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後的一天,我再次來到那家療養院,特意帶了副極大的墨鏡。對着鏡子看時,自己都覺得好笑。寬大的鏡片已經成了一種時尚,人人都可以冒充自己是明星。
當我踏進那家療養院時,敏銳的覺察出異樣,相同的藍天,相同的草坪,相同的病患,可是卻有着不同的氣氛,我從空氣中嗅出點點瀰漫的緊張。
待走至那幢白色的小樓前,我明白了自己的感覺並非空穴來風。
原本鮮有人進出的重護區,此時戒備森嚴,樓前站着兩位警察,周圍亦有便衣巡邏,警惕的觀察往來人等。我明白今天恐怕不能進去探望,便在樓前收回了腳步,只是這樣就引來了警察的注意。一位警官走過來,客氣的說:“小姐,能讓我看一下你的身份證嗎?”
“可以。”我自手袋中拿出身份證交給他,他仔細看了看,卻並不交還給我,更加客氣的說:“能請你摘下眼鏡嗎?”
本想遮掩面容以阻擋他人視線,沒想到卻成了重點懷疑對象,我摘掉眼鏡,問道:“警官,出什麼事了嗎?”
他端詳了下我的臉,沒有與之匹配的犯罪記錄,就將證件還給我,“沒什麼,只是例行公事。”言下之意就是,有事,但我偏偏不告訴你。
無功而返,我站在大門前猶自不甘。那位賣花少女走過來,看我先前買好的風信子仍然好好呆在手裡,便問:“怎麼,沒有探望您的朋友嗎?”
“到處都是警察,看得我心驚,改天再說吧。”我問她,“今天怎麼無緣無故多了那麼多幹警,發生什麼事了?”
賣花少女張望下四周,湊近我神秘兮兮的說:“這家療養院裡面住着一位刑警,兩年前把黑幫大佬給送進監獄了。聽說那個大佬前些天越獄逃跑了,警方害怕他伺機報復,所以才加強了警衛。”
右手不禁劇烈顫抖了一下,掉落了幾片紫色的花瓣,我低頭整理鮮花,語氣平靜如常:“那個大佬越獄了?報紙上怎麼沒有登出來?”
“警方嚴密封鎖了消息,應該是怕引起市民恐慌吧。”她擔心的皺了眉頭,“那麼危險的人物跑出來,真是令人不安。其實應該早些通報市民的,這樣還可以多加留神。”
“他們大概是想盡快抓捕罪犯歸案吧。放心吧,我們要相信警方的能力。”我這樣的安慰,聽起來蒼白無力,這和勸人聽天由命沒什麼兩樣。
“也對啊,像我們這樣普通百姓,擔心又有什麼用。”到底是少年心性,總以爲危險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不安持續不了多久,又是份樂觀豁達的心情。
這件事,早晚會刊登出來的,我很清楚,以警方的實力,是絕對無法在短期內抓住他的。
我早知道牢房困不住他,只是沒想過會這麼快。
掏出鍾燁祺給我的名片,我撥打了那個號碼,很快就聽到了熟悉的聲音自電話的另一端傳來。我說:“鍾先生,我想去貴公司應聘,你看什麼時候比較合適?”
約定了時間,我啪得一聲合上手機,只覺那金屬的棱角狠狠刺痛了我的手指。
我需要錢,更需要時間,在得到兩樣之前,我只能儘量爲自己找一處躲避風雨的所在。
到了約好的時間,我準時出現在鍾氏公司前。擡頭仰望着這幢摩天大樓,只見它插入雲霄,明淨的玻璃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輝,裡面冷氣十足,門前三丈開外都能感受到,旁邊的停車場上皆是名牌轎車,來來往往的人也都是衣着光鮮,只一塊手錶已足夠令我驚歎。
一塊氣勢非凡的招牌立在眼前:中天集團。
看完之後我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無良地產商還真是腐敗。
剛走進大廳,手機就響了,鍾燁祺的聲音自裡面傳來:“寧小姐,是不是已經到了?我不太方便接你,請你到八樓的公關部,好嗎?”
我答了聲好,心裡驟然緊張。我深吸一口氣,反覆告訴自己,千萬別緊張,那裡的人只是職業聽起來優雅些,其實也都是普通人物,你沒必要怕他們。
到了八樓,轉了個彎就看到鍾燁祺倚在牆上等我。今日他穿了身西裝,剪裁得體,穿起來就和往常的休閒服一樣得心應手,似乎天生就是穿這類衣服的。當他身着運動裝第一次出現在我面前時,就像是個未出校門的學生,而當他西裝革履時,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商業鉅子。
他見我過來,禮節性的上下打量一番,微笑道:“寧小姐,你今天很漂亮。”
我勉強笑了笑。
他指着一扇門,示意我進去:“我已經安排好了面試,進去吧,不必緊張,公關部的夏經理人很好的。”
走進之後,我回手把門關上,才發現只有我一個面試者。桌子後面坐了兩個人,一個是短髮,正在一張紙上寫着什麼,另一個則是披肩捲髮,泛着淡淡栗色的光澤,妝容精緻卻又不着痕跡,彷彿天生麗質,不需假借粉黛,給人的感覺便是自然的美麗,以及優遊的成熟,應該就是公關部的主管了。
她見我進來,示意我坐下,微笑道:“寧小姐,我是公關部經理夏若,今天是特意爲你安排的面試。本來我還有些擔心,但是看到你之後,就覺得這次面試簡直是多餘。”
聽了此言,我頗有些受寵若驚,便說了些客套話。直到這個時候,旁邊的女子才擡了頭,但只是冷冷瞄了我一眼,就再次俯首凝視着面前的白紙,神情專注,好像在研究六合彩。
夏若道:“你不介意我問幾個問題吧?”
她的問題很簡單,也就是些家庭學歷等情況,我回答得更簡單,整個面試過程不足一刻鐘。結束後她繞過桌子來到我面前,說:“你是祺少介紹來的,我自然信得過,以後大家一起工作,還要互相照應啊。”
她伸出手,微笑:“恭喜你,明天就可以正式上班了。”
我握住她的手,感到一道冷冷的目光,自她身後射來。
鍾燁祺見我這麼快就出來,很是吃驚:“過關了嗎?”
我點頭,他開心的笑道:“我就說你一定能勝任的。你知道嗎?我可是沒有在夏經理面前說一點你的好話,你是憑藉自己的實力進入公司的。”我不語,沒有肯定他的說法。
任是多麼出色的人,也無法在短短十五分鐘內,靠着幾個簡單的問題就能在主管面前大放異彩,鍾燁祺說他並未說過我的好話,我相信他沒有騙我。那麼,這個夏經理能從中看出些許端倪,並如此自然的賣給他一個人情,不能說沒有心計。
第二日正式上班,夏若特意關照我不必做那些端茶倒水接電話的瑣事,而讓我做她的助理。當我捧着資料文件在偌大的辦公大廳穿梭時,時常能感覺到一道既冷且輕蔑的眼光在不經意間射過來,不用探尋,我也知道那不友好目光的來源,就是面試時那個短髮的女子——寇瑕芝。
不知我前世對她做過什麼,她看我是如此的不順眼,不過在醉金迷,爭風吃醋的事屢見不鮮,我已習慣。
吃過午餐,大家照常工作。夏若讓我出去買杯咖啡,我很周到的問到每個人要不要代勞,結果這些小資的白領就七嘴八舌說了一堆自己的喜好,有位男職員Leo怕我拿不了,就自告奮勇和我同去,自始至終,寇瑕芝都對着電腦,眼皮不擡。
我走到她跟前,微笑:“你需要咖啡嗎?”
“不必。”她的視線終於上揚,不過是越過了我,直接對Leo說,“麻煩你幫我帶一杯,多加牛奶,不要放糖,謝謝。”說完後她瞄了我一眼,沒有看到預期的窘色,她有些失望。
將一杯卡布奇諾放在夏若的辦公桌上,她說:“瑕芝是個很好的員工,只是脾氣不太好,你不要見怪。”
“怎麼會。”我說得是實話,如果日日爲他人的情緒煩躁,恐怕我活不過三十。
夏若繞過桌子,走至我身邊,壓低了聲音說:“主要是因爲你是祺少介紹來的,她嫉妒而已。”
“不會吧。”我訝異,“我跟他真的沒什麼啊。”
“女人嘛,暗戀的時候總是很敏感的,她看祺少如此關照你,誤會也是在所難免的。”夏若環抱着雙肩,高跟鞋優雅而輕柔的踏着地面,“她剛進公司的時候,總是被其他人欺負,新人嘛,這是難免的,祺少看不過就出面維護她,結果……說到底,也只是她自己一廂情願而已。”
我但笑不語,這倒真是像鍾燁祺的作風,對做好事有一種雷鋒叔叔式的熱愛。
“這件事祺少也有責任,他身爲中天集團的二少爺,肯出面維護一個新晉的職員,不惜得罪別人,也難怪瑕芝會多想。”她眼神微微上斜,莞爾的望着我,“其實祺少很善良,他對誰都很好,如果看到別人有困難,他總是儘自己所能幫助他們,這本來是很好的品質,可是如果被人誤會,就不太好了,你說是不是?”
“是啊,”我隨聲附和,“他有時候的確太濫好人了。”
“不要怪我八卦啊,繁忙之餘偷偷說說別人的是非也是種調節。”她坐回椅中,十指交叉,“今晚給你開個歡迎儀式,你喜歡吃什麼菜?”
“日本料理吧,比較清淡。”晚上大吃大喝是會遭天譴的。
“好啊,”她欣然同意,“我也好久沒有吃過日本料理了。等下班後就叫上所有同事,大家熱鬧熱鬧。”
公關部的同事們對免費的晚餐甚是歡迎,除了已經有約的幾位,其他的都欣然前往。我看出寇瑕芝本來是想推脫的,可礙於大家情面,不願掃興,才勉強同去。
壽司上了沒多久,寇瑕芝就要回去,大家玩得正盡興,所以也沒強留。就在她在外面攔車的時候,有聲音自背後傳來:“我覺得我們需要好好談一談。”
她轉身,見是我,面容立刻冷了五度:“我不認爲有這個必要。”
“大家以後在一起工作,經常見面,總是這般僵持不太好,傳出去也讓別的部門笑話。”我走近她,平靜的問,“你能告訴我,究竟我有什麼地方得罪你了嗎?”
“我想你誤會了,你並沒有做錯什麼,我也並非對你有任何不滿。”
我盯着她的眼睛:“你給我的感覺是非常坦率,喜怒皆在臉上,不過這句話可不像你的作風。”
她怔了怔,終於說:“我只是看不慣有人靠着關係進公司而已。”
我不語,可以想象自己的奮鬥多年,他人一朝就可以實現後的強烈不滿。
“我不知道你跟祺少有什麼關係,但我猜一定非同一般,不然他怎麼會開口請夏經理手下留情?”
我驚訝:“他真的這麼做了?”
寇瑕芝冷笑一聲,像是看不過我的裝模作樣:“如果他沒有向夏經理透過話,以夏經理那般嚴苛的人,怎麼會讓你輕易過關?不用想也知道是怎麼回事。”
鍾燁祺沒有騙我,寇瑕芝說得也不錯,關鍵是在那個夏若身上。她是如此的聰明,早已洞悉一切,既給了鍾燁祺面子,也令其他同事產生適當的誤解,怕是其他人也是如此看我。對此,我無言以對。
“你放心,我不會在這裡待很久的。”我伸出手,很是誠懇,“希望在這一段時間裡,我們能保持友好合作的關係。”
她看了看我,伸出了手,不過卻是攔下了一輛計程車,我的手就落在晚風中,空蕩蕩的沒有着落。
她坐上計程車,搖下玻璃窗:“我就是這樣的人,勉強不得。”
看着那輛車絕塵而去,我才發覺自己在外面呆得太久了,趕緊回去。剛剛坐下,夏若就湊過來低聲問:“去追寇瑕芝了嗎?”
“嗯。”我苦笑道,“我恐怕沒辦法跟她搞好關係了。”
“沒事的,她職位那麼低,不會影響你什麼的。”她夾給我一片生魚片,“今天你是主角,不要壞了心情。”
她的眼睛如一汪碧潭,看不到底。
幾天後,來了一宗買賣。一位姓唐的客商有意向和中天集團合作,但還在猶豫不定,集團的當家鍾言良先生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將其拿下,一時間所有部門都忙碌起來,公關部尤爲繁忙。
剛一上班我就被夏若叫進辦公室,她說:“上午唐先生要來我們公司,你和我一起去接待。”
“我?”我急急推辭,“這麼重要的事還是請有經驗的同事做吧。”
“你形象這麼好,又機靈,是最佳人選了。”她說得不容置疑,“就這麼決定了。”
上午10點,我站在樓下,有些忐忑。當看到那輛黑色的賓利時,我快步上前,對着從裡面出來的男人伸出手:“您好,唐先生。”
然而,下一秒我的笑容就僵在了臉上。
我記得這張臉,Coco曾經陪着他跳了整整一星期的舞。
他也認出了我,驚訝過後,不屑便從眼角流露出來,象徵性的握了下我的手,正眼不瞧就走進這幢大樓。
我兩手握在一起,自己都感覺到冰涼。
夏若將他接進辦公室,坐下後她說:“我相信我們中天集團的有關資料您都已經看過了,我們有意設計綠色環保的新型社區,現在就請我的助手給您演示一下。”
我起身剛要關燈,準備播放幻燈片,唐先生突然擺了擺手,說:“在此之前,我有一點小小的疑問,爲什麼負責演示的會是這位小姐?難道我的檔次如此之低,只能得到貴公司這種水平的待遇?”
夏若依舊微笑:“唐先生,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麼。”
“這位應該是寧小姐,她以前在醉金迷做事,我想夏經理也知道這個地方吧。”他毫不留情的揭露我不甚光彩的過去,“以她這樣的身份來負責接待,我不得不懷疑貴公司對此次合作的誠意。”
夏若驚訝的視線滑過我僵直的臉:“唐先生,我想你是不是誤會了……”
他擡起手製止了下面的話:“看來貴公司對自己員工的把關做得還不到位,那麼是否要合作,我就要慎重考慮一下了。”言畢,他不顧夏若的百般挽留,昂了頭走出辦公室。
夏若跌進椅子裡,表情凝滯。我小聲說:“對不起……”
她擺了擺手:“現在不是道歉的時候,還是想想怎麼挽救吧。如果拿不到這個合約,恐怕連我也要走人了。”
“你放心,我不會讓公司因爲我而有所損失的。”
“說大話沒有用,要能做到才行。”她按住太陽穴,疲憊的說,“你先出去吧,讓我好好靜一靜。”
我走出辦公室,感到熱剌剌的目光自四面八方射來,只片刻,我想掩飾的過去就不再是秘密。那種種距離感極強的視線宛若撲面而來的潮水,壓得我幾欲窒息,我快步下樓,幾乎是逃一般的跑到樓外。
仰望這幢摩天大樓,但覺陽光分外刺眼,這裡終究不肯那麼輕易的接納我,而我,又必須努力在此生存下去。
我撥通了電話,耳邊響起一個慵懶而又極具誘惑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