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國人的生活是困苦而辛勞的。
天才微微亮,老人已經在茅蓬裡忙上忙下,爲一天的生意開始做準備了。雲鳳弦躲在近處的樹上,看着老人邁着蹣跚的步子進進出出,心中嘆息,神色有些暗淡。
風浩然似是理解她的心境,輕聲道:“在金沙國,一日不作則一日無食,百姓的生活困苦艱難,大多如此,大家也都習慣了。”
雲鳳弦輕輕嘆息一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年齡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應該可以休息,安享晚年了。可事實上,不止是困苦的國度,就算是富有的國度,如果沒有兒女盡孝,老人生活也是十分痛苦的。如果有機會,我希望能由國家開始改善養老政策,進而推行諸國。”她這話由衷而出,卻聽得風浩然暗中嘀咕,這人把改善國家施政的話,說得這般輕鬆,實在讓人無法不懷疑她的身份。
不過風浩然性子磊落,既然雲鳳弦不說,他也乾脆不再多加思慮,只是微微一嘆:“老人,你覺得他有多少歲了?”
“應該有七十多了吧!”
“錯,他今年不過五十三歲罷了。”
“五十三歲!”雲鳳弦震驚,那老人滿臉深深的皺紋、顫抖不能自控的雙手、乾瘦的皮膚,怎麼看,都是高齡老人,只餘垂暮生命了。
風浩然輕嘆一聲:“金沙人生活極爲困苦,蒼老極快。他能活到五十三歲已經很不錯了,一般的衛人,四十幾歲就勞累而死了,所以一般活到五十歲以上的人,都不太將生死放在心上,能多活一天,便是撿到了一天。”
雲鳳弦沉默不答。
風浩然低聲問:“你認爲風靈國那個何非,真的會來嗎?”
“成順?”
“就是昨天領頭在這鬧事的傢伙,是風靈國使臣府中一個小管事,明叫成順。”
“你認得他?”
“哈哈,炎烈府、風靈使府的人,有誰不認得,他們個個出門前呼後擁,走路都是橫着的,哪怕一個看門掃地的,走出府來,也是大人物,金沙國上下,聞其名而色變啊!怎麼可能不認得。”
雲鳳弦微微地嘆了一口氣,“既是如此囂張的人,吃了虧,怎麼甘心就這樣悶聲不響,必要來找回場子的。昨天太晚了,等他回去找人,再到這裡,這邊也已經收攤了。正常情況,應該是今天白天會來找麻煩的。他找不到我,自然要找這位老人家出氣。”
“你爲什麼能料到這一點?一般的人,行俠仗義,也無非是把惡霸壞人打一頓,警告一番,就此而去,哪裡會想得這麼深淵。”
“那麼,這就不是行俠,而是做尊。大俠總以爲打了壞人,就算是幫助了弱者,可是,他不可能永遠留在這裡,那麼,當他離開之後,壞人就會改過向善了嗎,壞人吃了虧能不找回場子嗎?他打不過大俠,可是難道會打不過使大俠出手相助的可憐人嗎?”雲鳳弦又是輕輕嘆息一聲,“行俠仗義,並不是簡單的事,真正的行俠仗義,需要付出極大的耐心、苦心,盡力設想周全,絕不僅僅是出手打一頓惡霸,或殺了壞人,就可以解決的。你打了他,除非他真心悔改,否則後患必在。你殺了他,官府追究、查問,把相關人等審審打打,你就算一走了之,被牽涉進來的人,也要受諸般折磨。行俠,絕不是隻逞一時之意氣。”
雲鳳弦說話間,微笑地看着表情驚訝的風浩然,幽幽道:“所以你明知他們以強凌弱,但只要不太過分,只要不出人命,你都忍着不出手。因爲你清楚,你就算可以擋得住一次,擋不住第二次,擋不了永遠。你不能把這些人殺了,無論是風靈國人還是炎烈國人,既是使府的人,就代表兩國邦交,你殺了他們,反而可能給金沙國帶來滅國之難。你就算出手打他們,他們打不過你,只怕回過頭,還要逼金沙王出面來對付你,你又怎麼應付,和所有官兵爲敵嗎?而且,其他百姓也會被牽扯傷害。你所能做的,只有強忍。”
風浩然看着眼前這個風淡雲輕的雲鳳弦,訥訥道:“我混跡江湖多年,做過許多錯事,經常因爲好心而連累人,才漸漸領悟到這個道理,才明白只逞一時之快,不是行俠,爲什麼你會明白這些事?”
雲鳳弦微微一笑,道:“可能是因爲我喜歡觀察任性,喜歡多思索一些事吧......”他話音未落,聽到遠處一陣喧譁。
雲鳳弦在樹上極目遠眺,好傢伙,這下子居然來了二十幾匹馬。
何非一個人一馬當先,領着頭,往這邊來。其他幾個較領先的,正事昨天跟成順一起欺凌老人的傢伙。
風浩然挑了挑眉頭,淡淡道:“還是這幫人,連個身份更高一點的都不見,只是帶了幫使臣府的護衛過來。”
雲鳳弦冷笑一聲:“大概是盼着我還能在這兒,就憑一幫當兵的護衛,能把我給好好修理一番。如果我不再這兒,那位老人家可就......”在他們二人說話之間,馬羣已經漸漸接近,老人遠遠看到,已知不妙,也顧不得自己的攤子,拔腿就跑。
成順眼尖,老遠便在馬上怪叫連聲,“死老頭,你跑哪兒去。”即刻催馬疾追。
老人緩慢的步伐哪裡比得上快嗎,跑出十幾步,就因過於慌張而跌倒。
成順一馬馳近,馬鞭揚起來,劈頭蓋臉就打下去了。可惜鞭子才舉起,手中就是一痛,然後手心一空,鞭子已到了別人手裡。
成順心頭駭然一擡頭,就見一個人影倒掛在樹上,和自己正好臉對臉,燦爛的一笑。成順他慘叫一聲,待要逃走,那人的笑臉已是一冷,一抖手,把他拋下馬去。成順支持着想要站起來,暴雨一般的鞭子已經劈頭蓋臉打了下來,他全身蜷做一團,連聲慘叫。
遠處其他人,無不催馬疾奔,轉眼近前。
雲鳳弦冷笑一聲:“來得正好。”
四周快馬奔騰,馬鞭疾揮,鋼刀閃亮,竟是明顯要草菅人命,把他給宰了。此時此刻的雲鳳弦那是滿肚子火氣還無處發泄呢!一躍而起,就拿馬鞭做武器,縱躍如飛,見了誰都劈頭蓋臉,猛打一通。她因爲身體的因素,武藝不怎麼高明,可是那逃命用的輕功是厲害得緊。對付普通二十幾個人,還真是輕鬆自如,真個有如虎入羊羣,在馬背上是縱騰跳躍、來去如風,揮拳踢腿甩鞭子,只聽得慘叫連連,衆人一個個被打得跌下嗎來。
風浩然靜靜地在樹上細看,眼睛一刻也沒有從雲鳳弦身上離開。這段很短的相處時間,以他的江湖經驗,已經可以確定雲鳳弦的內力很弱,可是就這麼淺淺的內力,卻能施出那麼輕逸自在、飄逸如飛、迅疾如電的輕功,除了這人在輕功上頗有天份之外,更重要的是,這套輕功身法極是不凡。而看她出手,每招每式,無不精妙,絕對不會浪費一分力氣,方位分寸把握精準,僅有的缺點,是火候尚淺和內力不足。能救出這樣的招式,想來必是了不起的絕世高手,真正的名師了。只是這人看來似乎有些怠懶,他若能專心練武,提高修爲,必能成爲一流高手。
風浩然這裡心念連轉,樹下戰局早定。
除了雲鳳弦安安穩穩,威風凜凜,站在一匹馬的馬背上,其他再沒有一個人,還能安處馬上了。地下倒了一地的人,或坐或臥或伏,或慘叫,或號哭,什麼鞭子啊!鋼刀啊!寶劍啊!長槍啊!早就扔了一地。馬兒受驚,有許多已早早跑掉了。
雲鳳弦跳下馬來,抓起倒躺在地上的成順,對着他的鼻子就是重重一拳,“昨天沒打夠是不是,今天又來了。”
成順慘叫連連,眼淚直流,“大爺饒命,大爺饒命,都是小人的錯,求大爺饒了小人這一遭。”
雲鳳弦的手用力地提了下,冷笑道:“好,今兒饒了你,明兒你再帶更多的人來,這倒也好......”說到此,她獰笑一聲,沉聲道:“明兒我接着再揍,總要揍到你沒有力氣來了爲止。”
成順聞言,渾身顫抖的撲到在地,扯着雲鳳弦的褲角哀叫道:“大爺饒命小人再也不敢了,小人再也不敢了。”
雲鳳弦重重橫了一聲,掄圓了拳頭,對着他的鼻子再轟一記。
成順被打得鼻血長流,慘叫連天,卻覺得胸口一鬆,那個凶神惡煞的人,居然鬆手退開了。
原來是雲鳳弦暈血症發作,見了鼻血,手腳發軟,不覺鬆開了手,急忙退出好幾步。
成順還道雲鳳弦是心軟了,更是在地上膝行着爬向她的腳邊,哭叫連天地哀號道:“大爺,求求您饒了小人,您就當小人是個屁,放了吧!”
雲鳳弦連忙再次往後退,儘量保持距離,眼看着這個掛着一臉鼻血的傢伙還要靠近,不免皺起眉頭;“留下砸人家攤子的補償,滾吧!”
成順又用力磕了個頭,在懷裡零零碎碎地掏出一堆金的銀的,然後跌跌撞撞站起來,就要跑。才跑出兩步,雲鳳弦在後頭慢條斯理叫一聲:“慢着。”
成順全身一震,拼力狂奔,腳下卻是一緊,身體失去平衡,重重地跌了下來。
雲鳳弦慢慢抽回了鞭子,慢慢走過去:“好啊!我的話,你馬上就不聽了,明兒定是要帶着大隊人馬來打人殺人了。”
成順嚇得抖成一團,口裡直直喊道:“小人不敢,小人再也不會了,大爺......”
雲鳳弦恥笑一聲,“你要朕敢倒也無妨,你要是順便把金沙國的軍隊也帶來,還更熱鬧,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成順吸了吸鼻子,顫抖着說道:“大爺是風靈國人。”
“不錯,你看我的衣衫,聽我的口音,也知道我是風靈國人,那你知道我是風靈國哪兒的人嗎?”
成順聽到雲鳳弦這官腔,更是結結巴巴的道:“小人不知道。”
“風靈國京城的口音你聽不出來嗎,我這一身衣裳是京城輕羅坊最名貴的湘繡品,諒你一個小人物,也沒那個眼力,不過這個......”雲鳳弦摘下腰間一塊玉佩拋過去:“拿這個去給你的上司看,你的上司要是不認得,叫他拿去給他的上司瞧,就說是我的話,你們要再敢來欺凌這位老人,我叫你們府中上上下下所有人,連烏紗帶腦袋一起摘下來。”
成順聞言,慘白着臉爬過去,撿起玉佩,顫抖着給雲鳳弦重重磕了三個頭,這纔敢爬起來。其他人也慌慌張張起身,跟着成順,落荒而逃。
風浩然至此才一躍落地,到了雲鳳弦面前,笑道:“好生威風啊!端得是少年俠士大展身手,鋤強扶弱,英雄了得。”
雲鳳弦苦笑一聲:“也無非是撿着軟的捏,用三腳貓的功夫去對付更沒用的傢伙,到最後還要仗勢欺人。”
風浩然挑挑眉,“你那玉佩可是什麼貴重信物?”
雲鳳弦搖搖頭:“我身上可以證明自己身分的寶貴之物都讓人搜走了,要是還有信物,我自可直接到風靈國使臣府去,甚至向金沙國借兵保護自己,可惜那玉佩只是個價值不菲的珍物,上面刻有奇異的花紋罷了。”
風浩然一怔;“那你交給何非有什麼用?”
“當然有用。”雲鳳弦看着成順落荒而逃的方向,微微一笑,“那何非不過是個小管事,哪知道什麼,看那玉佩只知道珍貴,又見玉上花紋,還不知道是什麼刻符印信呢!我這般大刺刺有恃無恐,衣飾又這樣華麗,他很自然就會以爲我是風靈國的貴人。他怕得罪貴人,將來追究,自是不敢再來我這位老丈的麻煩,也不敢再來找我尋仇。”
“可是,他只要往上一遞一問,豈非就瞞不住了。”
“問題在於,他怎麼會遞會問?他得罪了貴人,掩飾還來不及,掩飾還來不及,哪裡會跑去告訴上司,這等欺上瞞下的行徑,官府之中、大戶人家之內,躲的是。瞧那人,怎麼看也不是一人做事一人當的硬漢子吧!”
風浩然目瞪口呆:“你用的是詐術。”
“只要針對人心理作戰,用什麼手段都無妨,最重要是成功,而且就算他真把玉佩往上遞又怎麼樣?就算那風靈使認不出來,也不敢確定我是假冒。區區一個駐金沙國的使臣,也不是什麼最高等的身分,朝廷最高的刻符印信,他認不出來,也是合理的。”雲鳳弦眨眨眼:“別忘了,我說過,他的千金的雲陽溫柔,非顯貴所不能佩。他們要真一層層遞上去、問上去,驚動了上面的人,弄清我的行蹤,於我,反而是好事。”
風浩然嘆了口氣,他自問闖蕩江湖,也算是個精明人了,卻實在不曾見過雲鳳弦這等人,說笑之間,一樁小事,也有這麼深的心思、這麼遠的打算。
雲鳳弦只是對他笑笑,在地上拾起成順留下的值錢物事,又走過去,把嚇呆了的老人扶起來:“老人家,你受驚了。”
老人睜着蒼茫的眼,怔怔地看着她。
雲鳳弦笑容可掬地道:“老人家,雖然我警告了這幫人,但是爲防萬一,這幾日你還是不要出來擺攤,過些日子,看看情形,再出來吧!這些銀子,也足夠賠償你的損失了。”
老人慌亂得連連搖頭:“公子,公子......這個,我怎麼......”
雲鳳弦小小道:“這樣吧!老人家,你要是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就收留我和這位風兄幾天,你看好不好?”
老人一怔,愕然望向雲鳳弦。
雲鳳弦微笑:“有些我不喜歡的人在找我,我想找個地方躲幾天,老人家家裡,有沒有空餘的地方?”
老人訥訥地道:“有是有,只是太簡陋,只怕......”
雲鳳弦急忙道:“沒關係,有瓦遮頭即可。”
這位老人的家,連好一點的瓦片都沒有,只是三間相連的茅草屋,到處都透着冷風。明顯是大雨大漏,小雨小漏的屋子。屋裡無非一桌二凳,都已破爛殘缺,不知有了多少年曆史,看過了多少金沙國人的風塵苦難。所謂的牀,其實就是地上放些磚頭,再在磚上放幾塊爛木板。全家也只有一牀被子,也已經補丁連補丁。老人要把牀讓給雲鳳弦,雲鳳弦無論如何不肯,連聲說自己是練武之人,必須吸收地氣,直接用茅草打地鋪了。
老人惶惶然安頓了雲鳳弦,自己忙着去做東西招待客人。
風浩然總算找着機會問雲鳳弦:“爲什麼要住到這裡來?”
“因爲,有可怕的敵人在搜拿我。我不敢小看他們的才智,我既不能往炎烈國去,而其他的路上,必早有他們安排的人等着我,同時他們可能還在四處搜查。留在荒郊野外,一來生活困苦,而來,要吃要喝要睡,總會留下痕跡,讓人查知。我無法向風靈國使臣府求援,因爲我相信他們早就安排了人監視使臣府,我也沒有身分可以向金沙國王求助。還有,客棧肯定也是他們的第一搜尋目標,我無法入住。思來想去,只好找一處民居來往。金沙國困苦又常受風靈國人的欺,一般的百姓只怕是不會願意接納一個風靈國人,併爲之保密的。那麼,除了這位老丈,我還能求助於誰呢?”
“你可以住到我的家裡去,何必連累旁人。”
雲鳳弦笑而搖頭:“風兄,你既出手救我,難道他們搜查的時候,會忽略有關你的情報嗎?”
風浩然長嘆一聲:“你不像個貴公子,倒似個老江湖了。”
雲鳳弦笑眯了眼:“我雖不是江湖人,江湖故事卻聽得多,自然經驗就多了。”
風浩然看她一眼,沒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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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老人端着食物從廚房裡出來,雲鳳弦忙跳起來過去幫忙,從老人手裡接過托盤,放到桌上。隨便一瞄,也無非是黃色的饅頭、一碟豆子,還有一些劣酒。
老人有些忐忑:“我去買些酒肉來。”
雲鳳弦忙按他坐下:“老人家,不要忙了。”
“可是,這樣,太不像話了。”
“好的很呢!我就愛吃清淡的東西。再說,我這不是爲了避難嗎?老人家你出去買肉,別人就會覺得不尋常,萬一傳到其他人耳朵裡,只怕我就沒有什麼好日子過了。”
風浩然也是朗聲一笑:“我是有酒萬事足,對我來說,這酒就是最好的菜了。”
老人有些拘謹地笑一笑,顯然不知道應該說什麼話。
雲鳳弦覺得金沙國的百姓,很像現代那些貧困山區的農民,貧窮、純樸,雖然不靈活,卻讓人覺得舒服。
他笑着拉老人坐下:“老丈,我們一起吃吧!”她自己先拿起一塊饅頭,用力咬了一口,因爲事先心理已經做好了準備,所以也不理饅頭的粗硬,只是爽朗一笑:“很不錯啊!”
風浩然喝了一口酒,淡淡道;“自然不錯。你可知道,就算是這種饅頭,對於金沙國人來說,已經是好得不能再好的食物,如果不是最尊敬的客人來到,或是過年過節,普通人家裡是不會吃的。如果讓老丈把他平時吃的食物拿出來給你看,你肯定連吃都吃不下去。”
老人連忙說:“實在是委屈公子了。”
雲鳳弦垂下頭,用力又咬了一口饅頭,掩飾了自己的目光,過了半晌才低聲問:“老丈,你家裡就你一個人嗎?”
老人搖搖頭:“家裡人淘金子去了。”
風浩然眼中有着鬱郁的火焰在燃燒:“風靈國和炎烈國就是兩座大山,壓在金沙國頭上,敲骨吸髓,不留半點餘地。金沙國國內,十五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的人全要去淘金、挖金、搬金、鍊金、運金,以應付兩國的掠奪。田間低頭種地打鐵做勞力的,不是十五歲以下的稚子弱童,就是五十歲以上的蒼老老人。”
雲鳳弦長嘆一聲,望着老人,欲言又止。
老人也知道雲鳳弦是風靈國的人,恐她不自在,手忙腳亂地打斷了風浩然的說話,“來,別說閒話了,先吃飯,先吃飯吧!”
雲鳳弦強笑笑,坐下來吃東西。不知道是食物太粗陋,還是她心情太鬱悶,實在是食不下咽,可是在老人忐忑不安的目光中,卻又不得不裝做吃得很開心的樣子,大口咬下去,用力咀嚼。
在老人家裡一日三餐,雲鳳弦可謂是食不知味,而到了晚上,她更是翻來覆去睡不着,最後,終究撐不住,披了衣服悄悄出來,卻見風浩然早她一步,坐在附近一棵大樹的頂上,拿着一罈酒,喝一口,就看一會兒月亮。
雲鳳弦跳上樹去,不聲不響,和風浩然並肩坐着。
風浩然也沒有看她,只是把手裡的酒罈子遞過去。雲鳳弦接過來,用力喝了一口,然後不出所料地拼力咳嗽。風浩然急忙把酒罈奪過來,免得被她這麼一咳,給失手跌壞了。
“怎麼樣,貴公子縱使喝不習慣劣酒?”
雲鳳弦抹抹嘴,笑道:“這酒的味道是衝了一點,不過,喝得多了,倒覺得,很有衝勁,比那昂貴的瓊漿玉液,另有一番味道。”
風浩然抱着酒罈,望着天空中那躲在烏雲背後的月亮,“看不出來,你打地鋪蓋茅草,一點也沒有不自在?”
雲鳳弦淡笑不語。
風浩然看看她,良久輕輕地說道:“不管你是什麼身分,既然算是風靈國的貴人,將來有機會,幫衛人一點吧!”
雲鳳弦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會盡我的力量,但是你不要以爲,我可以改善真個金沙國的困境。問題並不只出在風靈國身上,就算換了意味正直的使臣,面對炎烈國的威逼,一樣會盡力爲風靈國打算。金沙國的人受的苦難固然讓人不忍,但作爲風靈國的人,一般來說,還是更在意自己的國家。”
風浩然沉默下去,久久不語,倏得舉起酒罈,大口飲酒,然後就換他連聲咳嗽了。
雲鳳弦輕輕說道:“酒多傷身,你就算武功好、酒量佳,這般喝法,終是不妥。”
風浩然慘笑一笑:“傷身又豈能及得上傷心,你也是傷心之人,又何必勸我。”
雲鳳弦一怔,然後輕輕地笑起來:“我有什麼傷心事,落在你眼中了?”
風浩然凝視他:“我自己是傷心人,又怎麼會認不得傷心人。你縱使說說笑笑,可是不管你看起來笑得有多開心,你的眼睛裡都沒有一絲笑意,你有掛心之人、傷心之事吧!”
雲鳳弦神色微黯,但立刻點頭:“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經歷風雨,怎麼劍彩虹。有時候傷心,也未必不好,不經傷心之痛,又怎麼知道刻骨牽掛,在意之人之事到底是什麼?既有了牽掛之人、牽掛之事,才更要善自珍重。”雲鳳弦說完,目光遙望遠方:“我喜歡的人生死莫測,蹤跡全無,有人爲我傷心泣血,有人爲我牽腸掛肚,每一響起來,我就心如刀割,我要好好活着,好好保護自己,纔可以再見到他們,纔可以讓他們不致爲我再傷心。”她再看向風浩然:“你既也有傷心之事、掛心之人,就更不該這樣自苦。”
風浩然微微冷笑,慢慢搖了搖頭:你錯了,我不是傷心,而是死心,我也早沒有掛心之人了。他仰頭再喝了一口酒:“如果我還能有一個掛心之人,也不致這般。”他語氣淡漠,卻聽得雲鳳弦心中一痛。這世間最淒涼的,不是有一個至愛之人,叫你牽牽掛掛,思緒難定,痛楚焦慮,傷心欲絕,而是這茫茫人世,再也找不出一個人,可以叫你爲他牽掛,爲他痛楚。
風浩然望着天上的月亮,慢慢地道:“我自小學武,旁人都讚我天份過人,青出於藍,總嚮往着能夠遊俠江湖,憑一點浩然之氣,行英雄快意之事。後來行走江湖,也曾管不平之事,伏強豪之人,也曾一人與高手決鬥,也曾一力剿頑匪惡徒,也曾好心做錯事,也曾逞勇闖過禍。江湖歲月催人老,漸漸地心緒平定了,看世情也透徹了,那一股少年的豪俠之氣,也慢慢淡漠了。”他苦苦一笑,舉起酒罈,卻發現,酒已被他喝得一滴不剩了。
“那一年,遇到了和你見過的一樣的事。”風浩然長嘆一聲,信手拋出酒罈,酒罈碎裂的聲音,在暗夜裡,傳出很遠。“我那時已經不是隻知逞勇的少年,知道得罪一位世子,會有什麼後果,可是,我終究忍耐不住、按捺不住,四周都是看熱鬧的百姓,沒有一個人敢哼一聲,只有我奮聲拔刀,大喝‘你們不管,我來管!’那個時候......”他搖搖頭,神色黯淡:“那個時候,的確很有一股豪壯不悔之氣,總覺得,明知不可爲,而義所當爲者,雖死必爲,正我輩男兒之分內事,卻不知,一切地一切只是一個開始......”風浩然伸手,猛得撕開衣襟,清冷月光下,他整個胸膛上,都是密密的傷痕。“我一路血戰,傷痕遍體,她總是不出聲地緊跟在我的身旁,刀光血影也不害怕。她不會武功,但如果我身邊沒有她,也許我根本沒辦法一路殺出。旁人只以爲我是在保護她,卻不知道,我靠的是她給我的力量,纔可以撐下去。”風浩然眼神裡滿是溫柔,溫柔的最深處,卻又是推心的痛楚:“離開了那個國家之後,我覺得安全了,我拖了一身的傷,急需休息,於是帶着她,到了我的朋友家中。那是我的生死之交,我曾經拼卻性命,苦戰七天七夜,救了他一家人的性命。那一天,我只打算到他家中休息幾天......”
雲鳳弦長嘆,她隱約已猜到下面的故事是如何的發展了。
“他很熱情地招待我,很熱情地給我準備酒食,所以我也很快中了毒。”風浩然臉部肌肉微微抽搐:“他要殺我的理由,非常之簡單。獻上我人頭的人,可以得到無比厚重的回報,足以讓人折腰,所以我的朋友毫不猶豫地帶着笑容把毒酒遞給我。”風浩然說到此時,反手一掌重重擊在大樹枝上,整節大樹枝,受力折斷。
雲鳳弦一個翻身,在半空中,對着折斷的大樹枝用力一託,才飛落下地,讓折斷的大樹枝無聲無息地落下,這才鬆了口氣。真讓這大樹枝掉下來,這前前後後的老百姓,不都得震醒了。
風浩然卻根本沒有看雲鳳弦,只是目光毫無焦點地注視着前方:“我拼盡全力,壓住毒性,帶着她一路殺出去。我救他之時,也不期望他報答,我行俠,並不是爲了得到什麼,可也並不是爲了失去什麼啊?我不介意朋友一定要爲我兩肋插刀,但至少,不要往我的兩肋上插刀啊!”
雲鳳弦嘆息,又復躍上樹頭,坐在他的身旁。此時此刻,她能做的只是這般無聲的陪伴。
“我還是衝出了險境,在牀上躺了整整一個月,一個月裡後,我與她成了夫妻。”
雲鳳弦突然覺得心如刀絞,幸福越是圓滿,破碎的時候,想來越是讓人痛不欲生。若真是那樣的幸福的話,又怎麼會有現在的風浩然出現在她自己的面前。
“後來,她懷孕了,我快活得想要飛起來,天天出去打獵,想打些好獵物,給她補身子。可是一次打獵回來......”
雲鳳弦擡頭看着烏雲密佈的天空,輕輕地搖了搖頭,“如果不想說的話,就不必再說了。”
風浩然慘笑一聲,手不由地緊握成拳,“就算我不說,那些發生過的事,就可以當做沒發生嗎?”他搖搖頭,慢慢地說:“我看到滿地的血,卻見不到她的人。我用盡辦法,殺進那個人的府中......”他淡漠地把漫長的追尋、無比困難的殺伐都給掠去,只是冷漠的幾十個字,卻聽得雲鳳弦心中戰慄。“我衝進地牢,我找到了她,在找到她之前,我已經很清楚地知道,她不可能安然無恙,她必然受了傷害,結果......”一道血絲從符合人啊脣邊慢慢地流下來,他的猙獰而悲涼,“結果,我看到的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人,她全身都是血,沒有一寸完整的批覆,她的臉早被劃出無數傷痕,她的肚子......”
雲鳳弦聽到骨節咯咯的響聲,從風浩然的雙拳中傳出來。
“她的肚子被剮開了,我們的兒子就那樣血淋淋......”
雲鳳弦聽到“咔嚓”一聲,猛得一拉風浩然,跳下樹來。剛纔風浩然坐着的整個樹幹,轟然落地。
半夜裡,睡覺的人被這轟然之聲嚇得開門開窗,四處張望,幾疑是發生了地震。人們朦朧着睡眼,呆怔怔地四下張望,有人看到莫名斷裂的大樹,發出幾聲驚叫。只有那老人隱約猜得出是誰幹的,不過也不作聲,縮縮頭,自回屋裡睡覺啊!
雲鳳弦拉着風浩然,縮到旁人視線難及的陰影底下,一直等到好奇的人紛紛回去睡大覺,這才吁了口氣,慢慢走到月光下。
黯淡的月色下,風浩然的臉上全無血色,像一個遊魂更似像一個人。
“我從地牢裡出來,殺了每一個我所遇到的人,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居然還能離開還能活下來。我離開那裡之後,像個瘋子一樣四處飄零,一直到金沙國,才停留下來,你可知道,這是爲什麼......”
不等雲鳳弦說話,風浩然卻慘厲地笑了起來,“因爲每一個金沙國百姓都在苦難中掙扎,因爲我自己受夠了苦,我不敢停留在安定富裕的地方,我不敢看別人一家團聚,快樂平安,我怕我會因爲妒忌而發瘋,所以我只有到苦難的人羣中去生活,籍着別人的苦難,來減輕自己的痛。”他慘笑着,神色猙獰如鬼,見之可怖。
雲鳳弦卻一點也不迴避地望着風浩然,眼神真摯地與他對視。她伸出手,輕輕按愛風浩然肩上:“如果你真的心喪若死,如果你真的已經可以漠視一切,爲什麼還要出手救我?”
風浩然不知是因爲情緒激動,還是因爲心痛欲死,而劇烈地顫抖着。
但云鳳弦一直很平靜地看着他,目光長時間和他對視,眼中是坦誠的關懷,雲鳳弦的手,一直按着他的肩,掌心的溫暖,讓人無法忽視。漸漸地,風浩然慢慢平靜下來了,輕輕嘆口氣:“我在金沙國足足三年了,見多不平之事,看多他們所受的欺凌苦難,從來沒有出手幫過人。這次肯助你,其實只是因爲你挑起了我的好奇心吧!”
雲鳳弦微微一笑,也不與他爭執,只是順着他的口氣說:“這也很好啊!既然還會好奇,可見,心還是沒有死的。”
風浩然默默然不語。
“人總會受傷,但人總要在傷愈之後,再次站起來......”
風浩然冷笑着打斷他的話:“如何站起來?這一生,我都不會忘了她......”
“正事因爲不能忘了她,所以纔要站起來,因爲她一定希望你可以站起來,一定想你可以好好活下去,而不是這般人活如死。”
風浩然的神色卻是一片厭倦,過了一陣子才道:“罷了,你愛怎麼說便怎麼說吧!我只是這三年來,看得多了,從初時的冷漠麻木,到漸漸同情,只是我一個百姓,縱有逞勇之力,卻無救國只能。我無力解救,所以希望有人能幫他們,既然你也幫不了,那就算了。”
雲鳳弦見他眉宇之間一片頹喪,心中卻暗自感動,很少有人受過那麼深刻沉重的打擊之後,還有餘心餘力,去關懷別人的痛苦。
最後,她輕輕地道:“我不是不幫,也不是說幫不了,我只是想說明,我不可能憑一己之力,完全改善金沙國人的生活,金沙國人要盼着別人來救,還不如自救。”
“你知道金沙國人無論男女,時隔有九個,到了三十五歲之後,就彎腰駝背了嗎?你知道金沙國人,十個有八個,長年累月,不知道吃飽喝足是什麼感覺嗎?你知道全金沙國,有幾匹可用的戰馬、有幾把經過千錘百煉的鋼刀嗎?而在他們身上身後,是如狼似虎的泰楚之邦,是專以強兵勁箭,吞併其他國家的霸道之國,你讓他們如何自救?”
雲鳳弦輕輕一嘆。
風浩然冷笑:“他們不是不想折腰的,如果只有風靈國,他們可能馬上投誠;如果只有炎烈國,他們一定立刻請降。可是兩國爭鋒,他們兩屬皆難,兩個大國較量,卻一定要讓小國受盡苦難折磨,最後再輕飄飄地說,你們要自救啊!你告訴我,手指或者可以和手掌較較力,你叫她怎麼去和大腿拼力氣,除了生生被折斷,還有什麼別的可能?除了忍辱偷生,苟延殘喘,他們還有什麼別的辦法?”風浩然哼了一聲,轉身離去,徑自會茅屋睡覺。
雲鳳弦沉默,久久不語。她抱膝而坐,擡頭看着漸漸走出烏雲黑暗中的月亮,很久,很久,也沒有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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