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整個屋子陷入沉寂。
地產界的鉅子以前竟然住在可以用貧瘠來形容的海沙灣?還和我住在同一屋檐下!
我的腦子飛速旋轉:如果把這個消息賣給雜誌社做獨家,說不定可以立即拿到一筆不小的酬金,說不定還會涌來大批的攝影師做專題節目……眼前彷彿就出現了人潮涌動的畫面,我這家簡陋的居室門前車水馬龍,許多人爭相恐後要進來,而我就一手舉着大喇叭維持秩序,另一手就拿着一隻大籮筐收錢,粉紅色的鈔票以次方數遞增,速度直逼兩臺印鈔機的馬力……
我承認自己的確是個見錢眼開的主。
鍾燁祺見我呆呆的不說話,便問:“怎麼了?”
眼前銀子滿天飛的幻象霎時破碎,我一時語塞,找不出話來掩飾自己的異想天開:“我只是覺得……”
“實在出人意料,對不對?”
被他無意識的解圍,我的頭點的像QQ來電。不過鍾家竟然曾經住在這裡,確實很難令人相信。
像是看穿了我的疑問,他娓娓道來:“當年我們家很窮的,聽媽說他們剛結婚的時候,連海沙灣這種地方的租金都很難付得起,等到後來有了哥,生活更是窘迫,爸爸迫於無奈,離家另謀生路,一走就是十年,他走的時候還不知道我媽已經懷上了我……”
“我哥很懂事,從小就知道照顧媽跟我,所以儘管沒有爸爸,我還是過得很幸福。”他望向虛無的浮空,眼神飄渺,好像透過時空的阻隔,看到了往昔,脣邊掛着淺淺的微笑,“那時最幸福的事,就是每天傍晚玩累了回去,哥就站在街口等我,一見面就捶我一拳,可是一點都不痛,然後就會摟住我的肩膀回家,媽就在窗邊喊:‘快來吃飯了’,那種飯香我到現在都還記得……”
我默不作聲,心裡不由對這個豪門少爺另眼相看,起初以爲他是個含金湯匙出生的人,絲毫不懂人生疾苦,沒想到在他光鮮照人的背後,竟也有着這般不尋常的經歷。
想不到在品嚐了萬般珍饈後,最令他難忘的,是母親煮的飯菜。
“後來呢?”我不由微微向前傾了身子,“你父親來接你們了嗎?”
他淡淡一笑,不知爲何有着隱隱苦澀的味道:“爸爸寄來了一封信,這是十年來我們第一次聽到他的消息,媽媽高興的不知如何是好,催促着哥哥趕緊拆開來看。信上說他剛剛開始創業,還無法把我們接去全家團圓,但希望哥哥能過去找他,他需要幫手……他沒有提到我,因爲他甚至還不知道有我這麼個兒子。”
“按照他給出的地址,媽媽送哥哥過去,因爲我還小,所以她就把我留在家裡。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可媽回來後就一直悶悶不樂,很晚還不睡,偷偷拿了相冊一張張的看。又過了兩年,爸爸派人來接我們,直到那時,我才第一次見到自己的親生父親是什麼樣子。”
我忽然問道:“請問鍾先生,你今年多大了?”
他驚訝我沒頭沒腦的發問,但還是回答:“24,怎麼了?”
我不語,暗暗推算着時間。
縱然再不關心商界,我也沒有孤陋寡聞到不知鍾家是何方神聖的地步。鍾燁祺的父親鍾言良是標準的白手起家,聽說年輕時做過很多工作,但都只能勉強度日,後來投身地產界,不知是天賦異稟,還是另有高人相助,他在這一行越做越大,十四年前的鐘言良就已經是業內不容小覷的人物,莫說是家人團聚,就是一起去周遊世界也絕不是問題,可是爲什麼他只帶走了自己的長子?
他見我咬着手指默然不語,好奇問道:“想什麼呢?”
“我在想是不是能夠以此爲素材,寫一本豪門背後的秘聞,進軍出版業,然後改編成影視作品,從此我就聲名鵲起,一炮走紅。”
他沒有因我拙劣的笑話而發笑,反而深深望着我,良久才微微嘆了口氣:“寧小姐,許是你我認識的時間不長,我總是猜不透你在想什麼。”
我不動聲色,心裡卻訝異已極,他認識我僅一天,就已看穿我的口是心非。
“就像今天,你明明很缺錢,卻不肯要我的錢。你在醉金迷炒更,收入一定很客觀吧,可是,”他環顧了下我家的四面圍牆,“卻還是住在這種簡陋的地方。”
“不過,你住在這裡我可是很高興的。”他笑道,“昨晚我就是想回來看看以前的家,卻得知已經有人入住了,情緒很是低落。現在好了,有你這樣一位美麗的小姐住在這裡,我的心情也好了很多。”
他蹙了眉頭問道:“可是我真的很好奇你的收入都用在什麼地方了。”
我訴苦道:“我的錢都用來買股票,誰知道碰上了百年難得一遇的熊市,錢都打了水漂,真是命苦。”
他盯了我:“我就這麼不值得信任,連一句真話都聽不到嗎?”
我望着他的眼睛,烏黑明澈,倒映着點點燈光,彷彿碎了一池的星芒。在外面摸爬滾打了多年,我扯謊的本事早已天衣無縫,但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我突然沒了撒謊的勇氣。
良久,我才緩緩開口:“鍾先生,每個人都有不可告人的隱私,希望你不要再追問了。”頓了頓,我說:“就像你過得並不開心,我也沒有追問緣由一樣。”
他愕然,囁嚅道:“你怎麼知道……”
我但笑不語。
若是一個人過慣了窮奢極欲的生活,一旦貧困就會難以生存;但如果有人一夜暴富,那麼定會抓緊一切機會享受嶄新的生命,只覺過去簡直是不堪回首。可鍾燁祺竟然在擁有了地位、財富這些令世人豔慕的一切後,還會視往昔爲最珍貴的回憶,回到生命的起點追憶種種,那麼只有一種解釋,就是他現在過得並不開心。
但我知分寸,不會刨根究地,追問他人心底的秘密,是一種殘忍。
鍾燁祺得不到回答,自顧別過頭望向窗外的夜空。我輕聲說:“如果覺得難過,不妨發泄出來,我會轉過身,就看不到發生了什麼事。”
他的聲音自背後響起:“寧小姐,其實我們並不是很熟……”
我並不回頭,“正因爲我們是陌生人,從明天開始就分道揚鑣,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所以你盡情釋放了自己的情緒,也不用擔心有什麼後果。”
周圍一片寂靜,靜得我可以聽到自己微微的氣息。良久,背後傳來一陣壓抑的嘆息,極輕極低,宛若秋風中離羣的孤雁,寂寞的扇動着柔弱的羽翼。
雖然醫生要我靜養,雖然我也拿了鍾燁祺的經濟補償費,但我還是決定休息兩天後就去上班,如今這個社會,能找到工作已屬不易,雖然我的工作並不是十分正經,但也清楚後面有多少更年輕漂亮的眼睛虎視眈眈,如果真的舒舒服服放自己一週的大假,我不能肯定回去後是否還有自己的位置。
雖然只有短短的兩天時間,但對我來說也是個難得的假期,清晨就計劃好了一天的日程,蹬上陪伴我兩年的單車,兩個小時後我出現在一家療養院的門前。
剛剛在院門前停下,立刻有機靈的賣花少女走過來,熱情推銷:“小姐,來探望病人嗎?買一束鮮花吧,這對病人是很有好處的。”
我直接掏出錢夾:“請給我一束風信子。”
那個年輕的女孩兒怔了怔,仔細看看我,輕輕的驚呼:“小姐,原來是你啊,好久不見了。這次還是探望你的那位朋友嗎?”
我微笑點頭,接過紫色的風信子說:“是啊,他很喜歡風信子的味道。”
“是嗎?”少女明快的笑着,“那他看到這束花,一定會很快康復的。”
微風拂過,帶來陣陣風信子的清香,我淡淡的說:“希望如此。”少女見我神情黯然,自知失言,略帶歉意的笑了笑,走開了。我們兩個都知道,這個療養院環境極好,接受的皆是重病患者,能健康出院的人,怕是寥寥無幾。
我捧了鮮花,深吸一口氣後踏入院門,穿過草坪,繞過噴水池,走進一座白色的小樓。樓內非常整潔,散發着醫院特有的味道,醫護人員腳步很輕,安靜的往來於各個病房之中。住在這裡的病人,需要極度的安靜。
今天我特意穿了平跟鞋,這樣走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就不會發出刺耳的踏踏聲。我擡起手腕看了看錶,十一點五十分,十二點的時候醫護人員會出去用餐,只有值班護士留下,而他的妻子則會準時去學校接孩子回家,所以那時是我探望的最好時間。
十二點整,我立在掛在牆上的落地玻璃前,整理自己的頭髮,從鏡中,我清楚的看到那個顯出疲憊之色的中年女人匆匆走過,在心底默數十聲後,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了,我轉身走進她剛剛出來的病房。
病房寬敞而明亮,玻璃窗開了一半,清風陪伴着陽光,傾瀉下來,在地上撒下一片碎金,淡藍色的窗簾隨風輕擺,送來極淡的青草香味。午後,陽光,清新的微風,安靜而乾淨異常的房間,這一切都恍若夢幻。
病牀上靜靜躺着一個人,手腕上插着細細的導管,透明的液體一滴一滴有節奏的落下,在這無聲的空間裡,那輕微的液體滴落聲都變得清晰可聞。我走近牀邊的桌几,看到上面放着一隻精緻的花瓶,插着一束百合,清馨典雅,看來是那位稱職妻子的精心準備。我把手中的風信子小心的擺放在旁邊,紫色和白色互爲襯托,相得益彰。
我低頭凝望着病牀上的人,他看起來還是那麼剛毅俊朗,和我初見他時一樣,彷彿時光也覺得命運對他太過殘酷,不肯在他臉上留下一絲痕跡。他的面容很平靜,好像絲毫沒有怨恨宿命的不公,在自己最美好的年紀突然剝奪了一切。他看起來像是睡着了,睡得很熟,連落在眼瞼上的調皮陽光也喚不醒他,我不禁伸手,輕輕拂過散落在他額頭上的髮絲,那裡的溫度,如常人無異。
我的手指很輕很輕,生怕驚擾他的美夢,儘管我知道,他是很難再甦醒了。
徐凡,一位優秀的刑警,長期擔任臥底,在收集了本市最大的黑幫犯罪資料後,於兩年前和廣大同伴一起,粉碎了這個乃至在亞洲都不容小覷的黑社會勢力,將龍頭大哥逮捕入獄,雖然幫內其他重要人物在逃,但畢竟難成氣候,抓捕他們只是時間問題。
他就是這樣一個出色的警察,等待他的原本是一條平坦而光明的道路,上面的嘉獎和升遷令已經擬好,他卻在最後關頭出了意外。
黑幫一號人物放棄了一切來跑路,他緊追不捨,隻身一人和那麼危險的人物周旋,最後被走投無路的大佬打中,等到支援的同事趕到時,看到的是躺在血泊中昏迷不醒的他。
經過醫生的盡力搶救,他終於保住了性命,卻變成了沒有知覺的植物人,靠插管來維繫生命,不知何時才能醒過來。
他沒有死,卻陷入未知的睡眠中,不知道是福,還是禍。
我俯下身,將他的手握在手心,輕聲說:“徐警官,很久沒有來看你,真對不起。這裡環境不錯吧,這樣你才能快些恢復啊……我寄來的錢你應該都收到了吧,千萬不要拒絕啊,不然警察的薪水那麼低,怎麼能維持這裡高額的收費啊……”
水霧漸漸瀰漫了視野,我依然微笑:“徐警官,究竟你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啊……不過,如果你醒了,我就不能來看你了,因爲,你一定不想見到我……”
我直起身,從手提包中拿出一個白色的信封,裡面安安靜靜躺着一沓錢。把信封放在桌几上,小心的用花瓶壓好,我轉身離去,走至門邊,我停下腳步,並不回頭,輕聲說:“徐警官,對不起。”然後出門,輕輕關上房門。
走出這座白色的建築,迎面匆匆走來一個女人,我認出那正是徐凡的妻子,雖然不解她爲何去而復返,我還是神色如常,在我們身形交錯的剎那,我清楚的看到她隱隱的華髮,和眼角細細的皺紋。
她早早的顯出與年紀不相稱的老態,這不能說跟我沒有關係。
我立在樓前的噴水池前,掏出鏡子審視妝容,片刻後就看見她更加匆忙的從樓裡出來,手中緊緊捏着那隻純白色的信封。
我微笑,轉身離去。她沒有必要知道是誰隔了幾日就會寄錢,我肯定,她也不會想知道。
碧綠的草坪上,有很多病患在家屬的陪同下享受午後的陽光,我忽然發現前面有一個人的背影很熟悉,走近一些纔可以肯定自己並未看錯,那正是給了我兩天假期的鐘燁祺。
只見他穿了白色的襯衫,微微挽了袖口,正推着輪椅,上面坐着一位年過半百的婦人。他慢慢的走着,不知說些什麼,可那個婦人只是神情凝滯,呆呆盯着前方,好像陷入沉思,對外界發生的事毫不關心。
直覺告訴我鍾燁祺和那位患病的婦人之間有着某種親密的聯繫,但是我不能肯定他是否不介意他人知曉此事,所以立在原地,不知如何進退。正在我左右爲難之際,他看到了我,雖然很是吃驚,但還是打招呼問好,我只得優雅的微笑,走近他們。
“鍾先生,這麼巧。”
“是啊。”在這裡碰到我,他也有些意外,“你來看朋友?”
“算是吧。”我回答得模棱兩可。
他也不多問,不愧是家教很好的公子,很懂得分寸。他俯身對那位眼神呆滯的婦人說:“媽,這位是寧小姐,我昨天很不小心撞到了她,來,你們認識一下。”
這就是他口中很會做菜的媽媽?!竟然……內心波瀾萬丈,但我的神情就平靜得好像早已知曉,俯了身問候:“伯母,您好。”
那位婦人稍稍轉了頭,就在她的視線接觸到我的瞬間,突然瞪大了眼睛,驚恐萬狀,雙手拼命在眼前揮舞,像是看到了無比可怕的事情,嘶啞着嗓子喊:“走開!不要……不要過來!血……血!”
我倒退了幾步,笑容凝固在脣角。鍾燁祺抓住母親發狂般的手,焦慮的說:“媽,你怎麼了?別害怕啊,沒人會傷害你的,媽……”
我清楚的看到那個女人拼命想躲避我,視線遊離,但又偷偷瞄向我,好像她的目光一離開,我就會做出什麼駭人的舉動一般。我禮貌的說:“伯母,我不打擾您了,再見。”
在療養院大門前,鍾燁祺氣喘吁吁的追上我:“寧小姐,剛纔真是很抱歉,我媽平時不這樣的,今天不知道怎麼了就……”
沒錯,一見到我就成了這樣。
我平靜的說:“鍾先生,我並非那麼小氣的人,你快些回去吧,伯母需要人照顧。”頓了頓,覺得自己的語氣稍嫌生硬,便軟了口氣說:“想不到豪門家的少爺親自來照料得病的母親,真是孝順。”
他見我神色緩和許多,笑了笑說:“爸爸和大哥都有正經事要忙,只有我一個閒人。以前都是媽在照顧我,現在換過來,也是應該的。對了,你的傷口癒合了嗎?”
“好多了,”我特意撩起額發,讓他看看撞到的部位已經好了十之八九,“我想再休息一天,就可以去上班了。”
“這麼快?”他不滿,“你實在不應該那麼拼命。”
“放心,我身體好得很,垮不了。”我開玩笑的說,“一想起來賺錢,我就來了精神。”
“是麼——”他拉了長音,“既然你只損失了兩天的薪水,那不如把多餘的錢還給我吧。”
“那可不行。”我後退了一步,警覺的望着他,就好像他隨時會硬搶一樣,“送出去的東西哪有再收回的道理。”
他揶揄道:“寧小姐,你不是說過,無功受祿,寢食難安嗎?那些錢也屬於無功受祿啊。”
我微笑的迴應:“現在告訴你我另一條原則,進了我口袋的錢,休想再要回去。”
他笑,遲疑了一下說:“寧小姐,你在醉金迷上班也不是長久之計,不如我在公司裡幫你找個位子,你看好不好?”
我婉言謝絕:“謝謝你的好意。我沒有什麼出衆的才能,你們公司也不會願意請這樣的員工吧,再說朝九晚五的生活並不適合我。”
他的表情很誠懇:“我是誠心誠意邀請你的,難道就不能考慮考慮?”
我直直望向他,語氣堅定:“我只是想自食其力。”
他聽出我的弦外之音,也不想被我誤會是在施捨同情,便遞給我一張名片:“那好吧,我不勉強你。如果以後改變了主意,希望你能在第一時間通知我。”
我收下名片,看了看錶:“鍾先生,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那好,我不能送你,見諒。”
“代我向伯母告辭。”
剛要離開,他忽然叫住我,輕聲說:“昨晚……真的謝謝你,不然,我真的不知如何面對。”
面對什麼?失去心智的母親,抑或是其他?
我沒有追問,這些都不是我應該知道的。
跨上單車,我騎得很快,笑容在轉身的瞬間消失。我感到天上飄來一團烏黑的陰雲,似乎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