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激揚雲天的戰鼓聲響徹天地,一支迅捷如風的騎兵從明月關如風馳電掣般奔出。鮮紅的風靈宇大旗飄揚於空中,浩浩飛揚。
雲鳳弦遙遙見炎烈國軍隊弓箭如林,冷笑一聲,忽的振臂長聲大喝:“大風靈國雲鳳弦在此,頭顱大好,何人來取。”
古奕霖似笑非笑的看了雲鳳弦一眼,伸手個手勢,所有將士齊聲大喊喝道:“大風靈國鳳弦在此,頭顱大好,何人來取。”
無數個聲音匯在一起,剎時之間,傳遍戰場內外。
一直在結陣苦戰的莫火離聞聲而喜,大聲傳令,喝令部下軍隊做好一切突圍準備。
炎烈國軍的主帥也是微微一怔,在馬上翹首遠眺,見那暗夜之中,那支像箭一般直插己方大營的騎兵隊,當先一人一身明亮的銀色甲冑,在沉沉夜色裡,竟然耀眼奪目,如暗夜裡照亮大地的光芒,映亮所有人的眼睛。
“給我下死命令,不可射箭,讓他們衝進來,再包圍。”炎烈國主帥燕將天微笑着傳令。
身旁副將越月不覺一怔:“大帥?”
“那人極有可能是皇上密旨必要擒獲之人,定需生擒。”
“若只是有人假冒她的名字以引誘我軍,那我等恐失戰機啊!”
“據說那人曾遊歷風靈國,陛下派人出沒於她的身旁,由最好的畫師把她以及她身邊所有親近之人的容貌繪下,那繪影圖形已隨着密旨一起送到我處了。”燕將天頓了一頓,這才淡淡吩咐身邊的貼身近衛:“你們幾個帶上從京城送來的圖畫,靠近過去仔細看看。如果長相與畫中人不同,就用最快最有效的方法殺掉,如果是她,那就不惜一切代價生擒。”
“是!”幾名近衛齊聲應是,撥馬而去。
炎烈國軍隊的弓箭手急忙後退,盾牌手、長槍手上前列陣,拒馬也在後方往前推,不覺有一絲微小的混亂。
而這裡,風靈國的軍人們縱馬如飛,人人在馬上彎弓搭箭,人未至,箭雨已如飛射到。炎烈國的軍盾手還來不及就位,弓箭手和長刀手猶處混亂之中,已被箭雨射到一批人。
風靈國的軍隊早已收起弓箭,在第一時間拔出長刀,縱馬揮劈,一時竟如入無人之境,直似一把鋼刀,在炎烈國軍隊之中,破出一條染血之路。
混戰之中,有人看清雲鳳弦的容貌,急忙打出旗號,通報後軍主帥。
燕將天微微一笑,親自擂起戰鼓。隨着戰鼓之聲,整支軍隊開始以雲鳳弦這一支敢死隊爲中心,加以包圍聚殲。軍隊的攻擊重心,有了明顯的轉移。
莫火離即時調集全軍,嚮明月關衝去,同一時間,李顧親率明月關精銳,再次衝擊炎烈國的陣營。
此時炎烈國軍隊的陣形已經被雲鳳弦衝亂,再加上,主要注意力都在雲鳳弦身上,竟是無法有效加以阻攔,眼前看兩支風靈國的軍隊,越來越接近。
身在軍帳中的燕將天不必理會不斷傳來的戰報,僅以目光遙望,就可以總攬戰場全局。
越月一迭聲呼喚:“大帥。”
燕將天只是淡然微笑,一派安然:“不必理會,現在最重要的,是抓住那個人。”他遙望在血雨殺陣中,那支左衝右突的騎兵,眼中射出灼熱的光芒。生擒風靈國的皇帝,這個誘惑實在是讓人無法抵擋。相比攻佔一座城池,這樣的功績,更易在史書上留下赫赫聲名。更何況……一縷微笑,悠然出現在燕將天脣邊,不讓莫火離把軍糧運進明月關,他又怎麼敢放心帶全軍來追擊營救呢!
雲鳳弦從來沒有想過,這世只想做個逍遙皇帝的她,還是有一天會親自上戰場,不但要在最近的距離面對血腥,甚至還要親手去製造殺戮,讓鮮血染滿雙手。
經過這段日子的相處,古奕霖最知她心性,這一路伴她衝殺,如果不是因爲過份擔憂她,或者,從來沒有經過這樣慘烈的他就要支撐不住了。論武功,他是在場所有風靈國人中,最高的。但他一來沒有沙場作戰經驗,二來,這樣踏着血肉前進,這樣毫不猶豫的親手殺戮生命,又怎是一個從小在閨閣中長大,性別爲男人的心靈可以承受起的。
如果他自己領軍衝殺,可能還沒有衝到一半,就已經崩潰得棄劍倒地了。可是,現在的他身邊有云鳳弦,有着他最在乎,最心愛的女子。想到她的心情,他自己也跟着心痛如絞,倒忘了自己的懼怕。一路刀光劍影,一路血雨衝殺,無數聲吶喊響在耳邊,無數把利刃刺到面前,無數鮮熱的血,濺在身上,他只把全部精神,放在所有攻向她與他的刀槍之上。
他與她,結髮生死,不離不棄,他只想伴她苦戰,至最後一刻,除此之外,萬事萬物,都已不再重要。
戰場上,喊殺震天,古奕霖卻能聽到每一點以她和他爲目標的風聲,戰場上,寒光徹骨,他卻從不曾遺漏任何揮向他與她的光芒。
他不知道當他揮劍的時候,手下無一合之將,他知道的是,他所心愛的人,至今還沒有受傷。
他亦不知道,現在的他一共奪走多少生命,他只知道,此時此刻,他依然與他所愛之人並騎不離。
他也同樣不知道,有多少血染透了他的衣衫,他只是憂心,他身上濺得血色點點,會不會讓雲鳳弦的暈血症再犯。
雲鳳弦其實並沒有像古奕霖所擔憂的那樣被血雨和殺戮刺激得無比痛苦。因爲,她根本沒有辦法去分神。那麼多人的生命壓在她的肩頭,那麼多人在伴隨她,赴一場決死的衝殺。她沒有任何時間去自傷自嘆。她的每一分注意力、每一分精神,都放在戰場上,不敢有半點輕忽。
自從雲鳳弦自報家門之後,她更是發覺到炎烈國的軍隊,沒有向他們放一箭一矢,甚至不敢對着她下殺手。意識到這件事後,雲鳳弦越發肆無忌憚,左右衝突,毫不在意自身安危。有時看到人家的兵器攻來,她倒拿自己的要害去擋。
反倒是不少炎烈國的將領士兵,爲了避免手中的武器殺了雲鳳弦,或把她打至重傷,而忙不迭閃避、退後,甚至自己跌倒受傷,弄亂自身隊形,妨礙友軍行動。這樣更給了雲鳳弦機會,可以讓她更深的突入到炎烈國軍隊陣營之中。
四周的炎烈軍不斷集結,左右的敵人,彷彿永遠殺不完。八百人的精騎在數萬人的炎烈軍陣營中衝殺,恍如滄海一慄。但是,就算炎烈軍有數萬人,可是能與八百人正面作戰的,畢竟有限。再加上無法放箭,而這八百精騎又人強馬壯,以決死之心衝殺,到真能不斷衝擊混亂炎烈軍本陣,殺入炎烈軍陣營深處。
但就算是雲鳳弦不用擔心生死,其他的風靈軍,卻面臨最無情的殺戮圍殲。他們固然強悍善戰,可是炎烈軍也一樣是精銳之師。這一番苦戰,慘烈至極,每一步的前進,都必須以血肉和生命來交換。
可是所有的風靈軍人面臨着這一切時,沒有一人心生膽怯,全部牢牢護在雲鳳弦與古奕霖後方,緊緊跟隨着他們。馬倒了,就棄馬步戰;手被刺傷就換手持刀;腳受傷了,倒地之前,還記得最少要拖住一個炎烈軍,就地刺死。就算是手腳齊斷,也不忘用身體撞到炎烈軍身上,用牙齒緊咬住對方的咽喉。有人眼睛被炎烈國軍人的刀尖挑出來了,發出尖厲的如同慘叫的長笑,一把抓住對方挑在刀尖的眼珠,塞到嘴裡嚼了幾嚼,駭的四周一羣炎烈國的軍人,一時不敢進擊,他自挺刀向前。有人鼻子被砍斷,卻被一層皮肉連着,每一動作,鼻子就垂在臉上晃來晃去,他心中不耐,反手用力一扯,把整隻鼻子扯下來,信手一扔,同時右手往側一劈,把右方那嚇呆了的炎烈國軍人劈到於地……
燕將天在帥旗之下,見風靈國軍隊這一路衝來的慘烈廝殺,不覺微微動容,輕輕嘆了一聲:“他竟能帶出這樣的兵。”
越月已經上前請命道:“大帥,他們往這邊衝過來了,就讓末將去把他們……”
燕將天搖了搖頭:“不必,讓他們過來吧!這樣的勇敢,理應有所報償,不過……”他淡淡一笑:“雖然不必調重兵去攔,但也不用給他們讓路,如果他們連殺到我面前來的本領都沒有,也就不夠資格,讓我另眼相看。”
雲鳳弦不知道這樣的苦戰到底持續了多久,只知道,自己揮刀的手已經麻的失去了感覺,只是覺得,全身上下所有的衣服都緊貼在皮膚上,卻不知道是因爲汗水,還是因爲熱血,只知道,每一分肌肉、每一寸骨骼,都在發出呻吟的哀叫。當後方傳來早就約定好的轟然戰鼓聲時,她全身一震,忽然覺得脖子有些僵,幾乎不敢回頭。
古奕霖一劍揮出,格開刺來的一槍,劍勢順槍桿滑過去,已削下持槍人的五指,同時疾聲大喊:“鳳弦,聽到了嗎,莫將軍入城了。”
雲鳳弦長舒一口氣,忽然覺得眼中一片溼潤。至此,她才發覺,所有的力量彷彿都已用盡,身體晃了一晃,差一點自馬上跌下去。
遠方天之盡頭,浩然光芒漸漸燦亮,已是黎明,天終於亮了。而長天之下,比陽光更耀眼的,是飛揚於天地,彷彿能席捲雲天的帥旗,還有帥旗下,那一身盔甲,反映起太陽光芒的人。
雲鳳弦回頭,心下慘然。
此時跟隨在她身邊的,已經不足三百人了,猶自圍護在他身旁,半步不肯退,苦戰不絕。她聽得到刀砍入骨、槍戮入肉的聲音,卻聽不到他們一聲呻吟,一次悶哼。
她扭頭,再看向已經非常接近的帥旗,忽的長聲大喝:“住手!”
炎烈國的軍隊自然不會聽她的話,他們不停,風靈國的軍隊想停戰亦不可得。
不過,燕將天目光遙遙望來,二人的眼神,在戰場上微微一觸,彷彿都明瞭許多。
燕將天微微擡手,輕淡平和的說一聲:“住手!”他的聲音不大,但戰鼓和旗號,卻已將主帥的命令傳往全軍。
戰事立止,所有人都停下了攻擊的動作。
雲鳳弦手一鬆,戰刀落地。
事實上,與其說是她自己鬆手扔下了戰刀,倒不如說是她的手太酸太軟,根本連刀都握不住了。
她伸手入懷,在所有炎烈國軍人警戒的目光中,掏出一條被鮮血染紅一大半的白手帕,在空中揮了揮:“我投降。”
雲鳳弦遙遙望向燕將天有些詫異的臉:“降者免殺,對不對?”
燕將天眼神奇異的看着他:“如果我說不呢?”
雲鳳弦嘆口氣,心裡哀悼自己累成這份上了,還得提起精神和這莫名其妙的所謂名將鬥心眼——明明心裡盼得要死,還裝什麼酷樣……她長長嘆了一口氣,臉上做出凜然無懼之態:“那我只得苦戰到死,以死報國,寧死不被俘了。”
燕將天聽她一連三個死,簡直就有點兒以死相脅的味道,又覺奇怪,又覺詭異。他是炎烈國名將,多年征戰,滅國屠城之事,也不是沒有做過,身處絕境的君王,也見過許多——有的是寧死不降,用性命保全君王的尊嚴,有的是卑躬屈膝,不惜一切,以求苟活,卻從未見過雲鳳弦這種君王。
說她怕死,他卻敢於親冒矢石,做這場了無生機的衝鋒,來救護別人。以她的地位,完全沒有必要這樣做。可說她不怕死,卻一點也不在意君王尊嚴、國家體面,甚至軍人的原則,隨便就說出投降二字。
說她怕死,她明明滿口說着死,可表情裡,卻又似絲毫也不曾放在心上。
燕將天心念電轉,冷然一笑:“我若受你投降,卻事後將諸人一殺了之呢?”
雲鳳弦嘆了口氣,無所謂的聳聳肩,笑道:“如果連燕將軍你都把自己說的話當放屁,願意把自己的信用人格踩成爛泥,我除了自認倒黴,還能怎麼樣?”
“大膽……”同時間,有好幾個炎烈國的人憤聲怒斥,雪亮的鋼刀、鋒利的長槍,遙遙就指向雲鳳弦。
雲鳳弦不以爲意的挑挑眉,看向燕將天。
燕將天不動聲色的揮揮手,滿天殺氣消於無形。他看向雲鳳弦的眼神,喜怒莫測:“好,我接受你投降,你讓他們放下兵刃。”
雲鳳弦摸摸鼻子,回頭看時,不覺嘆了口氣。
幾乎所有的風靈國軍人都瞪大眼睛看着雲鳳弦,人人眼中寫着不可思議,臉上明確表達着不贊同。雲鳳弦有些苦澀的嘆了口氣:“你們答應過我,無論我的命令是什麼,你們都會聽從。”
“公子,我們怎麼能向炎烈國的人投降?”
“公子,我們情願戰死。”
“公子,我們還有餘力苦戰。”
“公子,我們不怕死……”每一個人都遍體浴血,每一個人身上都掛着彩,有人傷重得甚至大聲喊叫都會牽動傷勢,痛不可當,卻還是痛心疾首的大叫。他們的叫聲,讓炎烈國軍隊的將士臉上神色多少也帶出敬重之意,可是空氣之中的緊張氣氛卻忽然讓人窒息。
四周,炎烈軍已經迅速佈陣,把他們如鐵桶一般困住,只要主帥一個示意,即千刀劈落,萬槍攢刺。
燕將天臉上卻流露悠然之色,似這等陣前將卒不合、命令不通的情形實在是很難看到的好戲。他有意無意冷笑一聲,訕笑嘲弄之意,盡在其中。
雲鳳弦卻聽而不聞,目光掃視衆人,大聲道:“你們是不怕死,可是我怕。我怕死的不值,我怕讓大風靈國這麼多熱血男兒,白白送了性命。你們覺得投降是屈辱,可是留有爲之聲,以期他日有所作爲、償報國恩,比奮勇一死,需要更大的勇氣和毅力,你們明白嗎?”
風靈軍人們一陣沉默,人人眼中都有着不甘不忿,痛苦之色。
“將來,如果有人會責罵你們,羞辱你們,那就讓他們來罵我,罵我是膽小鬼、怕死鬼好了。”
好幾個人張口欲言,又黯然止住。
誰能說雲鳳弦怕死呢!她完全沒有必要出戰,卻挺身而出。她身爲王族,卻和所有士兵一起,衝殺於必死之陣。
“死有重於高山,有輕於鴻毛。當我們爲掩護莫將軍而死戰時,就算死也死得其所。現在,我們的戰略目標已經達到,繼續這種無望也無益的戰鬥,就只是白白浪費有爲的性命。”
“可是,我們願意爲風靈而死!”軍隊裡,有個士兵幾乎是有些悲憤的喊出來。
雲鳳弦更大聲的喊回去:“風靈國要你們無益戰死的屍體和鮮血有什麼用?”她鐵青着臉,不看這些爲國奮戰的士兵痛楚的神色,一字字道:“請爲了國家活下去,請爲了我活下去,請爲了你們自己活下去。”
幾乎每一個聽到這番話的人,無論是炎烈軍還是風靈軍,都多少爲之動容。在這個殺戮戰鬥永無止息的亂世中,在所有國家都教導士兵應該苦戰而死,絕不可受辱被俘的世界裡。偏偏出了個雲鳳弦,她這樣的想法實在過於古怪,也過於震撼人心了。
燕將天微微揚眉,目光深不見底,望着雲鳳弦的神色,大見古怪。
炎烈軍們神色黯然,有人長嘆,有人垂頭,有人微微顫抖。
雲鳳弦一挑眉,正想再說什麼,古奕霖卻輕輕地開了口,道:“再打下去,不管你們多麼英勇,也只能戰死,而我們夫妻也必要和你們一起苦戰至死的,你們想要我們死嗎……”
沒有人回答,不知是哪一個手最先鬆開,鋼刀落地的聲音,清脆得震動人心。
一瞬間,雲鳳弦幾乎落淚。
那麼多的道理,那麼多的想法,都壓不下這些人對於戰士尊嚴的執着,最後卻僅僅只是爲了她的生死,這樣輕輕放棄用這麼多鮮血和苦戰所堅持的原則。
不管她是多麼的痛恨戰爭,但對這樣的士兵卻是無比的心痛。
風靈軍紛紛拋下武器下馬。他們下馬的動作異常僵硬,有人跳下馬時,幾乎跌倒,有人低着頭,努力不想讓人看到,悄悄滴落的眼淚。
燕將天不自覺的輕輕嘆息一聲,揮揮手,自有手下上去將風靈軍捆縛。
炎烈軍也敬他們勇悍,倒也不敢多做羞辱。而且,風靈軍大部分都身受重傷,純是以一股意氣,勇悍的信念支持,此時棄刀下馬,心中勇悍之氣漸消,根本不用捆,已經有人搖搖欲倒。所以,真正全身上綁的人很少,大部分只是隨便縛了雙手就算了。
雲鳳弦與古奕霖也跳下馬來。
古奕霖也隨意一揮手,掌中那不知砍到多少秦軍將士的寶劍,就已拋下。
沒有人過來綁他們,他們也並覺意外,自自然然牽了彼此的手,走向燕將天。士兵們早得了暗示,無言的分開一條道路,讓他們走到燕將天馬前。
雲鳳弦並不習慣這樣擡着頭,對着高高在上的人說話,但神色間,卻絕無屈辱悲憤之態,平和安定的好像在酒宴上對客人道謝。
燕將天微微一挑眉:“謝我什麼?謝我圍攻明月關,謝我殺了你們這麼多人謝我將你們俘虜?”
“謝你,讓我有機會保全住他們。我的命令沒有在第一時間讓他們服從,戰場上瞬息萬變,你原本沒有必要聽我們說上這麼一大堆的。”
燕將天輕輕笑笑:“能聽到這些奇特的說法,耽誤一些時間,又有何妨。而且,堂堂風靈國陛下的面子,末將又怎能不給。”他臉上笑意漸漸加深,手中馬鞭遙指明月關:“你說,當莫火離知道,明月關的安危、他自己的性命是用風靈國王陛下換來的,他會怎麼想,他會怎麼做?”
不等雲鳳弦回答,燕將天悠然一笑,發出了一個,讓所有將士愕然,極不合常理,在軍事上必會處於劣勢的命令:“我們最大的目的已經達到,此時不能出任何差錯,也不能給莫火離任何機會把人搶走。中軍立刻帶俘虜會遠定城,大軍隨護撤退,首鋒營改爲後營,全力斷後。”
糧車和軍馬一進明月關,整個城內,便發出一片歡呼之聲。滿面風塵,難掩疲態的莫火離臉上也有了釋然之色,眼中卻有燦爛的光芒掃過。他目光溫和的看向所有含笑迎過來的戰友,先是對張成前點點頭,然後問嚴恕寬:“這些日子明月關被困,公子還無恙嗎?”
四周原本的歡呼聲忽然一頓,人人神色怪異。
莫火離心下一沉,即時喝問:“公子怎麼了?”
嚴恕寬見四周諸將,在主帥面前,竟是誰也不敢開口,便道:“剛纔衝入炎烈軍,吸引炎烈軍主力,混亂炎烈軍隊形的那支人馬,是公子和夫人親自帶領的。”
莫火離臉色大變,喝道:“你瘋了,怎能讓公子與夫人涉險。”他返身奔上城樓,向遠方看去。炎烈軍陣中的故事已經停止,遙遙只見旌旗如雲,哪裡看得到風靈國的至尊之人。一時莫火離只覺手足冰涼,羞憤欲死。攝政王將君王生死安危交託給他,他卻讓君王代替他,身陷於險境。做爲一個軍人,還有什麼比自己的主君因自己的無能而陷入囹圇更大的羞辱和失敗。
千萬種憤怒化做火焰在莫火離胸中燃燒,使他憤極怒極,大聲呵斥諸將:“虧你們也是七尺之軀、堂堂男兒,生死險境,必死之戰,你們竟讓公子這等尊貴之人,以及身爲女流的夫人去領兵,你們……”衆將從不曾莫火離如此憤怒,齊齊跪下,無一人敢擡頭,無一人敢回話,只是人人臉上都流露出深深的痛楚與無奈。
嚴恕寬知諸人在積威之下,不敢反抗莫火離,再加上軍隊之中,位階森然,此時怕也只有自己可以駁一駁他的話了。
“莫將軍,如果公子不去,普通人領兵,根本無法分走燕將天的注意,又如何可以讓你們押着糧食進城?沒有糧,明月關必破,到時,又如何保得公子安然?公子這也是不得已而爲之。”
莫火離又恨又痛:“公子在鼓聲中傳訊,說是讓人假扮他。若早知她自己涉險,我必不會……”
嚴恕寬搖頭道:“公子就是料到了你必是如此心意,所以纔要騙你,你又怎可讓公子苦心白費?”
莫火離瞪着他:“旁人不知道,也就罷了,你明明清楚公子身份何等尊貴,爲什麼就看着公子這樣去了。就算莫火離身死戰陣,就算明月關城破,但還是可以調一支精銳,保護公子從山路遁走,爲什麼……”
嚴恕寬搖了搖頭,不加分辨,只說:“公子臨陣之前,有信給你。”
一旁的張成前忙把雲鳳弦交給他的書信呈上。
莫火離一手接過,撕開信封,展開信紙,整張紙上,卻只有四個大字:“國事爲重。”他憤然將手中信一合:“國事爲重,公子既知國事爲重,便不該這般涉險。莫火離不過是一個粗莽武夫,怎麼值得公子捨身相救,若公子遇難,我必百死莫贖。明月關雖重,也貴重不過公子的身份,公子若被炎烈國的人所執,那風靈國……”
“你錯了。”嚴恕寬淡淡道:“公子和你一樣清楚整件事會有什麼後果,她出戰之前,親口答應過我,她有絕對的把握,不讓炎烈國的人利用她的身份而做出有損風靈國之事,她早已寫好信,給攝政王和太后,就可能出現的惡劣情況做出安排。而我……”沉默了一下,才道:
“相信她!”
嚴恕寬輕輕一嘆:“她比我們更堅定,更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更加全面的瞭解整個局面。雖然我不知道她到底打算怎麼做,不知道他爲什麼有把握可以不被炎烈國的人利用,但是,很奇怪的,我相信她……雖然我從未喜歡過她。”
莫火離凝望嚴恕寬,悶聲道:“所以你才同意讓她去領兵?”
嚴恕寬搖搖頭:“我不是正人君子,我也不想掩飾我的想法,我阻止過她,但我自問沒有盡全力。或者在我的心裡覺得,如果她就此消失,或是力戰而死,或是爲了不被炎烈國的人利用而自盡,倒未必是一件壞事。”
“什麼……”莫火離失聲叫道。
嚴恕寬臉色不變:“她這樣死,才死得其所,不必讓某些人揹負不義之名,也引起整個風靈國敵愾同仇之心,再沒有了動亂的根源,再沒有足以威脅國家安定的存在。最多追究起來,由你我才承擔保護不周的罪責。”
“你……”莫火離雙拳無意識的握緊,如果不念着同朝爲官之義,也許早就不顧身份,一拳揮出去了。
嚴恕寬猶自神色鎮定:“我的心思隱秘的,連我自己都不自知,但是公子卻似乎早就看穿了,並且一口點穿了我。”
“什麼?”莫火離一怔。
“但是,她卻並沒有怪罪我、指責我,反而只是對我笑笑說,你放心。”一直語氣平板,沒有起伏,不帶半點情緒的嚴恕寬忽然輕輕嘆息了一聲。
莫火離深吸了一口氣,看着嚴恕寬,忽的長嘆一聲:“既然公子不肯怪你,我也不再多說……”
他回頭凝望城下炎烈軍,眼中流露深深痛楚之色:“你覺得公子一定會自盡,以避免被炎烈軍所利用嗎?”
“這是我所能想出來的唯一方式,也是自古以來,許多與公子身份相同的人,爲保護尊嚴所採取的最後方式。”嚴恕寬並沒有察覺,自己的語氣裡,也有淡淡的無奈和傷痛。
莫火離無意識的伸手按在城垛上,慢慢用力並沒有察覺,自己指甲掀起,已經有鮮血溢出。其他諸將,聽他們說話,只覺頭昏腦脹,想不通這番對話的玄機何在,但也隱隱察覺了雲鳳弦的身份只怕不是一個寂寂無名的閒散宗室那麼簡單,不過誰也不敢再主將氣頭上開口詢問,人人識相的保持着沉默,直到這時,莫火離無意識的自殘行爲,才讓衆人一驚而起。
李顧痛叫一聲,顧不得懼怕,忙按住莫火離的手:“將軍,都是我們無用,累及公子,請諸將軍按軍法處置就是,將軍切不可自傷身體。”
莫火離黯然一嘆,搖了搖頭:“不關你們的事。”他目光仍望向城下,眼光中精光陡起:“不管如何,萬一公子真有不測,我除了自盡相殉,再無他法了。”
諸將無不心寒,同聲道:“萬萬不可。”
莫火離卻聽而不聞,眼睛還遙望着城下。
嚴恕寬見莫火離冷靜下來,這才鬆了一口氣,慢慢道:“公子身份尊貴,一旦被擒,將軍你必會全力營救,這一點,公子自己就想到了,相信燕將天也想到了。不過,公子還推測了燕將天可能會有的行動,並做出了建議。”
莫火離不解的皺眉:“什麼建議?”
嚴恕寬淡淡看向張成前:“兵法戰術,軍前作戰,我一向不懂的。”
張成前忙上前一步,到了莫火離身側,低聲把雲鳳弦臨行前的交待一一講述。
莫火離臉上神色變化不定,先是吃驚,後是不信,再然後是欽佩。
張成前語音方落,莫火離徐徐閉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定混亂的心緒,這才沉着的再下了一次,和剛纔完全一樣的命令:“開城門,全軍追擊……”
張成前微微一笑:“全軍……是,領命。”
大軍後撤之時,或許是爲了安全保險,不和炎烈軍作直接接觸,或許是爲了儘快把雲鳳弦押回炎烈國境內,燕將天的中軍營,一直在最前方,被俘的炎烈軍,也被一起帶着離去。
雲鳳弦和古奕霖都沒有被上綁,甚至還給他們安排了兩匹馬。可見,燕將天還是給予了皇族應有的禮儀和優待。
當然,古奕霖的本領也讓所有炎烈軍將領印象深刻,爲防他暴起發難,二人雙騎,被十幾個炎烈國大將圍得嚴嚴實實。
大軍在迅速的撤離,各種軍報迅快的傳導燕將天手中,看到己方部隊的混亂和慘狀,他連眉毛也沒動一下,反而悠悠然道:“若不如此,怎能讓炎烈軍得意忘形,一路追擊我們,遠離明月關呢!”
身旁越月笑道:“莫火離急於救人,必然全軍突擊,這個時候,明月關內必定空虛,只需一支精銳,全力一擊……”
燕將天笑道:“你既明白應該怎麼做,還用我多說嗎?”
越月眉間盡是飛揚的神采,向着燕將天雙手抱拳:“末將必會將整個明月關,獻給元帥。”說着一帶馬繮,大喝一聲:“彪騎營下弟兄們,跟我來。”
一聲令下,無數炎烈軍發出轟然喝聲,一支人馬迅速從大隊中分離出去,跟着越月,轉眼遠去。
雲鳳弦輕輕嘆息一聲:“怪不得,炎烈軍撤的這麼快,大營裡的一切輻重工具都沒帶上,一方面可以讓風靈軍得意忘形,一路直追,一方面使炎烈軍,利用原先營中的所有器具,全力攻城……燕將軍,你想得實在太周到了,讓人不能不佩服。”
燕將天有些奇異的看了雲鳳弦一眼:“這個時候,你只覺得佩服我嗎?”
雲鳳弦聳聳肩:“如果將軍想看我憤怒。悲傷、焦急的樣子,只怕要失望了。我已經盡過力了,能做的,我全做了,以後再發生什麼事,我都已無能爲力,又何必再去做無用的喟嘆。反正不管結局如何,我都無愧於心。”
燕將天朗聲一笑:“你倒是豁達之人。”
雲鳳弦笑笑不語。
燕將天拍拍胯下白馬,遙望遠方天際高高升起的旭日,只覺胸中亦似有一輪驕陽升起,說不出的滿足快活。這一戰,不但捉住了風靈國的皇帝,連風靈國邊關屏障明月關,也已掌握在掌中,哪怕他平日裡修養再佳,也不覺生起深深的得意之情。
這種得意心情,一直持續到收到後方報告:“追擊風靈軍,忽然全軍迴轉。”
燕將天猛然色變。雖然在他的計劃裡也有一路追擊,得意忘形的風靈軍,聽說明月關被攻,而回轉救援,被己方軍隊回頭夾攻的情節,但絕不是現在。
這個時候,風靈軍回頭的太早了。這個時候每月月領的那一支軍隊,剛剛繞過風靈軍,沒多久。等風靈軍趕到明月關時,炎烈軍纔剛剛準備攻城。騎兵不利攻城,他們必會下馬,然後整理營寨中的攻城器械,在這一片混亂的時候,被鐵騎強弓的風靈軍最強騎兵衝殺踐踏,再加上,明月關原有人馬的夾攻……
那將不是一場戰爭,而是最簡單的屠殺。
燕將天只覺全身一寒,心頭一陣冰涼。
原來,得意忘形的不是風靈軍,而是他自己。
原來,他以爲引風靈軍掉入陷阱的時候,自己其實已經掉進了風靈軍的陷阱。
他猛然擡頭,看向雲鳳弦,眼中銳芒如刀劍之光:“從一開始,你就知道會這樣,所以才這麼輕鬆?”
雲鳳弦淡笑不語。
燕將天只覺不可置信:“爲什麼?他們怎麼可能放棄你不顧,他們怎麼可以不全力救你?”
雲鳳弦搖頭:“將軍石一代名將,怎麼會犯這樣的糊塗。身爲一名成功的主將,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做出準確的判斷,只要可以達成目的,必要時可以不惜一切代價。但,面對無法達成的作戰目標,還一條路走到黑,除了把戰爭變成毫無意義的消耗戰,白白浪費戰士的生命和鮮血,就再沒有別的意義了。在目前的情況下,就算楚軍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僅憑武力把我救出去的。既然如此,倒不如借救我佈置假象,以圖逆轉戰局,在另一個戰爭層面,爲自己爭取最大的勝利。”
燕將天愕然不語。他豈會不知道爲將之道,豈會不明白戰場上如何取捨,但是這人的身份是不同的啊!可是……一國之君的身份、一個國家的正統,整個國家的顏面何尊嚴,勝過了無數名將的生命、整支軍隊的存亡、一座城池的存續,甚至超越了一切兵法必守的規則。任何將領都不可能在君王被擒的情況下,還能棄之不顧,另外再去玩弄什麼兵法計謀。
雲鳳弦輕輕笑了笑,不甚在意的說道:“燕將軍,你不必難過,這不是你的錯,你的所有計劃、謀算都沒有錯,你只是沒辦法想到,我會成爲棄子,沒法理解,我也可以同樣爲大局,成爲被犧牲的一方。這不能怪你,因爲換了任何百戰名將在這裡,都無法突破這一思想侷限性。吃一塹,長一智,今日之敗,未必不是他日之幸,你說對嗎?”
燕將天料不到他居然會來安慰自己,不覺啞然失笑。
燕將天點點頭,居然客客氣氣的對雲鳳弦抱拳施禮:“多謝指點,令我茅塞頓開,不過……”他嘆口氣,有些苦澀的笑笑:“我不認爲,這些道理,在以後能對我有太大幫助,因爲除你之外,我不能相信,任何有你這種身份的人,會做這些事。”
雲鳳弦不置可否的笑笑,不再說話。
燕將天迅速向身邊的副將傳令:“你領五千人馬,把他們帶回城去,絕不可有失,不能讓她逃脫,但也不得失禮。”
“大帥,那你……”
燕將天淡淡道:“我領全軍,回頭營救……”
好幾個聲音齊聲道:“大帥……”
雖然誰也沒有再說下去,但語氣之中勸阻之意盡露。
衆將考慮及此,自然紛紛阻止。
燕將天卻只是搖搖頭:“我是全軍主帥,我不能放任我的部下陷入死局而不救。你們只管把人帶回去,一路不許回頭,不許停留。回城之後,注意探馬飛傳消息。如果我軍不利,或是我戰死沙場,你們不要有任何停留,即刻派重兵把這兩個人送往京城。哪怕我軍全軍盡滅,哪怕我身死明月關外,只要抓到了這兩個人,這一仗,勝的仍然是我們。”
這番話說的衆將無不側目打量雲鳳弦與古奕霖,無論如何,想不明白這人到底是什麼身份,怎麼可能比整支軍隊,比一軍統帥還要貴重。總不可能,他是風靈的國王吧!
雲鳳弦卻對所有人異樣的眼光,視若無睹,只是微笑着安然坐在馬上。她安靜的看着燕將天深深的目光望來,安靜的看着燕將天揮手下令,整支軍隊迅速集結,嚮明月關方向,如飛而去。
雲鳳弦微笑着看着五千人馬,在四周層層包圍,然後,她非常配合,毫不抗拒的催馬,在五千炎烈軍的押送下,離開了風靈國。
身後風聲呼嘯,大旗獵獵,馬嘶人吼,兵器相撞聲、盔甲相碰聲、咒罵聲、憤喝聲、喊殺聲,不絕於耳。
而她沒有回頭,鎮定、平靜得出人意料,跟隨着大隊人馬,漸漸遠去,一直穿越金沙國,來到炎烈國,進了遠定城。
她,距離她思念的風紫輝有近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