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靖臨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見六歲的那一天,在一個時辰之內,他見到了生命中兩個最重要的人,一個是傳授他高深武藝,激發他火靈之源的師傅公羊深,一個是名傾天下的殺手,實是土赫國皇族的女子驚鴻。於是她命中註定要受人擺佈的命運,在那一刻發生變化。
人生的悲喜自有定數,少時把所有的快樂都揮霍一空,所以現在,就只剩下悲涼苦痛了。
因爲曾經的一切太過美好,所以即使他看穿那美好之後的殘酷虛僞冰冷陷阱,卻依然放不開,舍不下,拋不去,離不得。
所以,衛靖臨一直壓抑着自己的性情,隱藏着自己的伸手,揹着父皇衛景辰與姐姐驚鴻來往。認識雲鳳弦之後,他才明白人生還有另一種追求,於是他試着伸出手,想要守護很重要的事、很重要的人,無望地想要留住那必會被折斷的羈絆。可是,那一夜的焚天大火,切毀掉了他從出生起,便小心翼翼保持着的東西。
那重重的黑暗一層層壓下來,連呼吸心跳都變得無比艱難。
暈迷中的衛靖臨伸出手,滿空亂抓,呼吸無由地急促起來。
驚鴻微微一皺眉,伸手握住衛靖臨在虛空中無望的抓攏的手。
“姐姐,姐姐……”那聲音驚慌無助,悲涼無奈。
驚鴻的心終於一軟,輕聲答道:“我在這裡,不要害怕。”
衛靖臨在恍惚中醒來。這樣的感覺是前世最快樂的時光吧!每回他在噩夢中醒來,每回年幼的他收到驚嚇,他那無所不能的姐姐,總會守在他身邊,柔聲說道:“姐姐在這裡,姐姐會保護你,所以,不要害怕。”
他張開眼,有些迷茫地望着驚鴻。
見他恢復清醒,驚鴻慢慢鬆開了手。
指間的溫暖轉瞬冰冷,衛靖臨幾乎忍不住想去抓住那呵護了他許多年的溫暖。他的姐姐,來到他身邊,或許是爲一場謀劃、一番利用,但這麼多年,卻是真心對他好,真心守護他。宦海風雲,身爲三皇子的他,再無能,也一樣被其它二位兄長視爲眼中釘,肉中刺。深宮中的種種陰謀陽謀,所有的一切殺伐險惡都被消滅於形。
就連那一日,他私自混進使團入楚,他的姐姐,也即刻拋下炎烈國這邊千頭萬緒的事業,萬里相護,在雲昱風的鐵掌之中,把他救了下來。這樣的姐姐餓,他卻始終無法回報,爲了炎烈國,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與她作對,壞她大事。到如今,即使想要守護他,卻也做不到。
驚鴻起身,轉頭,背對衛靖臨,刻意不去看他孤寂的神色:“你去那裡,是爲了找我吧?”
衛靖臨聲音低弱:“是。”
“你怎麼知道那裡的?”
衛靖臨沉默不語。
驚鴻也不逼問:“你有什麼事?”
衛靖臨望了望那個讓他安心的背影,低聲說道:“我剛剛知道,其實皇上早就知道你,也知道我們的事,你……你要小心!”
驚鴻微微一震:“他會將你如何?”
衛靖臨也是一怔,聽到這麼嚴重的消息,驚鴻關心的,卻似乎只是皇上會將他如何,他心頭一暖,又是一陣淒涼:“姐姐,我也知道了你的秘密,你雖喊打喊殺,何曾真的將我如何了?”
驚鴻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你打算永遠這樣下去嗎?”
衛靖臨苦澀地道:“姐姐,現在的我還在思考這個問題,用不了多久,或許會有答案。”
驚鴻依舊不回頭,揹負雙手,終究嘆道:“小臨,這麼多年,我頭一回聽到你的語氣鬆動,是……是因爲雲鳳弦嗎?看樣子你真的陷進去了。那我便要想,你是不是真的會鐵了心,走到風靈國那一邊。不過,這也好,總比你老是堅持自己母親的遺願,默默地呆在衛景辰的身邊要好得多,至少,我出手時不會有太多的顧及。若再舉棋不定,就再也不要來見我了。”
“姐姐……”衛靖臨眉頭緊皺,驚鴻說的沒有錯,若不是他的母親生前的叮囑,他早就離開這個讓他絕望的深宮。
“我這是爲你好。雖然我的確不能出手殺你,但我的屬下對你這個敵人不會容情。你既不能站到我這一邊,就別再來找我。我不是神仙,我不是每一次都能及時趕到。而且……”驚鴻聲音一冷:“你的父皇今天不殺你,明天不殺你,你再這樣徘徊不定,你能保證他永遠不殺你?”她回首,再會以來一次,注視衛靖臨的眼睛:“他不是我,他是皇帝。”
衛靖臨知道,這是真心爲他好的話,這樣的話,衛景辰永遠也不會對他說。但此刻,他卻只能默然一笑,不做半點回答。明明他的心已經爲了雲鳳弦的事情,暗中浮動。。。天下事,都離不開選擇,但不是每一次選擇,都可以讓人輕鬆應對,輕鬆決定。
驚鴻僅僅只看了衛靖臨這一眼,就再不停留,轉身走向房門。
衛靖臨怔怔地看驚鴻與自己的距離迅速拉開,怔怔地看她拉開房門,訥訥地叫了一聲:“姐姐。”
驚鴻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地拉開門:“走出去,反手關門。”眼看着驚鴻離去,衛靖臨慘然苦笑,閉上眼。
姐姐,在你和衛景辰之間,我也許徘徊猶豫,不知如何選擇。但是,在你和炎烈國之間,我能選擇的,從來都只能是炎烈國。可是現在我的心竟然鬆動了,這個國度,在很久以前,曾經是你的,但現在,是我的,我必須守護我的國度。在炎烈國的利益之前,我沒有選擇。
可是現在的衛景辰如此防我,防一個成天只會渾然度日的無能皇子,我不得不爲自己考慮了。姐姐,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利用你對我的姐弟之情欺你騙你,即使是剛纔,也只是要引開你。這樣的你,其實根本當不了帝王,你總裝作兇狠,其實你的心太軟,永遠不懂如何斬草除根;這樣的你,永遠復不了國,因爲你的心還不夠狠,永遠學不會不擇手段。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梟雄,才能成功。所以姐姐,這個事實,我知道,你其實……也知道吧,只是,你放不下,我阻不了。
“姐姐,對不起!”
心中莫名地一嘆,她的身影終於消失在房門之外。
唯餘這一扇門戶。把一個悲涼的身影,隔絕在人世之外。隔絕了衛靖臨心頭慘痛的呼叫——姐姐,我來見你,是爲了引開你,但也是爲了,在和父皇徹底決裂之後,我真的,很想,很想,見到你。真的,有很多很多事,想要對你說,可惜的是,我一句話,也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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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着剛剛從地牢中逃出生天的一干人,遠遠逃離小園,奔行出足有半個時辰,古奕霖方纔止步轉身。
“諸位,我們現在應該安全了。”
四周響起一片稱謝之聲。
“公子相救之德,本教必竭力想報。”
“山高水長, 我等永不忘公子之恩義。”
“從今以後,公子若有什麼吩咐,只需派人到本門各地分舵招呼一聲便是。”
算起來,是第二回以男子身份出現在衆人面前的古奕霖微微一笑。他雖武功高明,究竟江湖經驗不足,看不透這一干人感激笑容下,隱藏的東西,只覺這些一方之豪,無端被囚這麼久,想必是滿心抑鬱地,但能得回自由,自然會感謝恩義。
江湖人向來恩怨分明,受人恩義,在能力範圍之內,總是要相報的。剛纔他制住守牢門的一干高手,打開牢門,放出諸人時,他們曾爲了出氣要把被點倒的看守人全部殺死,但自己出言相勸之後,便都含恨住手,可見還是頗給他面子的。
心念轉間,古奕霖向四方一拱手:“諸位前輩都是一方之豪,能夠幫到各位,也是天意巧合,他日若有窘迫之時,還望諸位能伸出援手,助我一番。”
魔教的二長老許潔搶先道:“公子是我等的大恩人,自今以後,凡公子有命,我等無不聽命相報,公子放心就是。”說着自袖中掏出一個小小煙花遞了過去:“公子若有需要,只需要將此物燃起,百里之內,我教弟子,見之比往馳援。”
其他衆人也一起點頭,或許信物,或告暗語,或低聲說明本家各地勢力所在。
古奕霖心中歡喜,一一道謝。如此一番折騰之後,衆人方一一告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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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潔離開諸人後,一人漫步閒遊。水袖飄搖間,常人不能發覺的異香,悄悄向四處瀰漫。半個時辰後,一個同樣妖嬈的美人,迎面而來,步至身前時,笑吟吟道:“教主安然無恙,實爲大喜。”
徐潔淡淡道:“傳我的話,請本教諸位長老,會合三十六部精銳教衆,以最快的速度趕來京城。”
對面的美人驚聲問道:“什麼事,不是本教要挑戰全武林吧?”
“事關本教未來,你只管傳令便是。”
“可是。如此大事,需得諸位長老會商方可定,教主權限尚不及此,屬下怎敢傳……”
“把此物傳回去,告訴諸位長老,我們可以得到更多的,相信他們會認爲,就算傾全教之力,也是值得的。”徐潔信手遞過一本小冊子。
美人接過來也不敢多翻看,匆匆一禮,轉身便快步而去。
徐潔站立原地,輕輕一嘆。想起那如魔鬼一般不可匹敵的冷情女子,那如神子一般無所不能的絕代風華男子,這位魔教教主,心中只覺一片迷茫。那麼多可以改變整個武林的神功秘籍,在他看來,彷彿連草芥都不如。坐牢的這些日子裡,從他身上得到的教導。使她的武功,輕易突飛猛進。爲了那些東西,曾流過多少血、舍過多少命,給魔教弟子們留下多少辛酸,而那個人,就像拋廢物一樣拋過來。
他讓他們假做被囚。他讓他們假做被救,他讓他們答應古奕霖所請,他讓他們調動人馬,他承諾他的要求會假借古奕霖之口傳遞給他們。
徐潔不知道他答應了其他人什麼,但是卻清楚滴記得他對自己說過的每一個字。他答應,他的心願若得償,便會幫助補魔教幾百年來所有散失的秘籍、功法,並且幫助他們加以改良,使魔功更進一層。如果是別的人,有這樣神奇的本領,對於天下武功,無所不知,出身魔教的徐潔,或許會生出歹意,想方設法把他捉到手中,逼問天下所有的武功以爲己用。
但是在風紫輝的絕世風儀面前,面對他那彷彿可以看透天下人的雙眼。不但當面不敢生半點邪念,就是背後,也不敢再多想一想,這可怕的念頭。那人從不威脅,也無需逼迫,他只是先一步給予,然後淡淡吩咐。
他的給予如此之厚,讓人無法不震動,讓人面對他的吩咐,根本沒有一絲一毫拒絕或討價還價的餘地。
徐潔輕輕嘆息,如此人物,他到底還是人嗎?只是,無論如何,除了依從他,徐潔想不到自己還能再做什麼。她完全不知道他想幹什麼,卻已經盲目地開始調動魔教最強大的力量。
哪怕這件事,會讓魔教喪盡精銳,哪怕那人事後反悔,更無法做絲毫質疑。只覺,在如此人物面前低頭、服從,是唯一可以做的事,也是能給魔教帶來最大好處的事。
她仰頭,望浩浩長天,徐徐吐出一口氣。這個時候,其他人,應該也在忙着調動各自的人力、物力、財力吧!
在世人毫無所覺的時候,大炎烈國民間黑白兩道所有最大最強的勢力,已經悄悄在炎烈國京城內外,集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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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才進園門,就看到園中諸人,無不臉色灰敗,來去匆匆。
遠遠看見她,火雀已是飛奔而至,臉色張惶:“主子,關在牢裡的人全被救走了。”
驚鴻腳步一頓:“我們的人可有傷亡?”
“並無一人傷亡。救人的只是把看守的人全部點暈,救了人就走了,別處也沒有被波及。蒼鷹也被偷襲點暈,取走鑰匙,好在亦未受傷。”
“知道是什麼人動的手?”
“不知道,那人武功奇高,又是出手偷襲,看守的兄弟,連來的人長什麼樣都沒看清楚就暈過去了。”火雀揮汗如雨,臉色鐵青:“此人必是絕頂高手,就走這麼多人,不知有何用意。”
驚鴻懶得理他,信步而行。
火雀愕然跟過來:“主子,大家都在等你吩咐。”
驚鴻不以爲然道:“少堆人浪費糧食不好嗎?”
火雀張口結舌:“可是,他,他們,他們將來報仇……”
“那更好,日子不無聊了。”驚鴻幾乎是以一種生平少有的懶洋洋的語氣在說話。
火雀額上大滴的冷汗落下來,幾乎要倒地不起了。
迎面處,蒼鷹神色惶然,大步奔至,施禮道:“屬下無能,守不住鑰匙。”
驚鴻對這位他不便再似對火雀一樣隨便,淡淡點點頭:“也不算什麼大事,不必介懷。”
蒼鷹臉色鐵青:“茲事體大,我們應如何應變?是否要人派人前往追拿,或是加強各處防衛,以防報復,還請主上示下。”
驚鴻暗自皺眉,就算他說別理這一切,這幫愛操心操到頭髮白的人,想必也是放不下的,何必白費脣舌。
她只是面色一冷,現出不悅之色來:“臨機不能應變,還要你們做什麼,該幹什麼?還需要我來說嗎?”
蒼鷹神色一凜,肅容正色,低頭道:“屬下明白,請主子放心。”
驚鴻點點頭,繼續往前走。
蒼鷹做出手勢,在各個地方心慌意亂團團轉的若干人等,紛紛以他爲中心聚攏,再沒有人去打擾驚鴻了。
驚鴻很滿意。你們明白怎麼辦就好,我明不明白,無所謂。
以火雀爲首的一干年輕子弟,滿眼崇拜地盯着驚鴻的背影。
主子太了不起了,身爲女兒身的她臉色一寒的時候,多麼有威勢;主子的眼睛掃過來的時候,不需要多說一個字,就讓人明白與其多嘴囉嗦,不如埋頭苦幹,盡心盡力的道理啊!主子只冷冷督促一句,就把大家所有的熱情全調動起來了,爲了主子的信任,無論如何,不可以讓她失望啊!
他們永遠不明白,驚鴻那在人前懶得說話,總是不搭理人的所謂絕世高手的孤傲性格到底是怎麼被這一班喜歡嘮叨囉嗦,掉下個蘋果也憂心如焚的手下給訓練培養出來的。
幻想永遠是美好的,真相永遠是不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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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紫輝獨倚高樓,看着那一襲雪衣漸漸接近。在樓下擡頭,望上來,眼神有一種令人驚心的漠然森寒。
驚鴻沒有費時間登樓,直接拔身而起,落在風紫輝身旁,卻並沒有正眼看他,“救人的,是古奕霖吧?”
風紫輝沒有回答。
“我並不是傻瓜,我的屬下,雖談不上是絕頂高手,但要讓他們連對手都看不清就倒下,這份身手,當世之間,屈指可數。而需要到我這裡來救人,知道我這邊關了什麼人,甚至知道鑰匙放在誰身上的人也並沒有多少,要推測出真相很簡單。古奕霖見到了你,救人,是你的指示。”驚鴻與他並肩樓頭,望着樓下那無數殘落的梅枝。
當初她因風紫輝而動怒,致使滿園梅花皆殘落,而今日,她的聲音裡,卻連一絲情緒的起伏都聽不出。她的眼神淡淡望出去,沒有人能看得出,眸子深處的痛楚:“古奕霖也不是碰巧趕着我不在的時候動手的,衛靖臨來找我,爲的,就是把我引走,對嗎?”
“對。”乾淨利落地回答,一絲推託逃避都沒有。
驚鴻卻絲毫也不感到高興,冷冷問道:“你就這些人,意欲何爲?”
“本來你將我困在這裡,我想借他們的手,對付你,但如今,雲鳳弦被困在皇宮中受罪,你是炎烈王的敵人,基於你還有對付炎烈王的利用價值,對付你的計劃自然要暫緩,那些人,你反正不在乎,我讓古奕霖救他們一次,賣個大大的人情,將來他們的勢力,總會有用得上的時候。”
風紫輝的回答坦蕩的驚人,如此的坦白,如此的平靜,以至於讓人很容易錯識爲是過分的冷酷無情。
良久的沉默之後,竟然是驚鴻淡淡得一聲笑:“我應該謝謝你,至少,你對我說了實話。”
風紫輝冷然道:“明知騙不過,還要虛詞狡辯,就是愚蠢了。”
驚鴻遙望遠方,那個方向,該是臨三皇子的王府所在了吧。那個人……本來還以爲,他是真的因爲擔心,才冒死來報信,原來……左胸的某一處隱隱作痛,她的語氣卻冷淡平靜:“以後,別再偷偷摸摸了,不要讓衛靖臨也陪着做戲,很無聊。古奕霖若是想來找你,儘管來便是。我帶你出來,並不是爲了找個地方,把你像囚犯一樣關起來。”
風紫輝終於微微動容:“你的屬下不會答應。”
“只有他們纔會蠢得依然相信,這個鬼地方還算得上什麼秘密,爲了掩飾,還應該隨時殺人滅口,管他們答不答應,我不出手,誰能攔得住古奕霖。”
風紫輝終於認真看她一眼,過了一會兒,才答:“好。”
驚鴻卻沒有看他。自從她回來,除了在樓下望過一眼之外,就再沒有正視風紫輝一眼。儘管她沒有一點生氣的表情,儘管她連語氣都沒有絲毫變化。說完了要說的話,她就不再停留,只是這一次沒有再從窗口跳下去,而是轉頭下樓。
腳步聲單調異常,她的身影很快在樓梯口消失,而一聲呼喚卻響起來。
“風紫輝!”
風紫輝望望空無一人的樓梯口。冷然的眼眸,終於有了點複雜的光芒:“什麼?”
“如果可以的話,不要去逼衛靖臨。他一生都在兩難中,在我與衛景辰之間爲難。現在,要在我與雲鳳弦之間爲難,在皇帝與雲鳳弦之間爲難。他爲雲鳳弦騙我一兩次沒有事,騙衛景辰不行,那個皇帝,沒有這麼好的容人之量。”依舊是平板的語氣,彷彿不帶任何情感。
風紫輝也淡淡迴應:“雲鳳弦也同樣不會希望,她的朋友因爲她而爲難受苦。”
驚鴻再也不說話,本已停頓的腳步聲再次響起。
風紫輝依舊臨窗憑欄,靜靜地看着驚鴻自小樓步出,步步遠去,靜靜地看着,青石地面,一塊塊破碎裂開,靜靜地看着驚鴻一路出園,所經之處,梅樹一顆顆無聲地折斷,倒下,憑空分做整齊的數截。
是什麼樣的痛苦和憤怒,讓她全身劍氣充盈至此,所過之處,萬物俱滅。
親耳聽他如此冷漠的謀算計劃、殺戮利用,驚鴻甚至不曾怒目看他一眼。不曾碰他一根手指。
明知衛靖臨把她的姐弟之情,利用到了極致,在最後一刻,仍在偏她。她所說的,依然是如果可以,不要太爲難衛靖臨。儘管她的內息,足以摧毀一切,但在他身邊之時,卻極力壓抑到最後。
這世上,有一種人,外秒冷得像冰雪,內心軟得似棉花。他們的心不容人進入,可一旦認定了某些人,那麼,即使被背叛、被欺騙、被傷害、被利用。也依然……不悔不變。
風紫輝低頭,看他自己那註定在這大炎烈國都,掀起風雨的雙手,慢慢牽動脣角,慢慢地說道:“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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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翔公子全身,左手燒傷頗重,再加體質虛弱,所以纔會長久昏迷。在醒來以後,有諸位太醫及時治療,假以時日,應無大礙。”
“鳳翔公子數日來,傷勢痊癒順利。”
“鳳夫人數日來,寸步不離鳳翔公子身旁。”
“自鳳夫人從三皇子府中搬來,雲居新的下人,公子夫婦絕不親近,每日都把所有人趕得遠遠,除了送上飯菜以及必要的打掃時間,根本不容人靠近房間。”
“鳳翔公子睡覺一定要明燭高燒,滿屋光亮。有一次房內燭火燒完,不及換新,鳳翔公子竟驚叫着滿頭大汗從牀上坐起來。”
“無論何時何地,鳳翔公子總會握緊鳳夫人的手,不肯鬆開。”
“婧儀公主幾日來,一步也不曾出過暖殿。”
“臨三殿下吩咐新到雲居的一干宮人,盡心照顧鳳翔公子。凡事鳳翔公子與夫人說過好的東西,臨三殿下無不命人送往雲居。就連鳳翔公子誇過蘇碧凝之舞,臨三殿下也命人每隔個兩日,便請蘇碧凝道雲居獻舞一場。臨三殿下還說,鳳翔公子背國離鄉十分寂寞,又剛受折磨,需得好生安慰相待,只是殿下自己一次也沒去過雲居。”
“鳳翔公子夫婦也沒有對其他人說過臨三殿下一個字,他送去的飲食、美酒,他們雖沒有多大胃口,還是一一品嚐,他下令來爲他們獻的歌舞,他們雖看來並無心思觀賞,但也沒有拒絕,可就是一次也沒對人提起過臨三殿下,據偷聽所得,就連他們夫婦彼此私語,也沒有說道臨三殿下。”
恭敬而平板的稟報聲此起彼伏,黑暗中的人一個也看不清面容,只有語音才能清晰地存在於這個世間。
衛景辰靜靜地聽, 淡淡地笑。縱然脫出困局,曾經受過的傷,也不可能輕易抹去,縱然在瘋狂之際得到救贖,心中的陰影既已浮出來,又怎麼會消失。縱然不肯相見,既定的局面,又如何還會更改。
“燕將軍已接到風靈使臣,兩日內便會到達京城。”“只是……公主病得很重。”
衛景辰在黑暗中沉默不語。
誰能想得到呢,衛婧儀一個旁觀者,卻比雲鳳弦那個受盡折磨的當事人病得更重,幾日來一直昏昏沉沉,囈語不絕。宮中的太醫派出一個又一個,御藥房的藥隨便搬,卻始終沒有明顯的好轉。
“太醫們都看過,病情絕無虛假。”稟報的聲音也帶點遲疑,帶些不解。
親眼見烈火之中,她的三哥與雲鳳弦無奈,痛楚的相救相護,她的憂急傷痛、悲涼無奈都強行壓抑在心中,回去之後,種種痛楚一起爆發在她本已虛弱的傷病身體裡,就算要掉她的性命,也不算太稀奇的事。
衛景辰蹙眉,淡淡道:“你們退下吧!”
黑暗傳來幾聲悶響,似是膝蓋與地板很用力接觸的聲音,然後,是輕捷至幾近無聲的腳步,漸漸遠去。
只有在身旁再無一個閒人時,衛景辰纔可以發出一聲輕若無聞的嘆息。
“皇上,吳太醫求見。”殿外,王總管陰柔的通報聲傳來。不可察的默然轉瞬冰消雪散,衛景辰的聲音冷靜沉定:“傳!”
在微弱的燭光下,一身醫官服飾的蒼顏老者從容而入,恭敬施禮之後方道:“託皇上洪福,鳳翔公子身上的毒,下管與衆同僚多日細研之後,終於研究出解毒藥物了。”說着雙手奉上藥瓶。
“呈上來。”
接過吳太醫低着頭,奉近的藥瓶,衛景辰只是隨意地看了看:“可有把握?”
“需當在鳳翔公子毒發時試用,方能確定是否解藥。不過,我等醫官確信有八成以上的把握。”
衛景辰微微一笑:“那雲鳳弦總笑宮中太醫無能,卻不知,凡我炎烈宮之中的醫官,皆有一番真本領,尤其是你吳太醫,入宮效力雖僅半年,但一身醫道之高,只怕比那名滿天下的神醫尚高明三分。”
燈光下,吳太醫恭順地低下頭:“謝皇上誇獎。”
“你爲炎烈立的功,朕心中皆有數,必不致虧待你就是。”衛景辰淡淡地道。“而且……”他語氣一頓,伸手招了招。
吳太醫略一遲疑,方小心而恭敬地上前,低低地彎下腰。
衛景辰附在他耳邊,聲音微不可聞地說了些什麼。
吳太醫全身一顫,猛然擡頭,帶着滿臉驚色,看着在幽幽燈光搖曳下,臉色時明時暗的衛景辰。
良久,他終於施禮回覆:“臣領旨。”
退出殿宇,取得詔令,吳太醫連太醫院都沒回,便直往宮門而去。穿廊越湖,步宮過園,走過皇宮數處宮徑大道,眼見拱門已在遠處,卻見宮門前有個身姿無比動人的女子正在檢驗腰牌,吳太醫不覺有些驚奇。
夜晚皇宮出人的人本來就少之又少,更何況還是一個女子。那女子衣飾並無命婦的全套華貴裝束,也不是一般宮人的打扮,縱是遠遠一見,也覺清逸柔美,叫人只遙遙見到一個身影,就覺無限嚮往起來。
吳太醫徐步走近,眼神卻不知不覺牢牢凝在那女子身上,終於心神一動,記了起來,在某次宮中大慶時,他坐在角落的末席中,見過她一舞絕世的身姿。宮廷歌舞供奉第一人——蘇碧凝。既想起她的身份,那這一切就有合理解釋了。臨三殿下下令,鳳翔公子夫婦喜歡的東西,一概送入雲居。
雲鳳弦曾贊過蘇碧凝之舞,所以每隔兩日,她都會入宮獻舞。自從被關黑屋之後,雲鳳弦常常整夜不能閤眼,爲了安撫她的情緒,公宮中最好的酒菜被送進雲居,最好的樂工和歌舞也常在雲居徹夜響起。
想必是夜深人靜,歌舞散盡,她要回去了。每隔兩日入宮爲一個來歷不明的風靈國人獻藝,有時半夜就要去歌舞,這對從來受盡寵愛容讓的蘇碧凝,可算是異常辛苦的事了。難得她到現在,還沒有一句怨言,可見臨三殿下的面子不小。
吳太醫一邊想着,一邊徐徐步近宮門,那前方的蘇碧凝已經驗完腰牌,徑自出宮,上了宮門外的小轎。吳太醫前往宮門出示詔令腰牌,眼睛卻還不自覺望向蘇碧凝的背影,看守宮門的侍衛們,也只草草驗看,注意力依舊集中在往外走的蘇碧凝身上。
真正的美人,無論出現在什麼地方都可以自然低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直到蘇碧凝無限美好的身影,沒入小轎之中,在場的男人們,纔有些遺憾的收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