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我坐在露天的咖啡館,細細品嚐醇香的拿鐵咖啡。剛剛放下杯子,對面的椅子就被人拉開,繼而坐下一個中年發福的軀體。服務生立刻過來問他要點什麼,他只要了一杯開水,然後手指快速在桌子上輕敲着,略略不耐煩的說:“寧小姐,你約我來這裡做什麼?”
我並不擡頭,小心攪拌絲滑的咖啡,專注於那蕩起的一抹弧線,良久,纔將視線投向對方:“唐先生,我知道您很忙,不會耽誤您很長時間的。”
昨日當衆將我的身份曝光的唐先生倚了靠背,手指交叉在一起舒舒服服放在發福的肚子上,傲慢的目光自鏡片後散發:“我知道你想幹什麼,試圖挽回合約麼,可是我勸你不要白費力氣了。”
“您猜對了原因,但卻沒有猜中結果。”我將手邊一隻白色的信封推給他,“也許你看了這個之後,就會重新考慮跟我們合作的事。”
他諷刺道:“裡面不會是一張支票吧,要打發我可不是很容易。”他拿起那隻信封,漫不經心的打開,待看清裡面的東西時,神色陡然變化,瞪大了眼睛,彷彿看到掉落的一截手指。
那裡面當然沒有做恐嚇用的手指,只是一些照片,一些他和Coco相擁的親密照片。
“你!”他譁得站起來,碰撞得桌子微微一顫,繼而覺得太過失態,復又坐下,額頭的筋絡隱隱凸現。他平復了下心緒說:“怪不得昨天Coco會主動約我,原來是……我早該想到的,那個賤人!”
他默了一陣,神情漸漸恢復常態,做出一副無所謂的姿態說:“你拿這些照片幹什麼,寄給我太太嗎?我覺得你還沒有搞清楚狀況,她是靠我養活的,就算我把女人領回家她也不敢說什麼。”
“我知道,但是相信無處不在的八卦雜誌對此是很有興趣的。”我湊近他,低語道,“我記得您的公司正準備在美國上市,因爲資金量不足而向歐洲的幾家銀行進行商談。也許不選擇跟我們合作,您受不了什麼損失,可是如果這件事傳到歐洲,您說從歐洲銀行貸款的事還能成功多少?不用我提醒,您也清楚機率是很低的。”
他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盯着那些照片沉默許久,最後才咬着牙說:“你想怎麼樣?”
“很簡單,只要您繼續跟我們合作,那麼我保證這些照片一張也流不出去。”我從手袋中拿出膠捲,在他眼前晃了晃後隨即裝回去,“簽下合約的那一天,我會把底片雙手奉上。”
“你最好記住今天所說的話!”他狠狠拿起那隻信封,掏出火機將其點燃,然後轉身離開。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我才繼續品嚐被中斷的咖啡,待那濃香在口齒間流轉後,我起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剛走過一條街,從身後忽然伸過一雙大手,捂住我的嘴,然後大力將我推向旁邊的小巷中。我向前踉蹌了幾步,扶着粗糙的牆面才站穩,回頭看見兩個身高力壯的男人擋住巷口,表情猙獰,彷彿高利貸僱傭的打手。
我打開手袋:“你們要錢?這裡面有一些現鈔,你們儘管拿去。”
其中一人陰沉着聲音說:“小姐,我們不要錢。你是不是有一卷底片?交給我們就行了。”
我仔細打量他們,依稀是唐先生身後的跟班,“你們是唐先生的人?”
他不置可否:“小姐,我們也不想爲難你,交出來就沒事了,不然的話……”他交替握着雙拳,發出可怖的骨骼咯咯聲,聽得我心驚膽戰。
開玩笑,我把全部身家都壓在臉上了,若有一絲一毫的損傷,我就可以直接跳海了。
我的手猛烈顫抖,慌亂的翻着手提袋,翻了好久纔將那捲底片拿出來,說話夾雜着顫音:“這……這就是你們要的東西……”
話音未落,那人就一把奪過,緊緊攥在手裡後,豎起一根手指立在我的鼻尖前:“小姐,這件事如果你對別人說起,你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了?”
我拼命點頭,害怕得把手袋捂在胸前,好像這樣就能保護自己一般:“我知道,我知道,你們放心吧。”
他們見我已經被嚇得心神俱裂,才滿意的走了。
望着他們的背影,我的目光一寸寸冷靜,走出巷口後襬手叫了一輛計程車,坐上後默數五十個數,手機就響了,我接聽,笑靨如花:“唐先生,找我有事?”
“你給我的底片是假的!”裡面的聲音暴跳如雷。
我優遊的說:“唐先生,我不是三歲小孩子,讓您幾個手下就能唬住。對了,忘記告訴您了,從你我的見面開始,包括您派兩個手下威脅我,還有現在這通電話,我都錄了音,就算沒有那些照片,我一樣能到警局告您恐嚇,所以還請您以大局爲重。”
電話裡傳來怒氣衝衝的喘氣聲,接着就被掛斷了。
我把手機放進手袋中,前面的司機被我這番頗像警匪片的對話弄得不安,便問:“小姐,難道你被人恐嚇?”
“是啊,”我純情的微笑,“跟男朋友性格不合想分手,他卻死纏着不放,剛纔還派他兩個哥們兒來威脅我,他再這麼鬧下去,怕是我真的要報警了。”
那個三十來歲的司機鬆了口氣:“如果你報警,可以找我作證的。”
我一臉感激:“你真是個好人。”
他的語氣頗有正義感:“不用客氣,維護治安,人人有責。”
沒幾日合約就順利簽訂,唐先生在簽訂之日恨恨的說全是我的功勞,我忽略掉他滿是怒火的注視,得體的對全體同仁微笑,就差沒做作到家的說:“我要感謝我的父母,是他們給了我寶貴的生命,同時我還要感謝全體同事,我的成功和他們的辛勤努力分不開……”
接下這麼一宗大買賣,同事們過來向我道賀,似乎並沒有因爲我不甚光彩的過去而抱有成見。這裡是商場,誰能做大買賣,誰能多賺錢,誰就是強者,哪裡有人管他過去是做什麼的。經過這件事後,就連寇瑕芝對我的態度也稍稍好了些,午餐時主動坐在我對面,併爲自己先前的失禮道歉。
我很喜歡她這種坦率的性格。
更爲驚訝的就要數夏若了,她萬萬沒有想到這不可能的合約竟然簽下來了,而且還是被我這個進公司不足逾月的人拿下的。她在辦公室中抱着雙臂踱了很久,纔開門叫我進去,問道:“你用了什麼方法說服唐先生的?”
我極力說得誠懇:“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她笑:“既然你不願明說,那我也就不勉強了,這種獨家秘方是要保密的。晚上有沒有空?看來要爲你開個慶功宴了。”
我婉言謝絕,今晚我還有更重要的人要答謝。
醉金迷的吧檯上,我端起酒杯:“cheers.”
旁邊那位女子帶着特有的淺淺慵懶,舉了杯子和我輕輕一碰,紫色的指甲配着紅色的液體,在昏暗的燈光下閃爍着媚惑的光,連同那慵懶的氣質一起,使她的存在成爲了一種引誘,就連身爲女子的我也不禁暗暗讚歎。
“多虧了你,不然……”我苦笑了一下,給自己的酒杯斟滿。
Coco伸出一指在我額頭上輕輕一點:“都是你,害得我以後跑了一條大魚。”頓了頓,她又無所謂的說:“不過也沒什麼,那個唐先生早就讓我厭煩了,要不是爲了你,我纔不肯做那麼大的犧牲呢。”
“是是是,大姐對我最好了。”在她面前,我似乎就成了她的親妹妹。
“你離開這裡,也好,在這裡做事,總不是長久之計,看你有了體面的工作,我心裡也高興。”她的語氣有些淡淡的傷感,“第一次看到你時,我就知道你不會呆得很久,果然如此。”
我故意板起臉:“你是說我長得不夠漂亮,看起來不夠迷人,所以早晚要捲鋪蓋捲走人嗎?”
她禁不住笑了:“就你的嘴不饒人。還記得你第一次來這裡的情景麼?”
怎麼會不記得。那時我實在走投無路,沒有什麼生存技能,卻又急於賺錢,便來到這個銷金窟,老闆娘看了我一眼,隨手扔來一本時尚雜誌:“回去研究研究衣服跟化妝再來。”
我以爲這是她拒絕我的一種方式,正欲擺出自己的優點,就聽見有人在耳邊說:“放心,你被錄用了。”
我回頭,正對上一雙盈盈欲水的眼,霎時驚豔。直到那時我才明白,媚惑的女人一定漂亮,而漂亮的女人不一定嫵媚。
從此我的生命中多了一個叫Coco的女子,她教我化妝,教我如何穿衣既嫵媚又不低俗,教我如何在醉金迷這種地方掏空客人的腰包,而又不付出過多的代價。
她教會了我很多東西,沒有她,我在這裡一天也生存不下去。
Coco微笑着回憶:“那時你的眼神看起來既不安又銳利,直直的射過來,就像是一把開刃的刀,我就想這個女孩子一定有着不尋常的經歷,不然是不會有那樣的眼神的。也就是從那時,我就已經知道你不會呆很久,也許一年,也許一月就會離開。”
我不解:“爲什麼?”
她的手指在我眼前微微一劃:“因爲你的眼神,很不安分。”
我不由一顫。是的,早就有人說過,我的眼睛很像美洲豹,充滿野性,鋒利而不安分,天生就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困住。
苦澀的笑意浮上脣角,野性,不安分,我爲此付出那麼慘痛的代價,竟然還不曾收斂麼……
凝視着杯中暗紅色的液體,微微波動的水面倒映出一雙眼睛,被層層胭脂水粉掩蓋了本來的面目,就連眼神也變得柔和飄渺,彷彿有一層淡淡的薄紗籠在眼前,又彷彿瀰漫着隱隱水霧,經久不散。
這是Coco教導我如何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的方法,那就是眼神一定不能銳利而直接,要似古代仕女那般欲遮還休,令人探尋不透。
那個初到這裡的女孩子彷彿已然脫胎換骨,現在的寧靖昕,是一個連聲音舉止都透着魅惑的女子,眼睛如一汪深潭,盈盈欲水,璀璨如星,卻深不見底。
我握住Coco的手:“你的錢也攢得不少了吧,還是別在這裡做了。”
“是啊,也該收手了。”她望着虛無的空氣,繼而用歡快的語調說,“你在那麼有名氣的公司裡做事,一定能認識不少人吧,有合適的介紹給我認識認識,咱也得做回賢妻良母啊。”
“以你的實力,還用得着我費心麼。”我們相視而笑,喝盡了杯中紅酒。
這時手機響起,我看到屏幕上跳動着一個“祺”字,不由正襟斂容,彷彿在聆聽我主聖上的訓話:“喂,你找我有事?”
“你在哪裡啊?”他的聲音聽起來可憐兮兮的,“我在你家門口等了一個鐘頭,你竟然還沒回來。”
“你爲什麼在那裡等我啊,”我腦筋轉不過來,“有事怎麼不在公司裡說?”
“你快點回來吧,這件事一定要當面說。”他啪得一聲掛了電話,震得我耳膜微微發麻。
方纔那句話他如果用極盡溫柔的話來說,還真像是要向女生告白。
我苦笑,收拾了手袋準備離開。Coco把瓶中的餘酒全部倒進自己的杯中,似笑非笑的望着我:“是上次爲你出手的那個人?”
我無語的點頭。進了他家的公司,就像是簽下了賣身契,連下班後的時間也不能自由控制。
“去吧。”Coco高舉了酒杯,像是爲壯士餞行,“普遍撒網,重點捕捉。”
我啞然失笑:“豪門公子,玩玩而已。”
“你大姐我出來混了這麼多年,誰在玩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他,好像不是那種人。”她眨眨眼睛,“你不要,介紹給我啊。”
“是了是了,”我隨口應承着,“連你都這麼說了,那我可要好好把握了。”
她笑,睫毛落下淡淡的紫色影子。
當我看到鍾燁祺時,他正圍着我的居室團團轉,恐怕我再不回來,他就要破門而入了。
空腹喝了不少紅酒,被夜晚的涼風一吹,我的頭就有些發暈,想掏鑰匙手卻一顫,將其掉落在地上,我歉意的一笑,想要彎腰撿起,腳步卻不穩,幾乎栽倒。旁邊一雙溫暖的手扶住我的雙肩,我擡頭,正對上一雙剪水墨瞳。
那雙眼睛暈染了極重的墨色,又綴着點點星芒,彷彿是鑲嵌着萬般繁星的夜空,璀璨,純淨,而又無法看穿,與遠古的時光一起,締造了無數神秘的遐想。
我終於明白,爲什麼千百年來,蒼穹都在吸引着人們追尋的目光。
我輕咳一聲,以酒力來解釋面頰上的微燙。他卻敏感的蹙了眉頭:“你喝酒了?”
“是啊。”我忽然像小孩子一樣含糊其辭,下一瞬卻又覺得理直氣壯,我已成年,喝酒又不違反法律,便道:“我喝的酒還算少麼。”
“空腹喝酒傷身。”他俯身撿起鑰匙,開了門,卻見我怔在外面,有些奇怪:“進來啊。”
我走進來,怔怔的出神。他怎知我是空腹喝酒?……是了,第一次見面他就知我晚上很少進食,沒想到,他竟然還記得……
只一轉念,內心便已波瀾。
微微搖頭趕走腦海中的思緒,我問:“這麼晚找我有什麼事?”
他輕車熟路的從廚房端出一杯水,放在我面前,才說:“明天是週末,你有安排麼?”
當然是空閒在家了,但我還是裝作凝神苦想了一陣:“沒有。”
“明天晚上我爸爸會在家舉辦一個小小的宴會,我想邀請你去。”
“那可不行。”我脫口而出。遇見一個唐先生已屬麻煩至極,我可不想在那種紳士名媛如雲的場合,被人當場揭短。
“可是我爸爸很想見見你啊,其實邀請就是他發出的。你爲公司拿下那麼重要的合約,他說想認識一下如此厲害的新職員。”
我不吭聲,採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
他開始勸我:“你在那裡可以認識很多人的,對以後的工作也很有幫助啊。出席的人各行各業都有,說不定還能幫你在其他行業拓展呢……”
他如數家珍的報上那些社會名流的名號:“像出版業的大亨郭展朗先生啊,服裝界的女王向卿女士啊,還有珠寶界的龍頭大哥鬱家啊……”
我的手剛剛碰到那杯水,忽地劇烈一顫,碰倒了杯子,開水潑灑在我的手上,我竟然毫無察覺,直到聽見鍾燁祺的驚呼後,才猛然轉醒,立刻痛得張牙舞爪。
“怎麼這麼不小心!”他呵斥,立刻衝進洗手間端出一盆冷水,將我的手按進去,急切的問:“怎麼樣?要不要看醫生?”
“不用了。”幸好這是我早上燒的開水,已經不是很燙,我的手指只是紅漲,並沒有起水泡,更沒有燙傷皮膚,應該無礙。
我拿出紗布,鍾燁祺低頭小心的包裹:“應該不會影響明天的出席。”
我抗議:“你怎知我同意了?”
“那裡不是有你想見的人麼?”他並不擡頭,“不然也不會失神到碰灑杯子,連燙到了都沒有察覺。”
對眼前這個男人,我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如果說我很敏感的話,那麼他的直覺就敏銳到令人發寒,不做刑警真是屈才。
左顧右盼來掩飾,我注意到他旁邊放着一隻漂亮的禮盒,不由好奇:“那是什麼?”
“明天給你穿的禮服,四點的時候我會準時來接你。我已經爲你約好了造型師,所以要提前過去。”
他仔細包紮好了我的手指,起身離開,視線刻意避開我:“很晚了,我就不打擾你休息了。”說罷,不待我起身相送,便徑自開門。等我出門之後,那輛銀灰色的帕加尼亮起了燈,很快消失了。
我在門外站了很久,直到夾雜着淡淡腥氣的海風吹涼了手腳,才推門回去。打開那隻禮盒,我看到裡面安靜的躺着一件黑色的晚禮服,我輕輕撫摸,感覺柔滑的衣料彷彿潺潺碧水自指尖流過。
“你啊,都快白日做夢了,如果再想那些高高帥帥的男生,我就要生氣了。”
記憶中有人如是說,雖然在抱怨,聲音卻極盡了溫柔,宛若江南小鎮的雨,不大,卻連連綿綿,打溼了油紙傘,也鋪灑了心底。
我被燙傷的手指驟然痛楚。
時隔五年,我沒有想到,竟然會以這樣一個身份,與你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