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奕霖看着雲鳳弦的背影,輕嘆一聲:“她還能去哪,自然是去問莫火離,真是個聽風就是雨的性子。”嘴裡說着,腳下卻也跟了出去。
風浩然眉峰微揚,心下有些歉然,就算風靈國的人又傷天害理,雲鳳弦卻沒做過對不起人的事,這般遷怒於她,實在不該。迫得她去質問莫火離,怕也於她有害,就算她出身高貴,這裡畢竟是邊城,是莫火離的地盤啊!這樣一想,他心下更覺不安,也不多想,便也快步跟過去了。
莫火離人在正廳。張成前領兵努力拖延炎烈國軍隊,雖沒有大的正面戰事,但一路趕回明月關,也經歷了許多艱難搏殺,死者雖少,傷者甚重。
莫火離素來愛護兵士,這等事,總是親力親爲,在城上剛安置到一半,聽說帥府出事,氣也來不及喘一口,就快馬回府。
知道雲鳳弦無恙,他鬆了口氣,又不能放下公務不理,又不能對那來歷不明的客人不加堤防,只好讓自己得力的副將李隨留在帥府駐守,也請嚴恕寬在府中多多照料。他自己接着去安排各項雜務,好不容易忙完了,回了帥府,進了正廳,還不及歇一口氣,喝一口水,雲鳳弦已經快步進來了。
莫火離忙站起身來:“公子。”
雲鳳弦目光一掃,見廳中僅有莫火離、嚴恕寬、李隨等三人,連衛靖臨都不知人在哪裡,倒也不怕人多嘴雜,目光只凝在莫火離身上:“我有話想問你。”
莫火離看她神色鄭重,忙道:“公子儘管發問,末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雲鳳弦一字一頓地問:“我聽說風靈國的駐邊士兵,姦淫金沙國民女,此事可當真?”
莫火離臉色微微一變,沒有即時答話。
雲鳳弦提高聲音問:“此事可當真?”
莫火離終於點了點頭,字字沉重:“此事當真。”
雲鳳弦心頭怒火狂燃,猛得一掌擊在桌上,整個桌上杯盤一陣亂響:“你怎麼能夠這樣。”
莫火離木然而立,並不答話。
雲鳳弦滿心狂怒:“好一位邊關主帥,你就是這樣治軍的嗎,你的軍紀靠的就是這樣維持的嗎?”
莫火離沉默了一會兒,才慢慢跪倒在雲鳳弦面前:“末將治軍不嚴,請公子降罪。”
雲鳳弦冷笑一聲:“降罪?說得好聽,我能降你什麼罪,我手中有什麼權柄降你的罪?在這明月關內,我又能將你如何?”她平生最恨的便是這姦淫擄掠之事,所以越說越是憤慨滿胸,口氣越發凌厲似劍。
莫火離只是垂首無語。
雲鳳弦心痛如絞:“你是將軍,憐愛自己的兵士,難道不是你的屬下,生死榮辱便都不值錢了嗎?你守衛風靈國的百姓,功不可沒,難道金沙國的百姓,就活該受盡凌辱嗎?”
莫火離依然沉默不語。
卻有掌聲響了起來:“罵得好,罵得好啊!”
雲鳳弦一愣回首。
拍掌的,不是和古奕霖一起,正從外面進來的風浩然,而是正在廳內,冷眼旁觀的嚴恕寬。
傻瓜也知道,嚴恕寬絕不可能會真心稱讚雲鳳弦罵得好,雲鳳弦只是一挑眉,冷冷問:“嚴大人,你是什麼意思?”
嚴恕寬淡淡道:“下官能有什麼意思?公子今尊玉貴,對我們這些做臣子的,自然是想打便打,想罵便罵,我們除了說一聲公子罵得好,還能怎麼樣?”
雲鳳弦冷下臉來,她目光直直地看着嚴恕寬,一字一字道:“嚴大人,在你看來,是我苛待了你們,可是金沙國人所受的苛待,又有什麼人爲他們不平。”
“當然是公子出來打抱不平。”嚴恕寬寸步不讓地反諷一句。
莫火離眉峰緊皺,終於道:“嚴大人,此事皆是我帶兵無能,軍紀不肅所致,你豈可對公子無禮。”
嚴恕寬冷笑道:“說到仗勢欺人,欺壓金沙國人,我的使臣府是跑不了的,一個掃地灑水的下人,都能在金沙國肆意橫行,但將軍又有何罪?將軍領兵,也並未失德,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理由,將軍要受苛責。”
莫火離心中焦急,聲音一沉:“嚴大人。”
雲鳳弦一挑眉:“嚴大人,對於駐衛大使府,我也的確有很多話想說,只是還沒找到時機,嚴大人既提出來了,我自然也是想問問的。至於我問莫將軍之事,不知有何錯失,還請嚴大人指教。”
嚴恕寬揹着手,悠然回眸,看了看已在廳中的風浩然:“公子來責問,想是聽了此人的話。只是邊關之事,多少曲折內情,公子知不知道?只聽一面之詞,不做深思,問大將如審賊,公子好生威風……”
莫火離再次喝止:“嚴大人。”
嚴恕寬卻是聽而未聞:“白日公子還在宴席之間,言及將士之苦,方纔莫將軍還在外頭安置所有爲公子苦戰的兵士,至此才得閒暇,水也沒喝一口,就要跪下向公子請罪了,公子好生體貼將士,這就是公子對邊關將士的敬重關愛。”
風浩然見着雲鳳弦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忍不住也冷笑了一聲:“因爲他們守邊,所以就可以姦淫女子了嗎?”
嚴恕寬根本不理會他,只望着雲鳳弦。
莫火離第三次叫道:“嚴大人。”
嚴恕寬淡淡道:“莫將軍,你自委曲求全,我也不願壞你忠義之名,只是此事,我卻斷不能視而不見,若說欺凌金沙國人的罪名,我嚴恕寬有,卻斷斷怪不到你莫將軍身上,也不該怪到你身上。”
雲鳳弦思索了一下,伸手把莫火離扶起來,對他施禮道:“將軍是忠義之人,又肯仁恕待人,雲鳳弦要是有什麼行事不當,還請將軍原諒,此事若有內情苦衷,也請將軍盡告,將軍如此愛待與我,想必也不願陷我於不義之中。”莫火離見雲鳳弦語氣誠摯,略一思索,方道:“實不相瞞,邊境軍士確有染指金沙國女子,但大多是金沙國女子自願的。”
雲鳳弦一愣:“怎麼可能?”
風浩然也訝然道:“怎會有女子自願被辱?”
嚴恕寬冷冷道:“莫將軍不肯說,就是因爲知道沒有人相信,與其說了自取其辱,不如由着你們冤枉吧!”他盯了風浩然一眼:“你親眼見過楚兵強姦金沙國女子嗎?也無非是道聽途說,你又怎知內情。”
莫火離輕嘆一聲,慢慢道:“自古以來,邊境軍隊處於苦寒之地,遠離繁華之都,士卒鬱悶,有時是需要發泄的,而與鄰國衝突,甚至姦淫擄掠的事,確也時常發生。末將不才,治軍也還算嚴謹,斷不容有這種事發生,以前也有過幾起姦淫民女、搶掠民財之事,都被末將行以軍法。只是,金沙國民女來求與士兵親熱,卻實非我所能阻的。”
風浩然大笑出聲:“真是可笑,人家好端端的女子,爲何要自尋其辱。莫將軍,你素稱名將,何以如此敢做不敢當。”
“你是心虛不敢讓我們說下去,還是真的那麼天真,根本什麼也不懂。”嚴恕寬冷冷道:“衣食足方可知倫理,在生與死的界限上掙扎的人,你對他們再說什麼禮法規矩、貞節道德,那和用鋼刀殺人一樣殘忍。”
雲鳳弦若有所悟:“嚴大人,你是指……”
“最開始,大膽來找風靈國士兵的女人,是想求活命的。金沙國人貧困,長期的飢餓和繁重的勞役,使金沙國人的生命很短,很容易積勞成疾,而金沙國人缺少藥物,也沒有買藥的錢,有的女人,爲了救自己的丈夫或孩子,甘願付出一切。她們尋找邊境的士兵做交易,希望能夠得到藥和錢。然後,漸漸也有人,只是光爲得到錢而來,只要有錢,她們可以多吃幾頓飽飯。人要能吃飽了不餓,什麼貞操節烈、道學夫子的東西,對她們都沒有意義。”
雲鳳弦深深震驚:“竟然是這樣?”
風浩然眼中有隱隱的火焰:“所以,你們就任憑這種事發生,而不加阻止?”
“阻止什麼?”嚴恕寬冷笑:“讓莫將軍下令,士兵們不許接受這些金沙國女子的挑逗?讓金沙國的女子因爲得不到錢和藥,而眼看着家人死去?”
“你們可以……”
“可以什麼?無償救他們?這裡是邊關,是最無情、最殘酷的地方,邊境軍隊所有的錢糧醫藥都是有配給份額的,可以隨便白送人的嗎?軍士們耐不住寂寞願意把自己名下的錢和藥送給女人以換取歡娛,這是他們的自由,難道還要我們主將下令,讓他們把可以在戰鬥時用來救命的藥,還有出生入死當兵得來的軍餉無償送給別人?”嚴恕寬語氣之間,滿是譏嘲。
風浩然唯有默然不語。
莫火離輕聲道:“不瞞公子說,末將這樣做,也是有私心的。邊關駐防的將士有幾萬人,全都是年輕的漢子,他們遠離故土,來到邊城,不比國內的軍隊,可以換期輪班,可以有休息的時候去自找樂子,他們只能長年累月留在這荒涼的邊城,滿眼都是蒼涼景色,邊民本來就少,其中女子更少。那都是精壯的漢子,長年精力不得發泄,苦悶難當,軍中也一樣會有騷亂的。說是什麼治軍嚴謹,但治軍也要順乎人性,只可通,不能堵,否則必生兵變。但末將也知,如此決定,有失仁厚,所以公子有責,末將無以推脫。”
雲鳳弦長久地沉默着,不言不語。
風浩然臉色鐵青,也是一語不發。
嚴恕寬目光在幾個人之間掃過,慢慢地道:“有失仁厚,不念貞德嗎?這些條條框框,都是那些繁華之都、衣食無憂之地的人,才能講究的。比如兄弟同妻,被人視作無恥,可是在極北荒涼之地,女少男多,爲了生命的延續,往往兄弟幾個,只有一個妻子,世人都視爲平常,絕無羞恥之念,只因爲,活下去,讓生命繼續下去,本身就高於一切。現在的金沙國就是這樣。”他深吸一口氣:“說到欺壓金沙國人,真正做過的,只有我。其實我對金沙國王所施的壓,全是站在風靈國的利益上,爲了不讓炎烈國奪得更大的利益,所以必須把風靈國的利益最大化。至於欺侮風靈國百姓的事,我沒有做過,但我手下的人做過,我知道,卻也沒有去管。他們同樣遠離故土,長駐異鄉,只拿微薄的銀子,若是沒有別的補償,他們如何安心,又如何甘心。而且風靈國已逼金沙國過甚,就算再對金沙國小施仁義,金沙國人的仇恨也不會減輕,倒不如以強凌之,以勢壓之,讓金沙國俱風靈國遠甚炎烈國。公子若認爲我做得不對,回京之後,自與攝政王商議,儘可將我奪官去職。只是莫將軍卻從未做過欺辱無辜之事,公子豈可錯怪於他。”
他至此又冷笑一聲:“如今事情前因後果,已盡告公子,要如何決斷,任憑公子吧!”
雲鳳弦擰眉而立,欲言又止。
嚴恕寬卻是步步逼人:“我知道公子仍覺得此事大不仁厚,乃非道之事,那公子大可讓莫將軍下令,從此風靈國軍隊不可再接近金沙國女子,且看金沙國女子,是感激公子救了她們的貞操,還是痛恨公子毀了她們最後一絲希望。”
一聲長嘆,倏然響起。風浩然深深嘆息,搖了搖頭,望了望廳中衆人,這才道:“你們不要過分爲難她,這都是我的錯,她只是太熱心了。”他沒再說話,扭頭離去,連身影,都似乎是暗淡的。
雲鳳弦快步追出去:“風大哥,你去哪?”
風浩然沒有回頭:“我無法責怪莫將軍,但我也同樣無法接受這些士兵所做的事,儘管似乎真的你情我願,若是硬要阻止,還會惹來所有人的埋怨,但是,我想,我還是不能留在這裡,不能對一切視若無睹,所以我要走了。”
雲鳳弦輕聲道:“你就不能再我這裡做客幾天才走嗎?”
風浩然搖頭:“年少之時,總是熱血激昂,總以爲,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好人就是好人,壞人就是壞人;年事漸長,江湖歷練,才知道,原來,世事大多一片灰色,人也很難真正分清好壞。原以爲,自己心境眼界都成熟了,到如今才知道,依然又是錯,原來一個普通人,再怎麼人情通達,他看事情的眼光,與君王,與宰相,與治一國治一軍的名臣重將,還是完全不同的,原來世間,竟真有分不清對錯之事。”
雲鳳弦激動地叫了起來:“不,不是這樣的,世事再複雜,都還有一個基本的原則道德在其中,不可違反,不能狡辯,總有分清對錯是非的那一刻,只是現在,他們還不明白,只是現在,還沒有一種簡單、有效、容易分辨,併爲所有人接受的道德共存於諸國。”
風浩然嘆息:“這些太深奧了,我不明白,也已不想明白。你我雖是陌路相交,卻也相知相重,也曾互救過對方。我跟過來,只想確定你安全,現在既知你是風靈國貴人,安全必然無慮,我也就放心了。這明月關,我是不能再待,我也不想留在這些口口聲聲,並無失德,讓人難以反駁的風靈國兵將身邊,就此告別了。”
“風大哥,你去哪,金沙國嗎?”雲鳳弦急切地問。
“我在金沙國三年,黯然度日,現今出手結怨,想必難再回復舊時平靜生活了。而且,因爲你,我竟發現,我的血還沒有冷透,心也沒有真的死掉,我想再去走走看看,天下之大,總有容我這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之處。”
風浩然說話間,袍袖微拂,已是飄然掠起。
雲鳳弦在原地大聲道:“風大哥,我們還有機會再見嗎?”
風浩然的聲音隨風傳來,卻又轉眼逝去:“有緣自會相見。”
雲鳳弦靜靜望着風浩然漸漸遠去的身影,良久,纔回頭看向莫火離和嚴恕寬:“莫將軍,今日之事,是我太莽撞失禮,冤枉你了。雖然,我並不認爲金沙國女子和風靈國軍士的這種交易是正確的,但也只得承認,在目前的困境中,這是無法避免的。在無法有效改變目前僵局的情況下,我不會要求你下任何死命令。”
他再轉頭面對嚴恕寬:“嚴大人,無論你有多少理由,我仍然認爲,欺凌沒有反抗之力的弱小,是非常卑鄙的行爲,不過我也知道,你對我的敬意,並沒有大到可以讓你服從我的命令,只要你還是風靈國駐衛使臣,你就會按照你的想法來做。但是,我也一定會把我的想法告訴攝政王,如何取捨,將是他的事。”
莫火離臉色始終沉重,嚴恕寬則是安之若素。
雲鳳弦輕輕嘆息一聲,只覺精神無比疲憊:“我累了。”
莫火離會意:“公子房間的房門壞了,請容末將爲公子另外安排房間。”
古奕霖一直保持着沉默,沉默地看着大廳裡德爭執、說明,沉默地看風浩然悵然而去、雲鳳弦黯然神傷,沉默地跟着雲鳳弦到了房間,看着雲鳳弦坐下來發呆,眼神一片悲涼。他依然沒有開口全說她,只是靜靜走到她的身旁,輕輕牽起雲鳳弦的手,
雲鳳弦感覺道古奕霖掌中的溫暖,微微擡頭,看到他眼中的關懷,輕輕嘆了一口氣:“現在的我,真的是很沒用,我無法做到任何事,不能讓風靈國不威逼金沙國,也不能制止金沙國女子以身體來換取藥品和金錢,真的太沒用了。”
古奕霖輕輕道:“你不要太勉強自己,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什麼人可以勝天呢?我以前也從不知人世間,有這麼多悲涼苦難,是跟你出來,才能真正張眼看這個世界,是和臨公子在一起,才能真正接觸貧窮的百姓。我覺得,對於苦難的他們來說,不能用道德禮法來約束,而莫將軍的做法,也並沒有太大失德之處。”
雲鳳弦搖搖頭:“奕霖,你不明白,或者,這個世界,根本沒有人能明白。莫火離能約束士兵,不去燒殺擄掠、強搶民女,就已是非常了不起了,的確,別的將軍還屠城濫殺呢!莫火離是一位多麼仁厚的將軍,但真正的道德,不該是這樣的。或者,對於兩國對金沙國的逼迫,局外人,也不過說一句天下大勢,懷金其罪,嘆息兩聲就罷了,在亂世中,怎能指望,站在國家立場的人能講仁義道德。但不對就是不對,不能因爲全世界的人都認爲以強凌弱是正常的,就可以抹殺他的錯誤。”
古奕霖越聽越是糊塗:“我不明白。”
雲鳳弦輕嘆,最後搖了搖頭,不再說什麼。她突然又想起了那個外表冷冰冰的風紫輝。可是風紫輝至今,還生死不知,她卻困在這明月關內,明知有無數不幸,卻救不了任何人。
古奕霖沉默了下去,過了很久很久,才輕輕說:“若要天下沒有殺戮,也不是沒有法子的。”
雲鳳弦一怔:“你知道?”
古奕霖點了點頭,目光既深沉也明亮。
雲鳳弦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他:“是什麼法子?”
古奕霖一字字道:“一統天下。”
雲鳳弦猛然站了起來:“你說什麼?”
古奕霖徐徐道:“我從小就被教導如何當一個皇后,對於天下大勢,也要學會分析,只是從來無心於此,隨你出宮之後,與你一般,輕看富貴,那些爭權奪利、殺戮爭鬥,在我看來,只如小醜跳樑,不堪一提,只要能和你安然一生共度,哪管他天下興亡。可是,這段日子,我和臨公子一起,四處追尋你的下落,沒有了高高在上的身份,沒有人服侍照料,很多時候,混跡於民間,瞭解了許多百姓的疾苦,風靈國的百姓,大多安樂知足,說起風靈國之外的紛爭,無不慶幸身在風靈國,無不慶幸當年雲昱風征服諸國,給了他們安樂的生活。
後來,到了金沙國境內,也親眼看到金沙國人生活的困苦,只覺觸目驚心,臨公子還告訴我,金沙國人還不是最可憐的,因爲金沙國境內至少還沒有打仗,如果到那些常常發生戰亂的國度去看,纔會真正明白,什麼事人間地獄。那時,我只有悲憫之心,卻沒有任何可以救助蒼生的辦法,直到剛纔風浩然對你說出,要救金沙國,先滅金沙國。”他慢慢擡起頭,深深凝視雲鳳弦:“天下紛爭一日不休,世間百姓就一日不能擺脫殺戮和苦難,帝王將相,只關心自己的權位名望、蓋世奇功。就算是講再多的仁義道德,他們也不會停止爭殺。若要予之,必先取之。只有平定天下,建立一個廣闊的國度,有一個強有力的君主,讓國家長治久安,才能給百姓真正的安寧。否則縱強如風靈國,在四面強敵環伺之下,也只是依賴一兩個英豪明君支持,一旦換了君主,一朝天子一朝臣,也許不過數年,便將國家敗落掉了,到那時,今日金沙國百姓的苦難,便是我風靈國百姓明日的結局。”
雲鳳弦嘆口氣:“你說的確有道理,可是當今天下,又有什麼人,能夠掃平各國,統一天下呢?”
古奕霖只是靜靜凝視她,久久無言。
雲鳳弦漸漸感覺不對,忽的叫了起來:“等等,你該不會……”
古奕霖微笑起來了。
雲鳳弦深吸一口氣,用不能置信的聲音問道:“你該不會是說……”她伸手指指自己的鼻子,表情有些滑稽:“我吧!”
古奕霖含笑點頭:“除了你,還有誰能做到呢?”
雲鳳弦只覺頭大如牛:“你一定是在開玩笑。”
古奕霖搖搖頭,神色安寧:“我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要掃平諸國,必須有強有力的軍隊,而你是天下七強之一的大風靈國皇帝,這一點,不是其他人所能相比的。”
雲鳳弦苦笑:“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沒有云昱風的同意,我調不動一兵一卒。”
“我知道雲昱風對你雖有些疑忌之意,但有更多感激之心,還有長輩對晚輩的憐愛。他不會生子,早就決定,平定一切紛亂,再把一個安定的江山傳給你。這種情況下,你若將大志與他坦承,他必然也是歡喜的。能一統天下,於他個人的功業,於風靈國的將來,都是好的。當今七強,除了慶國之外,又有哪一國,不想踏平天下呢?若你與雲昱風合作,我相信,世間沒有任何人可以對抗。”
雲鳳弦搖頭:“天啊!我知道雲昱風的才能使很好,可是,你是不是也太高估他了。”
古奕霖笑道:“我不是高估他,我只是對你有信心。”
“什麼?”
“論到權謀兵法政略,雲昱風的確世間少有,但是,有這種才能的,天下也並不僅僅只有他一個,而你的才能,卻無人可以相比。”
雲鳳弦望着古奕霖,彷彿是第一回認識他一般不可思議:“有嗎,我怎麼不覺得。”
“當日你離宮之時,曾和雲昱風說過很多話,你說的很散,但卻震動了身爲攝政王的他,我在旁邊聽了也覺得很震驚。你總是對什麼都無所謂,你總是心無大志,可是你知不知道,很多時候,你能看到沒有任何人可以看到的角落,你清楚人性,卻還願意相信人性,你知道人心,卻從不對人心失望。你自以爲平常,卻總在你不知不覺的時候以心服人。三哥是什麼樣的人,心冷如鐵,殘忍刻毒,在看到你被殺之後,也爲你難過了很久。明月堂的人都是殺手,冷心冷情,但卻有人甘願爲救你而死。你來到邊城,只淡淡一席話,就感動得讓莫火離對你拜倒。你覺得一切平常,但你有所有梟雄都沒有的優點,你能以真心待人,卻從不苛求人性完美而肯順應人心,而且對於治國治軍,還有其他方面,你總有你的一套,別人無法想到的方式。如果有一個世界,可以讓你盡情施展,我總想,到那時,必能創出一個前所未有的國度來。”
古奕霖定定地望着雲鳳弦,繼續道:“最重要的是,你能真正的憐憫百姓,真正地站在別人的角度爲他們着想。當今天下,英雄輩出,有機會統一天下的人,並不是只有你一個,但是,你曾說過,朝代更替,也無非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一個窮兵黷武的人,就算統一天下,對百姓就是福嗎?一個奪國滅族,一路成功的人,不免得意忘形,不免自驕自傲于軍功,將來,又有多少機會可以蒐羅天下財富美人以己用,勞民傷財以悅己呢?又或者在征戰之中,不惜用屠城手段來取勝呢?
而這些,你都不會做。你不會爲了打一場勝仗,犧牲更多的人,你不會因爲成爲君王,就漠視你的子民,你不會因爲戰事結束,就殺戮功臣,你不會遍選美人,你不會加重賦稅,你可以成爲明君仁君,你甚至能……以身爲君王的權力,推行你的理想,也許很多很多年之後,你心中的那個美好的世界,會成爲真實。”古奕霖一口氣不斷,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說下來,聽得雲鳳弦目瞪口呆,良久良久才凝望古奕霖,深深地問:“這是你的願望嗎?讓我統一天下,讓我創下不世功業,讓我成爲蓋世英雄,成爲一個前所未有強大國度的開國帝王,這是你的願望嗎?”
她應該怎麼說呢?是因爲古奕霖太愛自己了嗎?還是他對自己太過蠻從,爲什麼對她有這樣的理解呢?
是不是把她想象得太好了。如今的她,只想安安分分得過日子,纔不想把自己扔進那害人害己的火坑裡。
古奕霖搖搖頭:“不,這只是我的一個想法。我的願望,只是一生一世和你在一起,君王也罷,平民也罷,皆不分離,只是因爲,我經歷了這麼多事,看到了這麼多困苦災難,所以希望世人都可以過得和我一樣幸福快樂,如果有一個人能夠給天下帶來安寧,我希望那個人能夠是你,也相信你可以做到。但這,僅僅只是一個想法。我知道你喜歡隨性自在的生活,你若不願意,也無需勉強,不必爲了怕我失望而痛苦。”
他輕輕笑起來,眼中是海一樣深的感情:“我憐憫世人,但我更在乎你,你快樂,我纔可以快樂,你的選擇,就是我的選擇。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不介意天下將會有怎樣的變動。”
雲鳳弦聽出他語氣中的似海深情,大爲動容,情不自禁,抱她入懷,良久才說:“我的心很亂,在你說這些之前,我從不曾想過這方面的事,你讓我好好考慮,好嗎?”
古奕霖柔順地回抱住她,輕聲道:“沒有關係,無論你的決定是什麼,都不要緊。那些話,我也是興致來了,胡說罷了,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雲鳳弦不說話,只是靜靜抱緊他,過了很久很久,才喃喃道:“讓我想一想,真的,或許我真的要好好地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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