但是瞞不過餘翰的,所以嘉佳知道不奇怪。
“卞先生這是爲何?做的好好的,做什麼辭職,難不成還真去幫麻師傅?麻師傅現在可在陶記,陶記有自己的總賬吧?再說,總賬這樣重要的職位,陶記也不可能請個不熟悉的人啊?”芸嫂子一臉好奇的問。
虞景明笑笑沒說,這是卞先生的決定。
“我聽說卞先生很可能是要入江海關了。”嘉佳這時又壓低聲音道。
嘉佳哪來的消息?這回便是虞景明都不由的有些好奇了。
“這也是餘翰猜測的,這些日子,卞先生爲了讓餘翰順利交接,一直帶着餘翰跑各方面的關係,江海關那方面自也少不了,餘翰私低下聽江海關一些人說的,稅務司長非常看重卞先生……”嘉佳說這話時擡擡下巴。
“便是再看重又如何?華人在江海關,最高也就一個幫辦的職位,卞先生新人進去,難道還讓他去當扦子手,聽差那樣的?”
“聽說是進監察司。”嘉佳不敢肯定的說,這都是餘翰聽江海關那邊私底下議論的。
芸嫂子點點頭:“若是這樣,那倒也是不錯的。”
虞景明則若有所思,若是依着平常,別說監察司一個普通的監察,便是副稅務司這樣的職位給卞先生,依卞先生那性子,怕也不一定會進江海關,但很顯然的,正如卞先生剛纔跟平家人說的,平五今天這一鬧,利德那邊自然要出手,利德出手第一個肯定是拿卞維武試水,那位董幫辦原來就一直想拉卞先生入江海關幫他,再加上如今,董幫辦其實有些自身難保,這等情況下,那位董幫辦必然袖手旁觀,逼卞先生入局了……
這邊三人正各自沉吟,冷不丁的,卞家的大門又吱呀一聲的開了,卞維武跟火燒屁股似的從屋裡竄了出來,緊跟在他身後的是一瘸一拐,跑的卻是不慢的老潢,老潢手裡還拿着一根掃帚,朝着卞維武劈頭蓋臉的打。
卞維武拿手架着掃帚:“老潢,可以了啊,別以爲我就不敢還手。”
卞維武邊說邊跳腳,又空出一隻手揉着小腿,一臉齜牙咧嘴,老潢下手是真狠。
“喲,堂堂江海關公廨所的卞二爺咧,在上海灘也算個人物了,怎麼着,也就只有欺負老人的份兒,來呀來呀,我老潢就在這裡,你還手呀……”老潢一頭亂糟糟的頭髮,拄着那掃帚當柺杖,衝着卞維武一臉不屑的道。
“老潢你不要胡攪蠻纏了,我最近可沒有得罪你的啊?你這說打就打,說不過去啊。”卞維武也就嘴上說說,哪裡真敢跟老潢動手。
“我胡攪蠻纏?你小子少給我裝糊塗,鼓不敲不明是吧,那你說說,今天平五這事到底怎麼回事,還有你這兩天跟瘋狗似的帶着人在四馬路那邊各個場子裡掃蕩,你小子什麼意思?你不曉得董幫辦現在自身難保啦,你這衝鋒陷陣的,嫌死的不快是吧?”老潢覷着卞維武。
卞維武這會兒躲的遠遠的兩手叉着腰,衝着老潢反脣相譏。
“喲,老潢,虧你當年也是混過的,義氣要不要的?我在江海關是董幫辦罩着的,上回鴉片煙的事體董幫辦不跟我計較了,現在人家董幫辦需要我搭把手,我不好不理的呀……”
見打不着卞維武了,老潢一屁股坐在門坎上,拿着掃帚直敲着地面。
“呵,義氣,就你一個小嘍嘍,別拿義氣撐門面了,就你小子那點花花腸子,我門清兒,卞二爺你野心大着呢,不管結局如何,董幫辦在江海關的日子不長了,董幫辦在江海關的日子不長,你小子只怕留在海關公廨所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數的,卞二爺如何能甘心呢,你也曉得江海關那邊看中你大哥的本事,只是董幫辦幾次三番請你大哥進江海關都讓你大哥拒絕,所以你小子乾脆把局攪亂,你得罪的人越多,你大哥爲了護你就只有進江海關,你這是要架你大哥起來做戲……你小子啊,良心都叫狗給吃了……”老潢咬着牙罵。
聽着老潢這話,虞景明一挑眉,她就說卞老二有他的算盤,原來算盤在這裡,這小子心思有些邪了。
卞維武叫老潢說中了心思,不由的赤紅了眼睛:“老潢,我是把我大哥給架起來又怎麼了?我們兄弟要掙命哪,大小姐給的路子我大哥不走,我如今這身皮也穿不穩,真要有事體,那不成了別人的下手餜,由着別人搓圓搓扁了嗎?”卞維武跟頭鬥牛似的瞪着老潢,他不想再過小時候那種朝不保夕的日子。
老潢一時無言。
“二哥,老潢。”卞家老三從門裡探出小腦袋,兩人的爭吵讓他有些不安。
“進屋去。”卞維武和老潢都衝着卞老三揮手,兩人又互相一瞪眼。
“去洗漱,一會兒要吃早飯了。”卞維文過來牽着卞老三的手,想了想,衝着不遠處的卞維武道:“老二,你去跟董幫辦說,我會參加董家宴。另外,開弓沒有回頭箭,你手上的事既然已經起頭了,就一直做下去,到了這個時候也沒有退縮的必要了。”
卞維文想着既然董幫辦想方設法讓他去趟江海關這局,那就趟吧。
“大哥,我曉得了。”卞維武也咬着牙,他自也曉得這個道理,何況他更曉得,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軟,從呂三開始,他進江海關公廨所,那也是踩了不少人的,如果這個時候軟了,那些人反咬起來,那呂三就是他的下場。
卞老二說着,頓了一下又說了聲:“大哥,對不起。”這回大哥是生生被他拉下水的。
“呵,跟大哥說什麼對不起。”卞維文嘀咕了句。其實今日之局,在維武進江海關公廨所時,他就看到了,所以當時是很不同意的。
如今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那也就不能退縮了。
卞老二抓抓頭,然後風風火火的出了后街。
卞維文就攏着袖子站在那裡。
天已透亮,晨光正好。
“真決定了?”老潢依然坐在石階上,重重的咳了兩聲問。
“到了這一步了,自然就不能退了,我的個性是有些優柔寡斷的,維武倒是幫我做了決定。”卞維文有些自嘲的說。
老潢呵呵的笑:“成,有決定就好,這世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誰曉得呢,總要走過一遭才知道,呵,我這老都老了,就不討人嫌,隨你們嘍,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她去吧,三兒,老潢嘴饞了,要吃酒,給我打酒去……”老潢掏出幾個銅錢丟全卞維新。
“兩個銅板跑腿費。”卞維新衝着老潢攤手。
“你混小子,真是越來越沒出息了,賺錢要到外面去賺,賺自家人的錢算什麼。”老潢瞪着眼。
卞三兒卻是不管,又繼續攤着。
“你要錢做什麼?我告訴你,可不興亂花的呀。”老潢一臉不甘的把兩個銅板丟進卞老三的手心。
“我要捐款,資助南方革命的。”卞老三挺着脖子,學校裡有人來募捐。
“呵呵……”老潢一臉自嘲,如今連老三這樣十多歲的孩子都曉得要革命了,大清氣數是真盡了。
卞老三一溜跑的去給老潢打酒。
“嘉佳,芸嫂子,不用送了,幾步路。”斜對面虞家,虞景明跟嘉佳和芸嫂子告辭。
“唉,我也趕緊去燒早飯。”芸嫂子笑笑。
“那好,我也去補個覺,這一宿也沒睡,還好今天我是上下午班,要不然可要被扣工錢了。”嘉佳也笑嘻嘻的。
虞景明笑笑,跨過門坎,正好就面對老潢和卞先生。
“大小姐早。”卞維文衝着虞景明點點頭。
虞景明笑笑,然後問道:“卞先生還好吧?”
“沒事,倒是打擾了鄰里上下了。”卞維文拱手拱。自也曉得東家大小姐是因爲昨晚的事體纔過來這邊,倒底是永福門的地主,底下住戶鬧的要打要殺的,不可能不聞不問的。
“沒事就好。”虞景明點點頭,又說:“卞先生,若有什麼需要儘管開口。”虞景明又道,她這邊幾樁事體都是得了卞先生的幫助,報桃報李的,卞先生這邊但有需要,她自不會坐視。只不過卞先生喜歡把事放在心底,到底讓人難以捉摸。
卞維文看着虞景明,笑笑點頭,卻未再說話。
虞景明曉得這人是不會輕易開口的,便也未再做聲,點點頭,反正都在永福門,真有事兒總是會曉得的,虞景明便又點頭告辭。
此時天光已經透亮。報童的賣報聲隱隱約約傳來:“賣報賣報,大消息,南方再暴發起義,黃花崗血流成河……”
虞景明的心猛的一跳,卞維文也猛的擡起頭來,跟虞景明相視一眼。從去年永福門軍火事件以來,兩人心裡都明白,南方又蘊量着一次起義,如今答案揭曉,又一次血流成河……
“景明,不好了,廣州那邊發來電報,廣州爆發起義,現在全城戒嚴,港口那邊沒有出港證根本出不了碼頭,我們原先定好的那艘貨船還被查出私運革命黨,已經被查封了,現在我們在南方買的那批糧食也被扣押在碼頭,運不出來……”戴政匆匆而來,壓低聲音跟虞景明道。
虞景明不由咬着脣。
去年,各地暴發起義,再加上長沙一帶旱災,江逝皖水災,東北河北暴發瘟疫至使各地糧價都在上漲,因此,去年,於糧食有關和行業都在漲價,各家糕點鋪子也漲了,唯有虞記一直壓着沒漲,但這也無形中增大了成本,而今年一開年,糧價又漲了,倒是南方的糧價還算平穩,翁冒在南方那邊頗有路頭,便在南方那邊訂了一批米粉,麪粉以及一些綠豆黃豆等糧食,雖說增加了運費,但因爲拿到一個優惠價,倒是比在上海買要便宜一點。
這批糧食正好可以趕上端午,以及下半年中秋,過年的旺季,更何況如今,陶記步步相逼,這批貨對於虞記來說,是能不能守穩這一年的關鍵……
“翁冒呢?”虞景明問戴政,廣州那邊是翁冒的路子,這事還得翁冒去跑。
“接到廣州起義的消息,他就去打聽情況去了。”戴政道。
虞景明點點頭,因爲重要,更不能急。
“不曉得大小姐有沒有聽說過伊麗莎白洋輪?”卞家門口,卞維文突然說道,顯然也是聽到戴政的話了,對於卞先生,虞記的事物倒沒什麼可避諱的。
“是專門給各國領事館和公所運送生活物資的那艘船?卞先生可是有什麼消息?”虞景明轉過臉看着卞維文道,她曉得卞先生不會隨意問這個。
“嗯,最近,我拜訪過海關的墨賢理先生,我得到消息,這艘船目前正在廣州,預計在一週之後會到達上海,算算時間,應該是這兩天從廣州出發。”卞維文一臉平靜的說。
“卞先生的意思是我的貨可以走這條船的路子,可是我聽說這艘船並不的接運貨生意。”虞景明道,這艘船是專門爲各國使館服務的,並不是商船。
“事在人爲吧,據我所知,這艘船每回運來的生活物資各使館都用不完,最後有相當一部份是流向市場的,比如,利德手上的麥乳精……”卞維文又道,點到爲止,並不說深。
可虞景明是什麼樣的腦子,自然明白卞先生的話,換句話,這艘船名義是爲各使館運送生活物資,但只怕暗裡的走私也少不了。所以,事在人爲,虞記這批糧食也是生活物資嘛,一些路子就看虞記有沒有關係搭上……
“多謝卞先生。”虞景明衝着卞維文福了福,不管最後能不能成,卞先生爲虞記提供了一條路子。
“大小姐客氣,維文還有一句話要說,如果大小姐的貨真能搭上這條船的話,雖說這條船是免稅的,但大小姐的貨畢竟是商品,爲免落人口實,私下裡還是把該交的稅交了……”卞先生揖了一禮又道。
“曉得了。”虞景明點點頭,卻又看着卞維文,突然道:“卞先生可是另有用意?”
卞維文笑了:“曉得瞞不住大小姐,大小姐曉得,因爲維武,我免不得要對利德出手,要對利德出手,自免不得要查一下伊麗莎白號,而我需要一個查船的理由,到時怕要委屈一下大小姐了……”
“好,我曉得了,應該的,卞先生太客氣。”虞景明笑笑說,心裡自然明白,卞先生大約是會利用她這批貨給利德布個局,虞記只要交了稅,便是受一時委屈最終也不會有事,更何況卞先生幫她良多,她自然也樂意幫卞先生一把,只不過,一切都要她的貨能登上伊麗莎白號:“我會盡力搭上伊麗莎白號。”虞景明又道。
卞維文再揖禮,笑笑,未吱聲。然後扶着老潢回屋,一場鬧劇到此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