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禧六年九月初三,曆書曰:天順,上上吉。
元徵城內一片熱鬧歡騰,樹上的茜素紅紗迎風舞動飛揚,寶檐琉瓦、金鈴玉鐺,在陽光下灼灼生輝,連空氣裡都漂浮着令人眩暈的喜慶之氣。平日冷清無人的儀和殿,此刻正在舉行隆重的四妃之禮。四妃乃正一品妃位,規格要高出平常妃禮許多,其專用的金冊、金印皆由禮部擬製,交由制器庫專人打造。
慕毓芫頭戴赤金六扇綴玉翅寶冠,身穿蹙金絲雙繡牡丹錦春團紋吉服,接過淑妃專用的金印、金冊等物,再乘金鸞鳥頂珠寶輿前往奉先殿,行大禮叩謝聖恩。今次盛典非比往常,同時冊封的妃嬪還有七人,惠嬪徐氏、齡嬪謝氏、純嬪朱氏,均冊爲妃位,另有貴人葉氏冊爲萱嬪,容華陸氏冊爲陸嬪,婕妤江氏、才人文氏冊爲貴人,以襄助淑妃協理六宮。
盛大的儀式繁瑣冗長,一直延綿持續到巳時末,纔算大致結束。不過泛秀宮的宮人卻還不能歇息,儀式完畢,先要升鸞座讓淑妃接受嬪妃叩拜,接着在椒香殿設宴款待六宮妃嬪,以賀封妃之喜。椒香殿內坐着大半殿的人,東西六宮的妃嬪們都已悉數到齊,燕瘦環肥、夭桃穠李,盛裝麗服下的各色女子,或清麗,或嬌柔,或溫婉,恍若春日裡爭相綻放的滿園繁花。
席間衆人言笑不斷,極是熱鬧。因不斷有嬪妃上來敬酒,慕毓芫臉上便有些微泛紅暈,更兼緋羅色的鸞服相襯,越發顯得笑靨如花、顧盼生輝,奪目的麗色幾乎濃到有些化不開。明帝自金蓮花盤中拾起酒盞,斟滿酒杯遞過去,低聲笑道:“宓兒,你且多飲幾杯,越醉越好看了。”
“呵,皇上只管拿臣妾逗樂。”慕毓芫接過酒杯一口飲盡,只覺胸口微暖,腦子也有些水漾般的眩暈,因笑道:“頭暈的厲害,這酒不能再飲了。”
“娘娘,要不要喝一點?”雙痕捧了一盞醒酒湯過來,不合時宜的問道。
慕毓芫剛嗔她幾句多事,卻覺得雙痕的目光另有所指,順着方向看過去,只見熹妃正沉着臉,眉眼間似乎隱隱藏着鬱氣。此次冊封的妃嬪數目不少,幾乎覆蓋東西六宮所有正主,沒有升到低位妃嬪亦有不少賞賜,頗有些皆大歡喜的意味。認真說起來,後宮中最不遂心之人便是熹妃,妃子中以她資歷最深,服侍皇帝時日最長,大封六宮之日卻沒有她的份,想來心中惱恨的非同小可。
“嗯,知道了。”慕毓芫微微蹙眉,心中琢磨着如何才能周全,靜默片刻才道:“大家正熱鬧着,別掃興,先把醒酒湯端下去罷。”
“怎麼?”明帝剛飲完純妃上來敬的酒,笑着囑咐了幾句,回頭笑道:“莫非當真醉的厲害,要是身子不舒服,就少飲幾杯,朕也不深勸你了。”
“沒事,臣妾坐坐就好。”慕毓芫反手握了握自己的臉,像是在取手上的涼意以降溫,側首正好看到大公主,於是笑道:“寅馨,今兒怎麼一直坐着不說話?前幾日不是還唸叨,說好幾日沒有看到你父皇,還不過來敬酒?來,到旁邊坐着罷。”
大公主原本隨坐在熹妃身側,聞聲忙端了酒盞過來,換過髮式的少女已經洗去孩子稚氣,軟綿綿的桃紅儒裙勾勒出婷婷身姿,舉起酒盞敬道:“祝父皇無事煩憂、笑口常開,同時也賀慕母妃榮升大喜,兒臣滿飲此杯。”說着,一仰脖飲盡。
明帝悅意滿然,將手上的一串沉香珠賞給大公主,問了幾句家常閒話,又笑道:“難怪淑妃成日誇你,說你秉性純孝、識禮有節,果然長大懂事了。”
“寅馨過來,陪你父皇坐一會。”慕毓芫伸手攜了大公主,讓她坐在自己身旁的小杌子上,婉聲笑問道:“平日裡事情多,記性不好,彷彿記得已經十四了?行過及笄禮沒有?”
大公主微微紅了臉,垂首回道:“多謝慕母妃惦記,正是二月裡行的禮。”
“嗯,寅馨也長成大姑娘了。”明帝朝慕毓芫頷首,微笑道:“還是你心細,連孩子們的小事都記得清楚,不似朕這般丟散落四的。”
“皇上每日忙着大事,自然分不出精神來。”慕毓芫端了糕點遞給皇帝,像是不經意想起什麼似的,隨口問道:“說起來,寅馨也該行公主大禮了。想來皇上已經安排妥當,不知道是哪天的好日子?”
“嗯?”明帝微有遲疑,頓了片刻笑道:“正是呢。也不拘是哪一天,只要日子好就成,回頭讓司禮監挑個好日子罷。”又側首朝大公主笑道:“你是朕的長女,今後更要給弟弟妹妹做個表率,賜字還按以前說的“安和”二字,這就很好了。”
慕毓芫看了看大公主,微笑道:“寅馨,快謝恩罷。”
大公主很快回神過來,起身朝下面的嬪妃們掃了一眼,目光落在熹妃身上時略微停頓,轉身叩道:“兒臣叩謝父皇恩典。今後須更加孝順父皇和衆母妃,與弟妹們友愛和睦,讓父皇放寬心。”衆妃皆是聰明伶透之人,都齊聲給大公主道起喜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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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午後稍顯清冷,已有半黃半綠的樹葉開始飄落。秋風卷得一地的殘葉漫天飛舞,與樹上千絲萬縷的紅綢相比,更透出一些蕭瑟的意味來。慕毓芫正獨自倚着雲窗出神,目光落在一地斑駁雜亂的樹葉上,自語般輕嘆道:“原來,所謂秋風秋不盡是這個樣子……”
“娘娘,不是奴婢多嘴。”雙痕自梅花海口缸裡取出溫茶,沏了一盞捧過去,放在流雲榻上的小高几上,唸叨道:“你在這兒坐了大半日,難道不覺得酸乏麼?不如喚香陶進來捶一捶,或者進去躺一會?”
“你呀,真是越來越嚕囌了。”慕毓芫飲了兩口茶便起身,三尺餘長的緋羅裙尾擺順勢垂下,邊緣上的小金珠被摩得“簌簌”有聲,不由低頭笑道:“這裙子穿着倒是累贅,還是換身尋常的衣衫舒坦些,走罷。”
雙痕扶着她往裡走,笑道:“奴婢年紀長,自然嚕囌些了。”
“呵,倒忘記了。”慕毓芫垂首想了想,頷首笑道:“記得你比本宮還大一歲,今年二十五了罷?本宮身邊少不得你,反而把你耽誤了。趕明替你謀一門好親事,嗯,最好是近侍裡頭的,這樣才能夠兩不耽誤。”
“好端端的,怎麼說到奴婢身上來?娘娘只管混說,奴婢可不想聽,等會便到外面做事去。”雙痕彷彿憶起什麼舊事,眼圈便有些微微泛紅,勉強笑道:“況且,嫁人又有什麼好的,不過是自尋煩惱罷了。”
“雙痕姐姐----”慕毓芫用了舊稱,輕聲嘆道:“那年,若不是三哥染病不治,只怕你早就已經……”主僕二人各有無限心事,彼此相對無言,但聽窗外有樹葉掠地發出陣陣響聲,時光頓時流逝的緩慢起來。
“娘娘,出事兒了!”外間傳來咋咋呼呼的聲音,只見香陶笑眯眯跑了進來,自個兒彎腰笑了半日,嘴裡嚷嚷道:“可了不得,笑壞人……”
雙痕伸手拍了她一下,斥道:“別鬧,好生說話。”
“是。”香陶朝慕毓芫福了禮,平息片刻才忍住笑,回道:“方纔奴婢去鹹熙宮送東西,碰巧萱嬪在那邊請安。熹妃的臉色看起來不大痛快,不過說了兩句,收下東西便要打發人。誰知道----”說着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反手揉了揉自個兒的臉,“大家剛要準備出殿去,就聽見正中一聲悶響,大夥兒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個都裝作沒聽見,也沒敢笑出聲。”
“人吃五穀雜糧難免的,這也當着正經事來取樂?都是本宮平日太寬待你,沒半點規矩,回頭打你一頓纔好。”慕毓芫搖頭笑了笑,“嗯----,你方纔說出事?什麼事?”
“萱嬪啊,萱嬪被罰了。”香陶不敢再笑着說話,斂色回道:“萱嬪一時沒忍住,就笑出來了。熹妃直說她沒規矩,亂了套數,當場就砸了手裡的茶盅,還讓萱嬪以嬪位禮聽訓受教,連個蒲團也不給,聽說到現在還沒放出來呢。”
慕毓芫微微蹙眉,問道:“哪不是有大半個時辰了?”
雙痕瞧她臉色有些不快,忙攆了香陶出去,自衣櫥裡取了家常的宮衫過來,小聲詢問道:“娘娘,是不是要過去瞧瞧?還換衣衫麼?”
“不,不去。”慕毓芫緩緩搖了搖頭,曼聲說道:“眼下熹妃正惱怒上火,萱嬪又正被羞辱難堪着,誰去勸解都是吃力不討好,本宮何苦趕着惹人嫌?只是熹妃的性子沒個迴轉,萱嬪也未必受過這等閒氣,再如此僵持下去,怕是又要鬧出風波了。”
雙痕鎖眉想了想,道:“不如,讓人去回稟皇上?”
“胡說!轄理六宮是本宮的職責,做什麼知道卻不去調解?”慕毓芫淡聲喝斥了一句,思索片刻吩咐道:“你去,悄悄的找到大公主,那是個聰明伶透的孩子,不會不懂得其中的道理。她說起話來比別人方便,咱們也不用多管閒事了。”
雙痕恍然大悟,點頭道:“是,奴婢知道該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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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下午,皇帝都在霽文閣跟大臣議事,羣臣們各抒己見、爭論不休,誰知道激烈陳述半日卻沒個結果。眼看天色漸漸濃郁,殿外天空已是落日西墜、晚霞滿天,小太監趕着上來請示何處晚膳,明帝也顯出些許疲乏,遂揮手道:“你們都先回去,各自寫個摺子上來,明日早朝再接着往下議。”
“是,臣等告退。”羣臣們方纔漸漸打住,行禮退出。
“皇上,這是前兒說的丹心蜜露。”多祿捧着八寶彩漆盤子呈上來,內中躺着一支羊脂白玉小瓶,笑道:“太醫院首座孫太醫親自調配的,說裡面不光有赤芍、黃精、丹蔘、蜜草等物,還添有上等珍珠粉、瓊脂膏,秋日乾爽,臨睡前塗抹均勻,次日便可一整日滋潤無憂了。”
明帝原本有些蹙眉不快,聽多祿囉裡八嗦扯了半日,不由笑道:“你收了太醫院多少銀子?有的沒的,先天花亂墜的說了一籮筐。”說着站起身來,將白玉小瓶拾起來揣進懷裡,邁步往大殿外走去。
多祿趕忙緊跟着攆上,口中道:“冤枉啊,奴才可不敢。”
明帝卻搖頭笑笑懶怠理會,待龍輦行至椒香殿儀門,方纔吩咐道:“去問問前面的小太監,要是淑妃午歇還沒起來,就不用通報了。”多祿片刻就跑了回來,帶回來的消息卻說大公主也在,不過早到一炷香功夫。
“朕來的不巧,打擾你們說體己話罷。”明帝自個兒打起水晶珠簾,嘴裡說笑着往裡走進,坐下笑道:“沒外人,不要行那些虛禮了。”伸手接了茶盞,朝大公主笑道:“寅馨,過幾日就該行公主禮,也算是大人了。回頭你自個兒想想,缺什麼就跟淑妃說,一定辦得熱熱鬧鬧的。”
“是,謝父皇關懷。”大公主趕忙起身謝恩,又看了看慕毓芫,笑着回道:“父皇無須擔心,慕母妃素來替兒臣想的周全,樣樣都打點的很妥當,想來已預備下不少難尋的寶貝,只怕父皇心疼還來不及呢。”
明帝聽她說的有趣,笑道:“如此說來,倒是做父皇的多操心了。”
“寅馨的這張小嘴,真是越來越甜。”慕毓芫也忍不住笑了,伸手拉大公主在身邊坐下,微笑道:“天色不早,正好你父皇高興,你也留在椒香殿用晚膳,過會兒再讓人送你回去。”
大公主靦腆的笑了笑,歉聲道:“謝過慕母妃的一番好意,只是兒臣出來時沒打招呼,只怕母妃還在等候着用飯,還是改日再領罷。”
慕毓芫微微一笑,頷首道:“那好,就不留你了。”
看着大公主領着人出去,明帝漸漸收斂了笑意,問道:“朕看寅馨眼圈有些紅,像是剛剛哭過,難道是被熹妃訓斥了?還是有什麼別的事,專門跑過來找你?”
慕毓芫看了皇帝半日,嫣然一笑,“呵,皇上雙目如炬。”沉吟着頓了頓,“只因寅馨砸碎了東西,被臣妾訓斥了一頓,小女兒家臉皮薄,所以就委屈哭了一場。”
明帝卻搖了搖頭,笑道:“你又唬朕,斷然不會是這個緣故。”
慕毓芫只笑着不答,翩然起身道:“小孩子哭鼻子,也值得讓皇上着緊?晚膳已經預備好,先吃點東西,等臣妾長點力氣再說罷。”明帝笑了笑,只好跟她一起出去。
因中午的宴席格外豐盛,已然吃的有些油膩,晚膳特意準備了些清淡的小菜,帝妃二人略吃了些,便吩咐宮人將盤盞撤下去。底下又奉上膳後的甜湯來,慕毓芫盛了一碗銀耳蓮子甜湯遞過去,方纔說道:“下午的時候,熹妃和萱嬪絆了兩句嘴,臣妾想大喜的日子不便多加約束,便讓寅馨過去勸了幾句……”
明帝頓時不悅,打斷道:“朕看她們是閒的,非得鬧出些不痛快來。”
慕毓芫卻神色悠閒,微笑道:“大家天天一塊相處,難免有個磕着碰着,這又算得上什麼大事?過不了幾日,姐妹們依舊是有說有笑的,皇上不用太擔心。”
“聽你說來,朕倒是多操了些心。”明帝有些不願意再說下去,轉而一笑,從懷裡掏出小瓶子來,笑道:“你前幾日說腿上乾燥生癢,這是太醫院新配的丹心蜜露,最是滋養肌膚的,晚上細細的抹上一層……”
“皇上……”外面傳來多祿小心翼翼的聲音,明帝說到一半被打斷,十分不悅,回首蹙眉問道:“什麼事?越來越沒有規矩了!”多祿不敢進來,隔着水晶珠簾跪道:“玉粹宮那邊來人,說是萱嬪娘娘有些不適,想請皇上過去瞧瞧。”
“嗯?”明帝想到先前說的事,心內一陣不快,加上下午議事沒個結果,更是覺得心煩不願走動,只道:“朕又不是太醫,去也沒用,等太醫診斷過再來回。別杵在這兒惹人嫌,還不退下?”
多祿不敢再多嘴,忙道:“是,奴才告退。”
明帝消了消氣,回頭問道:“朕方纔說到哪兒?”
慕毓芫垂首抿嘴一笑,帶動耳間銀線串珊瑚珠墜子跟着搖晃,反手撫了撫,指着白玉瓶子趣道:“皇上說到----,此露乃採天地之精華,集日月之靈氣,神力無比、一兩千金,比之觀音瓶的淨露還要珍貴呢。”
“好了,知道你是哄朕開心。”明帝將慕毓芫抱了起來,大步流星往寢閣走進,溫柔的放到流雲美人榻上,低低笑道:“朕也該禮尚往來,到裡間再好好的答謝你。”宮人一個個都視若無睹,皆很知情識趣,趕緊退了出去。
“皇上!”慕毓芫突然驚呼出聲,雙手緊緊捂住寬廣的裙襬,羞紅之色一直燒到了耳根,急急阻道:“這是做什麼?皇上,別鬧了。”
“你怕什麼,朕想給你抹點蜜露而已。”明帝大笑起來,打開手中的瓶子,一陣濃郁的香氣韻散出來,“來,朕親自給你抹上。”
慕毓芫漸漸鬆了手,只是紅着臉垂首不語,任他輕輕掀起繡花百褶儒裙,褪掉瑩白若雪的綾襪,捲起褲腿,露出盈掌一握的纖細小腿來。明帝將花露倒在自己手心,先雙手合着溫了一會,再認真細緻的抹上去,口中笑道:“朕的淑妃乃是後宮表率,一點也不能輸給別人,有損到這雙腿可是萬萬不行。”說着低下頭去,一邊吻了一下,擡頭笑道:“好了,有朕加蓋的印章在上頭,定然有效。”
“嗯。”慕毓芫擡眸看他,聲音細不可聞。
“宓兒……”眼前的女子明眸中水光不定,難得一見的羞怯教人無限憐愛,明帝的目光漸漸有些迷離,喃喃道:“不論何時,你都是朕心中最珍貴的瑰寶今後……”彷彿置身於一處澄澈無塵的清泉,明帝情不自禁的俯身下去,沉醉其間不願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