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鳳弦醉了。
最近她特別容易醉,宴席流水,流水宴席,金玉杯,迷人香,怎能不醉倒?便她醉的原因,卻不是爲此。
不因美酒,不爲佳宴,甚至不爲眼前那隻爲她而做一切的傾世之舞。
她只是飲酒,不斷飲河西,酒到杯乾。
醉意漸深,幾乎已經看不清那一曲舞罷,坐在身旁勸酒的絕世美女了。
耳旁齊家毆的聲音也朦朧得像在另一個世界:“上次聽帝順說起,琥珀姑娘對鳳翔公子另眼相看,原來鳳翔公子對琥珀媽娘也是這般喜愛,有琥珀姑娘在,公子竟喝得這般痛快,看來這件事,咱們沒做錯,這份禮物,想來鳳翔公子是喜愛的。”
雲鳳弦醉眼迷離地斜睨他一眼:“齊兄,有什麼好禮物啊?”
李得閃在旁邊笑着遞過一張紙:“你看。”
雲鳳弦的眼睛哪裡看得清紙上的字,吃吃地笑着問道:“這是什麼東西?”
“這個可是琥珀姑娘的身契,自今日起,她脫籍從良,一身一心都屬於鳳翔公子了。”
雲鳳弦本來正要往嘴裡送的一杯酒忽的一頓,她低頭,看看那張身契,儘管看不清紙上的字,扭頭再看看坐在一旁的,儘管她美麗的容顏已然模糊。
清眸倦眼,一舞絕世,到最後,也不過是旁人當着她的面,將她的身契遞送去。
因爲喝了太多的酒,去鳳弦的聲音都有些不清晰:“這就是你們的禮物?”
“是啊!還是我們問過帝思,才知道鳳翔公子你得了琥珀姨娘的青眼,在徵得了琥珀姑娘的同意和宣大人的首肯之後,才才爲她脫籍了。”
“可是……”雲鳳弦忽然一口喝盡了杯中的灑,然後一陣猛烈的咳嗽,最後才擡起頭來,看不清事物的眼睛緊盯着琥珀,猶豫不決地道:“可是……”
“鳳翔公子不必把些許心費放在心上。”帝思連在旁邊微笑道。
固然要爲琥珀贖身脫籍,所花的銀子會把普通人活活嚇死,但以在場三人的財力而論,倒也算不得什麼太大的事。誰知雲鳳弦說的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她望着琥珀,身子有些晃,聲音也有些啞地道:“可是,她是個人啊!”
帝順一怔,齊家毆和李得閃莫名其妙的互望一眼。
琥珀卻忽地擡頭看着眼迷離的雲鳳弦,從宴席開始時就掛在臉上的淡淡笑容忽然消失了。
雲鳳弦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住琥珀說些什麼,可是一個沒從穩,整個身子都趴了過去。
琥珀竟不閃避,伸手扶住她,這一來,兩個人的身子緊緊靠在一起,倒似彼此相擁一般。
齊家毆哈哈一笑,李得閃站起身來,一起對帝順做個眼色,然後朝着雲鳳弦笑道:“鳳翔公子,你慢慢喝,我們先走了。”
帝思也笑了,對一直陪着雲鳳弦,坐在旁邊,卻一語不發,既不喝酒也不吃菜的風紫輝說:“你也出來吧!”
風紫輝沒有動,望向雲鳳弦。
雲鳳弦醉得暈頭轉向,掙扎着要從琥珀身上起來,卻力不從心,琥珀一直半扶半抱着她。
帝順低笑:“這個時候,你還坐在這裡做什麼?”
風紫輝望着緊緊相擁的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終於站起來了,跟帝順等人一起出去,步下樓梯,進了畫舫的客艙,早有丫鬟過來奉茶服侍。
齊家毆笑道:“長夜漫漫,鳳翔公子正好銷魂,咱們也就不要再在這守着了,先回去吧!”李得閃也點點頭附意。
帝順低聲吩咐一句,早有僕人到畫舫般頭高聲呼喊,他們自己的畫舫立刻靠近了過來。只有風紫輝沒動,他是必要等到雲鳳弦出來才能走的。三人對他告辭,回了自己的畫舫。
帝思吩咐開般回去,齊家毆和李得閃站在般頭指指點點,漫聲談論。
“這個姓鳳的真好豔福,不知道琥珀看中她哪一點,這些年來,多少達官要爲她贖身,琥珀都不肯理會,卻肯爲她而從良。”
“聽說琥珀畫舫裡有一間閨房,佈置極是雅緻,必要她稱心如意的男子才能進得去,今天晚上,雲鳳弦在那裡過一夜,就算死,也是牡丹花下銷魂了。“
帝順笑着也站到了般頭來,”我也是琥珀上次對她特別青眼,所以才動了成全他們的心思,可嘆琥珀姑娘這樣的人才,淪落於風塵中,早點尋着屬意之人,也好有個歸宿。
齊家毆哈哈笑了起來:“順公子,我怎麼聽人說,你對那位鳳夫人極是敬慕,所以才又帶着鳳翔公子游湖訪美,又盡忙着說合琥珀,他們夫妻若起了爭端,你豈不是……”
謝醒思滿面通紅,連連解釋道:“可別開玩笑,這種話怎麼好胡說的。琥珀雖美名傳天下,畢竟只屬風塵,贈送個舞妓給朋友,有什麼關係,更不至於影響到正室夫人。”
齊家毆和李得閃全笑着點頭應和。他們都是山海湖城的富豪,家裡金子銀子堆成了山,有錢有權的人互贈美人名姬,實在稀鬆平常。姬妝再美,又怎麼能和正室夫人的地位相比,這種事大家都司空見慣,不但男人當成必要的應酬手段,就是女子,也早看多見多,視做平常了。
所以,三個人誰也不覺得這件事對於那位鳳夫人會有什麼害,更談不上什麼愧疚之心,一起在夜風之中,江月之上大笑。
帝順笑到高揚處,就似喉嚨被人砍了一刀似的,啞了聲息,臉色大變,手指向琥珀畫舫方賂,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同一時間齊家毆和李得閃也看到一葉小舟上一個纖巧的人影,一掠上了畫舫,動作輕盈得不帶半點聲息,優美得不似人類。
“那是誰?”
帝順張口結舌地道,“鳳,鳳夫人。”
“鳳夫人?”
“原來她不但美若天仙,還有這麼好的武功。女人功夫好了,脾氣只怕就不好了。”
“丈夫青樓尋歡,妻子殺上門來,這種戲碼倒也常見,看來雲鳳弦這回可真的要牡丹花下死了。”
帝順跺足叫道:“不行,我要去……”
齊家毆和李得閃一人一隻手把他拉進了船艙:“夫妻打架,我們去湊什麼熱鬧,告訴她,是你把美女送給她丈夫的,讓她好宰了你不成?”
齊家毆大力訓斥,李得閃高聲吩咐:“快些劃,咱們早早兒回去。”
眼着着畫舫順水而去,離着琥珀的畫舫越來越遠,帝順急得團團亂轉,搓手跺足去又無可奈何。齊家毆與李得閃好整以暇坐在一旁看,只用眼神傳遞着不能爲人知的對話。
“老謝精得似只千年狐狸轉世,怎麼孫子笨成這樣?”
“綺羅叢中,黃金堆里長大的公子哥,還能怎麼樣?幸好他那精明的爹三年前死了,老帝家後繼無人,也纔有了旁人的機會。”
“不管這雲鳳弦是什麼人,多大的來頭,只要把這水攪得越來越渾,才越有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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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奕霖一登畫舫,即時衝進客艙裡去。艙中的丫鬟齊齊一驚,還不及發聲詢問,只覺那人影如風掠近,接着身子一麻,已是東倒西歪,倒了一地。
古奕霖這才站定,問風紫輝:“雲鳳弦呢!她在哪?”風紫輝一聲不出,往後一指。古奕霖毫不停留地推門進去,只見滿室殘餚,卻沒有人影。四周一看,這才發現,這房間後面還有一個小門,走過去,正要推一門,卻聽到內有人呼喚。
“奕霖,奕霖,你不要走……”古奕霖的手一僵,再也動彈不得。房間裡,琥珀剛把雲鳳弦扶到牀上,就被雲鳳弦酒醉的順手一拉,拉得直倒進她懷中。
“公子,是我。”
雲鳳弦閉了閉眼,又努力睜大,晃晃腦袋,有些清醒,有些糊塗:“對了,是你……琥珀姑娘……這是哪裡,你,剛纔……他們好像說,要把你,送給我?”雲鳳弦說到此處,忽然大笑了起來,“送給我,他們總是這樣,有錢也好,有勢也罷,就可以把人當東西來送。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們的棋子,都是他們的傀儡,爲什麼?”:
她吃吃的笑,眼睛睜得很大,卻似乎什麼也看不見:“都是這樣子,奕霖他那麼好%”她說到這裡,不知被什麼嗆住了,又一陣猛咳,好半天才斷斷續續地說:“ 爲什麼也是這樣?”她一邊說,一邊咳,一邊笑。
琥珀從來不知道,有人可以笑首這樣淒涼,有人的聲音裡,可以有這麼多說不盡的痛和傷。
門外的古奕霖用手掩着口,強忍住一聲到了嘴邊的低低驚呼,卻又阻不住眸中的熱流激涌。
“奕霖,爲什麼會是你?我……我知道……你不得已,你有難處,可是,你是……你是……奕霖……”雲鳳弦的聲音說不清是哭是笑:“別人都可以疑我忌我不信我,你不可以……別人可以監視我,背叛我,你不可以,你明白嗎?……奕霖,你不是別的人。”
琥珀努力地伸手要安撫這醉灑的雲鳳弦,低下頭想要勸慰她,卻叫她一個用力,抱了個滿懷。
“奕霖,我不是聖人,我不是,我是平常人,我會傷心,你知道嗎。你又知道那天晚上,我看到一切,第一個想法是逃跑,而不是責問。去鳳晴我,我……我……不想傷你,不想恨你,可是我的心……好痛……我不想追問你都說過什麼……我不想問你爲什麼?我不想看到你的眼淚,可是……我的心真的好痛……我以爲裝成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就好……我以爲可以粉飾太平,可是……真的什麼都不同了,我知道,你也知道……我會失去你嗎?”
琥珀在雲鳳弦懷中,想要掙扎起身,卻聽他迷迷糊糊,一句句地說,其中傷痛情深,動人衷腸,一時竟有些癡了,反忘了自己被人抱得滿懷,不得自由。
雲鳳弦朦朦朧朧地看着琥珀,低喃着一個似已刻進靈魂深處,此時叫來,卻呢喃不清的名字,有些慢,卻閾不遲疑地吻下去。
琥珀不知是失神了,還是爲了什麼其他原因,竟然沒有躲開。
就在二人雙脣將觸時,房門忽然被推開了。
琥珀大驚回慶,見古奕霖滿面小廝痕,站在門前,驚得再也顧不了雲鳳弦,犯然掙脫站了起來。
雲鳳弦醉得頭腦昏沉,還只會伸手去拉她:“奕霖,你別走。”
古奕霖站在房門處小廝落不止。
琥珀明顯也誤會了,哪裡還打電報得雲鳳弦酒醉傷情,急忙上前三步,盈盈一拜,道:“夫人……”她如今既然是雲鳳弦的人,自然不也不對古奕霖行主僕之禮,若真是得罪了正室夫人,以後的苦頭豈能少得了?
原以爲古奕霖必會大發脾氣,誰知他連眼角都沒看她一眼,只低聲說:“出去,若不叫你,不許進來。”
琥珀懷了懷,卻什麼也沒有說,垂道退出了房間,一回手,又將房門給關了起來。
雲鳳弦掙扎着從牀上起來,搖搖晃晃向前走,伸出手呼喚:“奕霖,別走……”
古奕霖心中一酸,上前握住她的手:“雲鳳弦,我不會走。”
掌心的溫柔讓酒醉的雲鳳弦沒來由一陣難過,伸臂抱住他:“奕霖,求求你,不要背叛我,不要離開我,我很喜歡你,真的很喜歡你,請你不要離開我。”
淚水從古奕霖臉上滑過來,直至今日,他才知道,在她心中,原來他如此之重;他才知道,他拜把她負她,傷她如此之深,已令她不能承受。
“對不起,雲鳳弦,我不會離開你,永遠都不會,以前,爲什麼你從來都不說呢?你只是喜歡胡鬧,總是說些無關緊要的閒話,這些真心話,你不對我說,我怎麼會知道。”古奕霖不打電報一切地抱緊她,任淚水落在她的衣上,發上,頰上,他低低地聲音地空蕩的般艙裡迴響,“我答應你,我永遠不會離開你,從今以後,任何人,俈何事,都不能讓我負你叛你,背棄你。”這句話,是古奕霖他用整個生命,整個靈魂說出來,如此全心全意,全身全情,此時此刻,他真的以爲他可以做到,他真的以爲,縱然山無棱,天地絕,這個誓言,卻絕不會變。
雲鳳弦醉得已聽不清他的真心,只是朦朧間見他滿面淚痕,喃喃地說:“別哭……”她有些情不自禁地吻下去,吻去他臉上晶瑩淚花。
她一遍遍地喃喃自語,“別哭!”
這樣簡單的話,因爲其中的溫柔,卻叫古奕霖的淚水怎麼也止不住。
他的身體有些顫抖,迴應首雲鳳弦的親吹吻,反而更緊地抱着她,似要將兩個身體融做一體。一會兒之後,他開始仰頭回吻雲鳳弦,支作生澀而認真。我不會離開你,永遠都不會。
讓我來向你證明,我待你之心,一如你待我。
雲鳳弦,不論曾有過什麼錯誤,不管我怎樣傷過你,今天,請容我彌補好不好?
這樣緊擁的雙臂,這樣熾熱的淚痕,讓雲鳳弦在沉沉迷醉中,也不禁用力回抱他,一次次低頭,吻在他的臉上,額上,睫上,喃喃地喊:“不要哭。”
不知道,是灑醉的她沒有站穩,還是落淚的他,把全身的重量都加在她的身上,兩個身影緊緊相連地倒下,錦帳珠榻,蝶被鴛枕,緊擁到似是永不肯再分離的人,呼喚着彼此的名字,似要將對方,就此銘刻入靈魂深處。
琥珀退出房門後,轉身回了大艙,驚見艙中躺了一地的丫鬟,而風紫輝居然還像沒事人一般坐着喝茶,不由怔了一怔。
風紫輝看她出來,仍然連眼皮都不擡一下,也不問古奕霖進去幹什麼,竟似根本沒有這麼個人一般。
琥珀姿容絕世,雖淪落風塵,到底名動山湖城,平生不曾被人如此輕慢過,偏偏這個風紫輝,從當日畫舫祿遇,眼裡根本就曾有過她這個絕色美人。
越是如此,倒越叫琥珀對風紫輝在意了起來,徐步上前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被鳳夫人點了穴,天亮之前是不會醒了。”
“鳳夫人來了,不知會不會與鳳翔公子爭吵起來。”
他只要不殺了雲鳳弦,就不關我的事。”
二人一問一答,問的人絞盡腦汗找話題,答的人隨口應對,頭也不擡,竟將這絕色麗人視若草芥一般。
琥珀輕嘆了一聲:“今後我便是鳳翔公子的人了,以後還請你多多照應。”
“下人的事,我也一向不過問的。”
琥珀苦苦一笑,絕豔的容顏,有一種可以將鐵石之心化爲萬丈柔絲的悲楚:“似我這等風塵女子,卑污之身,想來風公子也是不悄一顧的,我若疾疾糾纏,反累風公子受屈於鳳翔公子,琥珀何也再以鄙薄之身,累及公子。”
風紫輝第一次擡頭,墨眸直直地望着琥珀,淡漠地道:“你閾不是真心喜歡我,去騙別人我不管,單獨對着我,就不必演戲了。就算你真的喜歡我,死在我面前,我也不會動容,所以無需如此。還有,我是不是在雲鳳弦面前因你受屈,你也大可不必操心。
琥珀全身猛然一震:”公子說什麼,我怎麼完全聽不懂。“
風紫輝閉上眼,神色更加地漠然:”我剛纔說的,已是不該說的意氣話了,看來我果然……”他沒有再說話。
琥珀幾次三番想開口,卻覺這白衣男子,閉目而坐,清冷得不似世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寂寥,悄悄地懾人心魂,叫人開不得口。
二人只是這般一坐一站要,相對無言,過了許久許久。
只是燭光漸漸微弱,逐次熄滅,畫舫外的月光無聲地照耀着湖水,水波輕輕地託着畫舫隨水飄流。
直到腳步聲響起,打破這滿艙寧靜。
琥珀忙起身,重新取了一根蠟燭點燃,不知是不是因爲公有一根燭光太黯淡,所以燭光掩映下的古奕霖,臉色蒼白得直如死人。
“夫人!”琥珀的聲音裡有掩不住的驚訝。
古奕霖目光有些呆滯地望向她,卻又不知道是望向了遙遠的何方。
風紫輝目光一閃,站了起來問道:“你要去哪?”
古奕霖回首低笑,笑容竟是一片慘然:“真難得,你竟會主動問我,一直以爲,我都覺得,除了雲鳳弦的事,再沒有什麼你會在意。”
“我的確只關心他的生死,其他人包括你都不在我在意的範圍內,我只隨口問,你若不想說,就算了。”
古奕霖低嘆一聲:“這樣也好,你既只關心她,便好好保護她吧!她被我點了睡穴,暫時醒不了,就讓她安心睡足這一覺吧!”
他轉頭決然出艙,背影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淒涼之感。
琥珀急步跟出去,卻見他立在船頭,夜風吹得他長衫飄飛,獨立船頭的身影,讓人莫名心酸,只能怔怔呆望着,只恐這一轉眸間,但超高赴水投湖而去。
這樣奇妙的念頭才一浮上心頭,琥珀竟真的看見古奕霖張開雙臂,直往湖中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