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的距離,不過短短五步,五步之間,卻已是萬水千山,咫尺天涯。
雲鳳弦一步步走近他,跨越五步的距離,卻似用盡了她一生的時間、精力與心血。
雲鳳弦對古奕霖微笑,然後張臂,把他抱入懷中。
古奕霖全身一緊,隨即放鬆,他把整個身體的重量都放進她的懷抱,他雙手緊緊環抱她的腰,牢牢不放,如垂死者,拉住對人生唯一的牽繫。
直至此事,古奕霖的嘴角流出一絲鮮血,滴落在雲鳳弦的肩頭。
雲鳳弦輕輕拍着他的肩,低聲說道:“別哭。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我不怪你,真的。”
撲在她肩上痛哭的古奕霖,看不到她臉色慘然如死。
“那個人……他,他是我……哥哥,我不想,不想出賣你,從來都不想……可是,古家不放心你……自從大獵得罪你之後,古家失信於母后,雲昱風……對古家……也是一直不冷不熱。你是皇帝……縱然離開京城,干涉牽扯都太大……古家只是想要把你的一舉一動全納入掌控……”
雲鳳弦臉色流露出一個苦澀到極點的笑容,聲音卻依舊柔和:“我明白,你是古家的孩子,你有你的爲難之處。古家也並不是專門針對我,只是這樣的大家族,幾百年長盛不敗,就是因爲他的謹慎,不讓任何事超出他們的掌控----派出無數眼線,通過不同的管道,瞭解所有權利者的動態。雲昱風身邊,甚至母后身邊,其實也一定有這樣的人,所以,你不必爲此難過。”
“不,我沒有想過要出賣的……我,我拒絕了一次又一次……可是……前天,我爹……我爹他乘你不在,偷偷來見我……我仍然不肯……到最後,他都給我跪下了……我……我沒有辦法……我只好……可是,我真的無心害你……也斷不容人傷你……我……”
雲鳳弦徐徐呼吸,慢慢調整臉部的表情,直到確定沒有破綻,才慢慢對他微笑:“我知道,你不會出賣我,我沒有生你的氣。你也是爲了家人,又怎會怪你……”
古奕霖顫聲道:“不,我不是爲了監視你……我……我答應他們,也有交換條件……我要他們把京城……的消息隨時通報我……如果朝局有任何不利於你的發展……我也可以助你應變……我……你相信我……我……”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雲鳳弦眼角描到了一抹鮮紅,她指間一顫,伸手用袖子小心地拭去他脣邊的血色,勸慰道:“沒事,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我帶你回房去,好好睡一覺,就什麼事都過去了。”
越是溫柔的勸慰,越是惹得古奕霖不知所措,他只是不斷的搖着頭,想要說什麼,卻覺得千言萬語,此時此刻,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雲鳳弦緊緊地拖住他冰涼的手掌,一路低聲勸慰,一路回到了他的居所。
古奕霖卻只是一隻怔怔地望着他,眼睛也不願眨一下。直到雲鳳弦把他放在牀上,他還是一動不動地深深望着她。
雲鳳弦還想起身給古奕霖打水洗把臉,才一站起,就覺身上一緊,低頭一看,原來古奕霖一直抓着她的衣襟。
“放開,我不走。”
古奕霖驚慌地搖頭,表情無助如嬰兒,只知道用力抓緊她的衣襟,彷彿這一放手,便是海角天涯,相見無期。
雲鳳弦復又坐回去,低聲說道:“你放心,我哪裡也不去,我不會離開你,我會在這裡,一直守着你,好好睡一覺吧!什麼事都會過去的。”
她的聲音仍然是一片溫柔,古奕霖臉上最初的緊張漸漸鬆弛下來,緩緩閉上眼,但沒多久,又猛然睜開。
“怎麼了?”
古奕霖怔怔地望着她,聲音沙啞地道:“我怕我一閉眼,你就不見了。”
雲鳳弦微微怔了怔,俯身更加接近他:“放心,我永遠永遠不會離開你,你好好休息把!”
她的聲音低柔,說話的時候,手悄悄按在古奕霖的睡穴上,眼神異常爲肉地凝視他,直到睡眠的恍惚趕走他臉上的驚慌,直到沉重的眼皮,漸漸掩去眸中的悲傷。
雲鳳弦猶自保持這彎腰貼近他的姿勢,久久凝視他的面容,長時間沒有動彈,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悄悄擡起手,似想爲他理好已散亂的烏髮。但手卻又僵在半空,良久,才輕嘆一聲,轉身想走,卻覺得身上還是一緊。即使已被點中穴道,沉沉睡去,古奕霖的手,卻還緊緊牽着她的衣襟,沒有放鬆。
雲鳳弦垂首,凝望他無助的伸在牀外的手臂,默然良久,開始把外袍脫掉,然後再把古奕霖的手小心放回牀上,爲他拉上了一層被子,這才轉身離去。
她沒有回頭,所以看不見一點晶瑩,從那沉睡的人眼角滑落,是怎樣的悲傷,才讓人即使是沉睡中還會落淚。又或是對未來悲慘的明悟,才叫人縱然失去知覺,卻也組不住悲愁的眼淚。
走出古奕霖居所的時候,雲鳳弦被門檻絆了下,全身失去平衡,直往前跌,往日還稱得上靈敏的身手,此時卻像根本不聽她使喚一樣,竟只能眼睜睜看着地面迅速接近,而沒有任何應變辦法。
一隻手及時拖住他的胳膊,把他一直拖出竹林,雲鳳晴才冷笑着放手一推:“你也算個男人,真的丟盡了天下男人的臉。”
雲鳳弦猶如未聞,對雲鳳晴這個人更是視而不見,徑自向前走去。
此時的她,與其說是個人,還不如說是一驢毫無知覺的遊魂。
雲鳳晴在他身後冷笑:“雲鳳源和一個漂亮小丫頭,說是關心你出了什麼事。要不要我去替你告訴他們出了什麼熱鬧事?”
雲鳳弦旋風般轉身,一手扣住蕭遠的手腕,猛地運力一扯。
雲鳳晴識得厲害,奮力想要掙脫。但云鳳弦此時扣住了他的手,施出風紫輝往日教他的小巧擒拿功夫,蕭遠卻只會弓馬之術,哪裡掙脫得開,才變色喝出一聲:“你……”已被帶的腳步虛浮,身不由己,讓雲鳳弦掀翻在地。
雲鳳弦居高臨下望着他,眼中有傾天的烈焰在燃燒:“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你要是敢說奕霖一個字,我就殺了你。”
雲鳳晴不怒反笑,站起來,慢慢彈了彈身上的灰塵,悠悠地道:“不錯,不錯,這麼久依賴,你第一次說話像個男人了。”
雲鳳弦眼神恨恨地盯着他,良久,憤憤哼出一聲,拂袖而去。
雲鳳晴凝視雲鳳弦漸漸遠去的身影,笑聲不絕,可是臉上的得意之容,最終化作深深寂寥。
“鳳翔公子,你怎麼回事,急急忙忙就跑掉,害的家父吩咐我和鳳大哥一起來看望你呢?”美麗活潑、笑聲清脆的帝思思,一見雲鳳弦出現在客廳外,就帶着一陣香風迎過去。
若是在以前,雲鳳弦必是要和她說笑幾句的,可是現在,她哪裡有空應酬她,竟是理也不理,徑直往前走。
帝思思一生被人捧在手心裡,除了在鳳源面前,還從不曾受過如此冷落,怔了一怔,方纔冷笑道:“鳳翔公子的架子好大,是誰在我家才說了大門隨時爲我開,虧得我巴巴地還不等壽宴結束,就在爺爺面前討了來看望你的差事,陪着鳳大哥一起來看你。”她縱然嗔怒,聲音依舊清脆如銀鈴,若是往常,雲鳳弦聽起來是享受,此刻卻是一陣煩躁,只覺滿心憤,無處發泄。她又忍了忍,忍下那恨不得即刻發作出來的無名孽火,只是冷然道:“哦!謝謝姑娘的關心,恕在下身體不適,不便招待貴客,還請姑娘自便。”
帝思思是天之嬌女,素來被人捧在手心裡呵疼,何曾受過這等冷淡,當即變了臉色:“你這叫什麼待客之道?”
雲鳳弦一擰眉,還想說什麼,雲鳳源及時一把拉住她:“出了什麼事?”他聲音低沉,卻暗含關切。
雲鳳弦初是一怔,然後嘆了口氣,垂下頭,回首向帝思思抱拳道:“是我言出無狀,謝姑娘請莫見怪。”
帝思思本來惱怒不甘,但見雲鳳源對她的關切之色,也就不敢再同她爭吵,只辛辛等着她。
雲鳳源卻不似帝思思如此好打發,雙目炯炯,望着雲鳳弦:“到底出了什麼事?剛纔到處沒看到你,你去哪了?”
“奕霖有些累了,此事還在房中安歇,我剛纔在陪着他!”雲鳳弦儘量把語氣放淡。“我沒事,不必管我。”一直皺眉旁觀的雲鳳源臉色微變。
“公子有些不舒服,要去休息了,二位請回吧!”風紫輝清冷平淡的聲音自大門處傳來,他的眼神看向雲鳳源,淡然地道。
雲鳳源用擔憂的眼神看着雲鳳弦,不忍離去,但又知帝思思在旁邊,就算雲鳳弦真有什麼心思困擾,也不便說明,只得對風紫輝點點頭:“還請你多照看他。思思,我們先走吧!”
“好,咱們走,這人有點象瘋子,別理她了!”二人離去,誰也沒有相送。
風紫輝只靜靜問雲鳳弦:“你怎麼了?”
雲鳳弦只是淡淡搖搖頭,用平淡得沒有起伏的聲音說:“沒什麼,我只是累了。人生如夢,行在其中,何謂真,何謂假?當局衆人豈能自知。我以前是個狂暴之人,現在是無用之人,會有何遭遇都該是理所當然。”她的聲音裡並沒有憤怒,甚至連悲傷也沒有,有的只是痛到極致已經麻木的聲音,眼睛裡,除了死氣沉沉什麼也找不到。
這不是雲鳳弦,這不是所有人習慣了永遠不會正經的雲鳳弦,總是出錯丟臉,卻又毫不在意的雲鳳弦。
風紫輝也微微皺起了眉,這個時候,他竟然不忍看到這個了無生氣的雲鳳弦。
廳內靜的落針可聞,空氣裡飄着淡淡的血腥味,一滴滴鮮血從雲鳳弦的掌心落到地面的聲音,聽到耳中,讓人只覺胸悶氣窒。就在一片殺人的沉靜中,腳步聲忽然響起,每一步都沉穩寧定,每一步都似與天地同脈動,竟將滿廳肅殺驅散,叫人心中莫名的驚慌消退下去。
是風紫輝一步步走到雲鳳弦身邊,抓住她的手腕,然後低聲吩咐:“拿傷藥清水白布,送到雲居來。”
這時僵木的一干人,才突的有了思想,出廳時,居然差點絆倒椅子,推到桌子。
風紫輝自己則拉了雲鳳弦直往雲居而去,雲鳳弦像行屍走肉一樣好不抗拒地被風紫輝強拉着走,進了雲居,還沒有站穩,已經被人直接扔到了牀上。
雲鳳弦正要挺起身來,風紫輝復又把她按了下去。
適時下人拿了傷藥,打了清水進來。
風紫輝就取了毛巾,親自爲雲鳳弦清洗傷口。看那血肉模糊之處,風紫輝神色一閃,惻然之光從墨眸流過,很快又消失不見。風紫輝低頭徑自去給雲鳳弦清洗傷口,雲鳳弦有心掙扎,奈何只要風紫輝一用力,她就全身發軟,哪裡甩得開他的控制。
“出了什麼事?”風紫輝的聲音裡沒有任何關切的情意,只是完全平淡的問句。
“出了什麼事,你會不知道嗎?”雲鳳弦平板地說:“你不是全知全能嗎?你怎麼可能不知道?”
風紫輝小心地擦乾淨雲鳳弦的傷口,仔細地爲雲鳳弦上藥,把傷口纏上白布,然後鬆開手,站起來:“你現在不可理喻,我不想和你爭論。要是生我的氣,不願領情,等我走了之後,你把繃帶撕開好了。”
雲鳳弦慘然一笑:“怎麼,你現在不問我出什麼事了?”
“出什麼事都不重要,我要保護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心,你的情緒我並無義務負責。”
一直顯得了無生氣的雲鳳弦,忽然放聲大笑起來:“風紫輝,風紫輝,你說的真好,縱是別人,好歹也還會惺惺做點態,只有你,根本連假仁假義都不屑爲。”在一片狂笑聲中,風紫輝沒有回頭,神色不改,開門出去,反手關門,徐步而去。
他動作不急不緩,背影清冷孤寂,一切都如舊日,絲毫不受雲鳳弦的影響。
只是那一陣又一陣的大笑,卻不斷從房內傳出,嚇得房外兩個丫鬟,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想要逃走,卻覺雙腳痠軟。
雲鳳弦信步在園內閒走,已是深夜了,月清清冷冷地掛在天邊,更覺長夜孤寂。風清清冷冷地吹到身上,憑添了許多寂寞。
園子裡悄無聲息,夜靜得可怕遊廊上每隔數步便掛着一個淺碧的絹燈,憧憧的燭影將園內的樹影,映在地上牆上,隨着夜風起舞,恰似羣鬼亂舞。
池中荷花已殘,伶仃淒涼,獨餘慘梗,在夜風中飄搖。
也許因爲太靠近池水,所以夜風襲體,倍覺寒意。
雲鳳弦怔怔獨立,任寒風襲體擡頭望蒼天孤月,只覺心境一篇蕭索。
自從她換魂依賴,面對的種種懷疑、冷漠、惡意、殺念,她苦苦掙扎,努力堅持,傻乎乎地把一顆心捧出來給了古奕霖。
自以爲,未來的一切美好如畫,到頭來,得到的,依然是更深的懷疑,更重的不信,更傷人的背叛。
沉沉寂寂低下頭,看池中碧水。這麼深的夜裡,池水中印不清他的容顏。看着水中那虛幻的月亮,她自嘲地一笑。
原來,所有珍愛的,美好的,在意的,都不過是這水中之月。那麼她到底要爲何而活,到底還有什麼值得追尋。
夜風冷到極處,徹骨生寒,雲鳳弦不自覺地縮了縮身子。她一聲不吭地望着天空的明月,然後,慢慢地往風紫輝的住處走去。
夜雖很深,風紫輝卻沒有入睡。但這麼晚了,房間居然沒關門,房間裡還亮着燈,這就有點不尋常了。
雲鳳弦站在門前苦笑:“神機妙算,無所不能的風紫輝達人,你是不是已經算準了我今晚一定會來找你。”
風紫輝靜靜望着她,不出聲。
雲鳳弦摸摸鼻子,有些悻悻然:“好歹也該請我進去吧!”
她自然也不用人請,大大方方走進門, 同樣不用人讓,大大方方坐下,然後望着風紫輝,清晰地說:“對不起。”
“你不必對我道歉。”
聽到了不出意料的回答,雲鳳弦不覺一笑,卻又正色道:“我必須,我曾說過,不管經歷了什麼,都不會那你來出氣,但卻失言了。你一直保護我,並永不會背叛我傷害我,而我卻還對你處處苛責。”
“你並沒有。”風紫輝那本應該是平靜無波的聲音,應該是平靜無波的眼神, 卻似乎真的有一種類似於溫情的東西存在。
“我有。”雲鳳弦嘆息低頭:“我以爲自己會是個好人,以爲自己可以會善待每一個愛自己的人,原來全是假的。今天的我聽到一個真相,讓我痛到瘋狂的真相,這纔會失控……”
風紫輝靜靜地聆聽,“你不是聖人。”
雲鳳弦聞言擡頭,面露愕然之色。
“你不是聖人,不可能一絲不苟做到最好,永遠沒有私心,永遠不會在意自己的感受,永遠關愛別人。你是人,活生生的人,所以會有情緒,所以需要發泄,所以會失望,會難過,會放錯。所以,也不必真的苛求讓自己當個聖人。”
雲鳳弦開始靜靜地聽着,然後低頭思索,接着輕輕笑了起來:“真不敢相信啊!風紫輝,你居然在安慰我?”
“我只是在盡我的職責。。”
雲鳳弦笑着搖了搖頭。
風紫輝一語不發,表情冷漠。
雲鳳弦微笑:“好了,不用不好意思就裝一副哭樣子。像現在這樣,冷冷的,有一點溫情,就很好啊!”
“……”風紫輝只以一成不變的冰冷表情望着他略顯誇張的動作。這樣冷漠的表情,一直保持到雲鳳弦嘮嘮叨叨說了很多廢話得不到迴應,不得不離開之後,才慢慢消失。他垂下頭,望着自己那本來可以移山倒海,如今早已平凡無奇的雙手。他的身體真是越來越虛弱了。
風紫輝眸中異樣的光芒閃爍,最後是重重的一聲嘆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