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月樓和所有的青樓一樣,也佇立在紅燈區,門外花枝招展,樓中鼓樂不絕。
塵洛站在迷月樓外看了看,冷笑一聲:“原來就是在這裡。”即時舉步就往裡走。
迷月樓的老鴇笑得滿臉生花地趕過來迎客,可一看清來的這一男一女,卻是一愣。一般來說,帶着美女來逛青樓的男人不是沒有,可這位美女要是山海湖城內無人不識的塵大小姐就有些不對勁了。
老鴇微一遲疑,塵洛己快步迎上前去,開門見山就問:“鳳二爺在哪裡?”
塵大小姐鮮衣怒馬,橫行山海湖城,是出了名的大脾氣小姐,城內沒有誰不懼怕她三分。
老鴇還在猶豫,塵洛把眼一瞪,老鴇已經非常神速地用手一指:“在胭脂房裡頭,叫了四五個姑娘,正在……”
塵落根本不聽她繼續說下去,已是順着她手指的方向,一掠而起,躍上二樓,在她指的房門外,一擡腳,狠狠踹下去。
雲鳳弦簡直有點掩面不忍看了,在樓中無數妓女、嫖客的驚呼聲裡,房門就被踹倒。
門裡四五個美麗女子紛紛驚叫起來,有人站起來張望,有人跳起來往屋角躲,有人直接就往房裡唯一的男人——雲鳳晴懷裡縮。
雲鳳晴自己也是一躍而起,氣急敗壞地衝着塵洛叫:“你幹什麼?”
“幹什麼?我來找我未來的丈夫啊!”塵洛的眉毛挑了一挑,慢慢地踱了進去。
雲鳳晴冷笑起來:“你還知道什麼叫丈夫,那你懂不懂爲婦之道,懂不懂什麼叫賢德?”
他一把拉過剛纔撲在他懷中,現在卻拼命想往旁邊躲的小菊香,狠狠親了一下:“婦人如果嫉妒,就算成了親也要被休,何況我還沒娶你。”
塵洛不知道是不是以前與雲鳳晴多次交鋒,已經領悟了對付他的辦法,還是經過前番的打擊後,看破了太多事,竟是變得聰明多了。她並沒有被雲鳳晴這等刻意的放肆激怒,反而笑了一笑:“我就是想要做個好妻子,所以纔要來的啊!你要來找樂子,我不打擾你,就在旁邊陪着你。”她說罷,溫柔的微笑着掃了房中的四五個女子一眼,笑盈盈一揮手:“你們玩你們的,當我不在好了。”她說得一派大方,可她塵大小姐瞪着眼在旁邊盯着,一隻手還摸着她那把已經亮出來的蟬冀劍,多大膽的姑娘,還能放縱談笑,還敢繼續住雲鳳晴懷裡鑽?
房間裡忽的一片寂靜。
小菊香愣了一會兒,才強笑一聲:“二爺,您安坐,我幫您去多拿幾個菜。”
其他姑娘們也一迭連聲地說:“我去幫您多拿幾壺酒。”
“我給您叫樂女進來彈唱。”
“我頭髮亂了,去梳好了再來服侍您。”
一時間都擠作一團,想往外頭跑。
雲鳳晴氣得直要吐血,一伸手就去抓離他最近的小菊香。
塵洛適時冷笑一聲,蟬冀劍忽的出鞘一寸。
小菊香嚇得尖聲驚叫,用力拍開雲鳳晴的手。
雲鳳晴只一怔,小菊香已似兔子般跳起來,逃了出去。
雲鳳晴咬咬牙,怒瞪向塵洛。
塵洛衝他優雅地笑了一笑,慢慢走出房,倚在欄杆前,望着迷月樓內內外外所有人,大聲道:“你們給我把話傳出去,傳到山海湖城所有歌臺舞榭中去。鳳二爺已經和我訂了親,是我將來的夫婿,以後他再出來尋歡作樂,希望大家都能好好服侍他,讓他開開心心,快快樂樂,我一定會……”她用手輕輕一拍腰間的劍:“好好感謝陪伴我夫婿的女人。”
看着雲鳳晴鐵青的臉色,雲鳳弦簡直忍不住要拍掌大笑了。
就憑塵洛這番精彩表觀,雲鳳弦就覺得可以將她列爲自己佩服的女人之一。
塵洛回首給了雲鳳晴一個嫣然的笑容:“好了,你好好玩,我不打擾你了。”
她一躍跳下樓,對雲鳳弦點了點頭,徑自往外走。
直到這時,驚呆了的迷月樓角落中,纔有人忍不住竊竊私語。
“這女人真大膽。”
“她是塵右燈的女兒,有什麼不敢做?”
“她昨天不是嫁到何家了嗎?”
“聽說當晚就給休了。”
“天知道有什麼不乾不淨的事,上次不是還被什麼人劫到男娼館了嗎?”
“今天居然又冒出個新的未婚夫……”
這番議論固然聲音極小,普通人隔得遠聽不到,但云鳳弦與塵洛都是練過功夫的人,自然耳聰目明,遠勝平常人。
雲鳳弦眉頭一皺,有些擔憂地去着塵洛。
剛剛走到迷月樓大門口的塵洛全身一顫,但卻立刻挺直腰,大步走了出去。
雲鳳晴衝出來吼:“你們都死哪兒去了,還不過來陪我!”
老鴇哭喪着臉給他跪下來:“我的二爺,您就饒了我們吧!塵姑娘已經放下話了,誰敢逆着她的意思。她一向橫行山海湖城,看誰不順眼,喊打喊殺,什麼人敢同她作對。”
的確,就算有關塵洛的流言再多,在山海湖城也沒有多少人敢明着和她對着幹。這位小姐任性驕縱的脾氣誰都知道,真惱怒了,就算不殺人,一把火燒了迷月樓的可能性卻是絕大的。就算雲鳳晴是京城貴公子,山海湖城的人,最怕的終究還是塵洛。
雲鳳晴素來放浪荒淫,在風塵酒色之地,還從不曾受過這種待遇,當場氣得臉色發白。
老鴇陪着笑說:“您好歹可憐我們,不如去別家玩玩吧!樂舞坊不錯,如意閣也很好,遷有萬花院的花兒豔豔,聽說天天念着您呢!”話是說得好聽,可是以流言傳播之神速,只怕不到半天,塵洛在迷月樓上說的這一番話,就會添油加醋傳到所有風塵女子耳中。她們固然愛金子,可誰能不更愛自己的性命?
雲鳳晴這個酒色之地的大豪客,轉眼就變成了山海湖城所有歌臺舞榭最不受歡迎的人物。
雲鳳晴鐵青着臉,僵在樓上,一時進退兩難。
雲鳳弦一躍上樓,一伸手,推開另外一扇門,驚得房內正在飲酒嬉戲的一對男女一大跳。她隨手扔下兩張銀票:“我借這裡一用,兩位可否讓一讓?”
兩人一看銀票上的數字,連已經脫下一半的衣服都忘了去拉好,一起跳起來,笑得滿臉春風:“沒問題,請,請,請……”看着這二人,一迭連聲的請字退讓出去,雲鳳弦一把拉住因爲太過生氣而手足冰涼、全身發木的雲鳳晴進了房,用力把門關上。
“你幹什麼?”雲鳳晴憤憤甩開他的手。
雲鳳弦也不生氣,對着他寬和地笑笑:“別再鬧了,別再拿自己的生命這樣玩笑胡鬧下去,未來的幸福在你眼前,爲什麼不抓緊?”
雲鳳晴本來滿是怒氣的眼睛有一瞬間的深沉,但轉眼化爲冰霜般的冷漠:“你在說什麼,我沒聽明白。”
“以前我只當塵洛是個任性驕縱的大小姐,現在才知道,她是這樣堅強的女子。不是每個女人在經歷過她所承受的打擊,面對這一切的流言之後,還可以挺起肩膀活下來的。看着她,你就一點也不會想起,這麼多年,你面對所有人的厭惡仇恨,大多數人的惡評,努力活下來的過往嗎?”
雲鳳晴哈哈大笑起來:“說得真好聽,你要把一個這樣兇橫的女人推給我,安的什麼好心,你明知她一向恨我入骨。”
雲鳳弦笑一笑:“你一向出入歌舞樓臺,對女人,你應該比我更瞭解,由恨生愛,有什麼稀奇。她惱你恨你,卻自然把你深深記住,洞房驚變,冤屈難抑,她第一個想到的是你,她想的,怕是把你宰了,然後自殺算了,這般與你同死,若僅僅是恨,怕也未必。”
雲鳳晴眯起眼,目光如刀:“她心中早有何若,轉眼又絕情求休,這邊又來對我糾纏,這種女子……”
雲鳳弦笑道:“你怎麼也這樣迂腐?塵家與何家是世交,他們自小友善,青梅竹馬,未必是情愛深重,只是自小的感情。就算真有情愛,何若因爲過於迂腐有負盟約,不懂珍惜她,她毅然求休,當斷即斷,絕不拖泥帶水,正是她聰慧剛強之處。自古人中俊傑,行事不同俗流。她能於冤屈中看破世俗愚昧之處,從此自行其道,她能於傷心時,看中你的不凡,甘以一生相托,你要真的錯過這樣的女子,就是你的愚蠢了。”
雲鳳晴冷笑聲聲:“她給了你什麼好處,你這般爲她說話?這女子驕縱任性,我看着就討厭,要我娶她?你也想得太如意了。”
雲鳳弦微微一笑,深深凝視他:“你真的討厭她嗎?”
雲鳳晴冷然而笑:“當然。”
雲鳳弦只是淡淡笑着,看着他,淡淡說:“是嗎?”
雲鳳晴忽然覺得,一直以來,完美的冷笑保持不下去了,忽的咆哮一聲:“當然是的。”右拳猛得一掄,竟生生把旁邊的桌子砸穿了一個大洞,而手背上也是赤紅一片。他卻是紅着雙眼,死死瞪着雲鳳弦。
雲鳳弦微微笑了起來:“去求親吧!好好待她。”她不再看雲鳳晴那恨不得撲過來撕打一場的樣子,他的心情愉快無比,卻並不是因爲,這是長久以來,和雲鳳晴在一起,第一次這樣佔上風。她轉頭打開了房門,看也不看外頭,就向旁邊一避。
房外撲在門上偷聽的一大堆人,一起慘叫着跌倒在地。
雲鳳弦大笑着走了出去,忽然間覺得,就連這青樓風塵之地的人,都變得異常可愛起來了。
把身後雲鳳晴憤怒的咆哮、倒地人的慘叫、其他人的笑聲,拋在腦後,雲鳳弦大步踏出了迷月樓。
樓外,天高雲淡,日正當中,在這個風雪將至的寒冬,照出一片暖意。
樓外行人如織,商肆如林,叫賣不絕,笑語不斷,熱鬧繁華至於極處。
雲鳳弦微笑看着每一個人,然後,擡頭,仰望蒼天。
“山海湖城啊,就算別的人不把你放在心上,就算京城的雲昱風一時顧不得這裡,但至少,我還在,無論如何,我會保護這片土地、這些人民。因爲我雲鳳弦開始喜歡這個迷人的地方了。”
又是新的一天,在這個漸漸寒冷起來的冬天裡,太陽難得的完全冒出頭來,大方地把溫暖的光輝灑下人間。
如果在平時,這個時候,大街上一定滿是行人,大家盡興地享受着這難得的冬日陽光。家家戶戶,也都會把衣服、被子拿出來晾曬,絕不辜負這樣的好天氣。
但是,今天,整條大街都冷冷清清,幾乎可以想見,整十城池都是冷清的。
雲鳳弦站在十天前,繁華熱鬧至極的街道,所有人都帶着笑容,每個人對未來都充滿憧憬,而今卻清冷淒涼若斯的大街上,心中一陣慘痛。
自從當日在望月居驚聞變故後,她親眼看到山海湖城在這短短數日之間的可怕變化。
宣相權宴請城中以謝遠之爲首的富商,要求衆人平定物價,控制米糧鹽油,於國難之際,商人應盡全力相助朝廷。李成會見塵右燈、雲鳳弦,以及其他地方勢力,要求大家盡力協助軍隊,以護衛國家。
以帝遜遠爲首的富商,相繼向官府捐贈巨金,以助平亂。和道盟弟子,紛紛與官兵合作,幫助守護城池,巡查市井。化血堂弟子,則極盡力量,探查各方資訊。其他地方豪強,也紛紛派出家兵、下屬,全力協助官府。所有的人都在努力着,都在盡力維持山海湖城的安定,試圖保衛這繁華的城市。爲免引起恐慌,所有的一切都在暗中運作,戰亂的消息,被悄悄地壓了下來。
但是,城牆上忽然加派人手,城中官兵倍數增加,城門開放受禁,來往行人盤查嚴密,早已引起百姓諸般猜測,混亂的逆流,開始漸漸擴大。數日後,從戰亂地逃難而來的人流,帶來的種種流言,經過了一座座城池、一條條大道,終於傳到了山海湖城。流言經過無數百姓的傳遞,已經誇大到極點,整個山海湖城都陷入了可怕的驚惶之中,所有人都恐懼着傳說裡那擁兵百萬的少年太子,忽然間帶着他殺戮無盡的兵馬,席捲這繁華的山海湖城。
山海湖的官府也不得不正式對百姓宣告了戰事,寬慰百姓的佈告貼了滿城,但同時實施宵禁,城門每天只開一個時辰。所有民團直接接受李成派出的武官指揮。山海湖城治下百姓,凡有壯丁的人家,都接到官府的通知,每日接受訓練,在必要時,守城對敵。
幾日之後,又傳來叛軍終於放棄進攻京城,轉而攻擊南方武衛城的消息。山海湖城的百姓陷入慌亂之中,開始準備逃難,爭搶生活必需品,即使官府投入極大的人力,也難以完全控制局面,這纔有了山海湖城如今的清冷景象。
此刻雲鳳弦站在山海湖城店鋪林立的街市中心,可是放眼望去,大部分店鋪都關着門,沒有關的也是門前冷落。
百姓們也一家家關門閉戶,彷彿只要關緊大門,就可以把所有的災難,拒之門外。只有糧行、鹽號外面擠滿了人,爲了應付也許會降臨的可怕災難,人們幾乎是拼了命地搶購米糧和鹽。如果不是因爲官府早有嚴令,只能按官方規定的價格銷售這些必需品,而任憑商人自己定價的話,只怕,引發的恐慌和動亂,可能更嚴重。
米和鹽沒有漲價,多多少少安定了一點百姓的心。但是,大部分百姓仍然做着逃亡的準備。米鹽雖然被規定了價格,不能隨便漲,可是,包紮行李的繩子,卻比以往漲了十倍不止的價格。還有牛車、板車的售價和租價也在上漲,就連草鞋,都比過去矜貴了不少。
等官府注意到這方面的問題,派人加以控制時,飛漲上去的價格,已經沒有辦法再降下來了。再加上,商人們雖然也出錢出力,承受了許多損失來支援官府,但暗中,轉移財產、商品,準備逃離的工作,卻做得比誰都積極。這些小動作,被普通百姓察覺,看到大人物們也難備逃走,百姓心中的惶恐更是倍增。
官府爲了不讓百姓慌亂逃離,造成可怕的混亂,因而不戰自潰,派兵阻止想要拖兒帶女,攜全部財產離開的百姓,與百姓也時常產生衝突。
當披着樂觀外衣的雲鳳弦,實則是天性涼薄、狂妄的她在目睹這一切,也不免心情沉重。一個如此繁華的城市,要經營建設成這樣,需要當政者的多少清廉治理、多少努力建設,又需要百姓的多少心血投注,可是,要摧毀,卻只需要暴力的輕輕一擊。爲什麼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如此容易被毀壞,爲什麼人類喜歡殺戮和破壞,永遠勝過建設呢?
沉重的心情,使她的臉色也一片沉鬱。。
跟隨在她身旁的空洃低聲喚:“主上。”
雲鳳弦搖搖頭:“我沒事。”她略略振作了一下精神,整整面上的表情,邁步走向街旁的海潮樓。
海潮樓,山海湖城的第一名樓,客來如雲,熱鬧非凡,樓上雅間出入的全是山海湖城的名流,樓下亦是賓客不絕,從來沒有過冷場的時候。
可是今天,偌大的海潮樓,樓上的夥計,懶洋洋沒精沒神,根本沒有貴客可侍候,樓下空蕩蕩的店堂,只有零落的兩三個客人,在角落裡,壓低了聲音,議論著什麼。
回想起當初進入山海湖城時,海潮樓中的一派熱鬧,讓人倍覺悵然。
往日裡來了客人,忙都忙不過來的海潮樓,今兒雲鳳弦一進門,就有四五個閒得發慌的夥計圍過來,一迭連聲地叫:“鳳翔公子。”
雲鳳弦卻只搖搖頭,信步上了樓,隨便挑了當日她初來這個城市,第一次進海潮樓,所選的雅間,漫步而入。
空洃在外頭塞了錠銀子給夥計:“不用服侍了,公子只想上來坐坐罷了。”
夥計們聽話地了退出去,空洃輕輕關上房門,讓雲鳳弦一個人,安安靜靜,憑欄而坐。
雅間東西兩面,各自開了窗。西面的窗對着影湖,往日裡畫舫如雲,遊人不絕,絲竹之聲,不絕於耳。今日卻冷冷清清,但見滿湖寂寂,殘荷照影,幾艘畫舫孤零零在湖上飄泊,卻看不到半個人影,一絲歡聲。
想起當日死於畫舫之上的衛珍,雲鳳弦心中就是一痛,胸中憤鬱難舒,耳旁又聽到喝罵之聲、哀叫之聲,不斷自外傳來。
雲鳳弦微一皺眉,移步到東西窗前,探首下望。
大街上一隊官兵,正押着幾個人從海潮樓下走過。
那幾個被捆綁的犯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居然還有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孩,穿着普通的布服,很明顯只是平常百姓。
雲鳳弦心知,必又是想閤家逃離的百姓,被官兵捉起來了,眉頭不覺深皺。
下面被綁着的一個婦人,因走得稍慢,被軍士一推,身不由己,往前跌去。
官兵毫不憐惜地一腳踢過去:“起來,他媽的,咱們隨時準備拚死拚活,你們就一心想逃。”
“官爺,饒了她吧!”在婦人身邊的丈夫連忙攔到妻子身邊,想要保護親人。
這樣的行爲,明顯激怒了官兵,四五個官兵毫不猶豫用長槍的槍柄,對他們狠狠戳過去。
雲鳳弦再也忍受不住,在窗前大喝一聲:“住手!”
幾十官兵聞聲擡頭,皆是一怔:“鳳翔公子。”
雲鳳絃索性伸手在窗沿一按,借力自窗口一掠而出,飄然落到大街上,正擋住這一隊官兵的去路:“他們害怕戰亂,想要逃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何必要這樣苛待他們。”
雲鳳弦的身分雖未公開,但人人都知道他是位貴人,而今又掌握了化血堂,誰敢對她無禮。
一員小小的伍長,上前施禮:“公子,將軍有令,爲防止百姓私逃成風,引發混亂,所有意圖閤家私逃者,都要抓來遊街示衆。”
雲鳳弦怒道:“官兵是爲了保家衛國、護衛百姓而存在,你們的工作不是壓迫畏懼戰亂的百姓。”
“風栩公子,你無官一身輕,自然大仁大義,你可知而今山海湖城處於危難之中,人心稍有浮動,則城池不保,到那時,你的仁義,又有什麼用。”冷漠的聲音,伴着清晰的馬蹄聲漸漸逼近,正是如今山海湖城內,權力最大的守將李成。他還是一身明盔亮甲,騎着高頭大馬,逆着陽光,居高臨下地俯視雲鳳弦。
雖然宣相權提醒過李成,雲鳳弦身分不同尋常,雖然雲鳳弦如今手握化血堂,要保山海湖的安寧,同樣需要雲鳳弦的支持,但李成似是仍耿耿於懷當日海潮樓結下的小小仇怨,看雲鳳弦似有一萬二千個不順眼。
雲鳳弦擡頭望向高坐馬上的將軍,凝聲道:“民心的凝聚,靠的是守將的能力、地方官的施政,只要你們能給他們信心,只要你們能切實地剷除叛軍,護國衛民,百姓只會全力支持你們,而絕不會逃離。可是你看看,你們現在都在幹什麼?叛軍在前方做亂,你們召諸郡之軍,徵民家壯丁,收富商之財,取民間鐵器,卻只專注於城牆要不要維修,護溝有沒有問題。爲什麼不乘叛黨羽翼未豐時,諸路並進,一舉而殲。你們這樣鬧得全城上下整日惶惶,不能安撫百姓驚畏,卻要用刀劍欺凌無助百姓,真是枉負了你七尺之軀,堂堂丈夫。”
李成臉上怒色漸濃,右手不知不覺按向腰間佩劍。
“主上。”低柔的呼喚聲中,空洃亦自海潮樓的二樓一躍而下,輕輕盈盈站在雲鳳弦身旁。同一時間,四道人影,自海潮樓大門一掠而出,亦護在雲鳳弦四周。
雖然以空洃爲首的五名化血堂弟子,神色都恭敬得很,彷彿只是像平時一樣隨侍在舌風彗雲鳳弦身邊,但所站的角度、行禮的姿勢,無不保持在遇到襲擊時,可以在第一時間,發動反擊的最佳姿態。
李成眼中異色一閃而逝,最終笑了一笑:“罷了,看在我們很快就是親戚的份上,就給鳳翔公子一個面子。”他將手微微一揮:“放他們去吧!只是今後,不得再私自逃離。”
官兵們應聲解開幾個人的繩索。幾個可憐人,臉色灰敗,抖抖索索,一會兒對着李成磕頭,一會兒對着雲鳳弦下跪,結結巴巴地說些感恩戴德的話。
雲鳳弦心中難過,輕聲道:“你們別磕頭了,快快去吧!”
這時,幾個人纔敢站起來,彼此扶持着,快快跑走。
雲鳳弦這纔回眸去看齊雲龍:“李將軍,你說親戚之事,從何而來?”
齊雲龍笑道:“鳳翔公子,你不知道嗎?今天一大早,你三哥就親自去見我師父,向他正式提親。你的三哥若成了我師妹的丈夫,咱們自然也就沾親帶故了。”
自從當日雲鳳晴莫名其妙答應了塵洛的婚事,明顯表現出極不樂意的態度,整日去吃喝玩樂,盡興去做些傷風敗行之事。奈何塵洛仗着和道盟的勢力,竟壓得滿山海湖城內操風月行當的人,沒有一個敢接待雲鳳晴,讓素來荒淫胡鬧的雲鳳晴受盡冷落。而塵洛竟只是笑吟吟整日跟着雲鳳晴,看他一次次碰壁,弄得灰頭土臉。
以往塵洛與雲鳳晴相爭,常常吃虧。但如今她受過打擊,對人生的看法與過去早就不同,也不再受禮法拘束。雲鳳晴罵她,她可以含笑而對,雲鳳晴要動手和她打,只要她不氣急敗壞,失去鎮定,也絕不會落在下風。
幾番交手下來,倒令得雲鳳晴吃盡苦頭。雖說他還一直咬着牙說誓死不會娶這個女人,但云鳳弦早料定了,這不過是負隅頑抗,撐不了多久,遲早要屈服的。不過,雲鳳弦也沒想到,雲鳳晴竟這樣爽性,不聲不響,就真的跑去塵右燈那裡提親了。忽然聽到這消息,雲鳳弦不免一怔。
李成卻是一聲長笑,道:“鳳翔公子,等着大喜的日子,我必在酒宴上敬你一杯。”說着重重一鞭打下去,胯下駿馬發出一聲長嘶,飛奔而去,馬蹄揚起的灰塵,理所當然落了雲鳳弦一身。
空洃低低驚呼了一聲,忙快步過來,爲雲鳳弦撣衣拂塵:“真是無禮的傢伙,主上不要生氣。”雲鳳弦並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只是若有所思地皺着眉,等空洃叫了七八聲,這纔回過神來,一擡頭,四下一張望,卻見長街寂寂,官兵早已不見,而百姓也是個個躲在家門裡,誰也不敢探一下頭。
雲鳳弦心中嘆息一聲,低聲吩咐道:“空洃,立刻傳訊出去,我要知道雲鳳晴去找塵右燈,到底都談了些什麼。”
“是。”
“雲鳳源最近有什麼動靜嗎?”
“還是和以前一樣,動作頻頻,整天都閒不下來,和山海湖城有勢力的人士,來往越發頻繁,帝思思還是時時跟在他身邊,噓寒問暖,十分關懷。
雲鳳弦覺得手心有些冷,輕輕問:“殺死衛珍的兇手還是沒有查到?”
空洃垂下頭:“是屬下們無能。”
雲鳳弦輕輕閉上哏,聲音輕若微風:“在望月居連續行兇的兇手,刺死你故主的仇人,還有當日對我行刺的內幕,你們仍然查不出來,對嗎?”
空洃一屈膝跪了下去:“主上,本門已經傾全力探查,只是如今戰亂將至,各種消息過於紛亂,冬方勢力忙於活動,而化血堂的主力又已調去查探最新的戰報,所以……”
雲鳳弦擺擺手,止住他的話頭,伸手將他扶起來,眼神深深凝視他,沉沉地道:“我是可以相信你的,對不對?”
空洃心中一凜,不知爲什麼,望着雲鳳弦深刻卻仍清澈的眼神,怔了一怔,才輕輕答:“是的。”
雲鳳弦笑笑,放手:“那就不用再多說了,你只管全力派人查探,我等你的消息就是。”
她揮揮手,像是要揮開所有的煩惱疑慮,只淡淡道:“現在,我們先回去吧!也該去看看風紫輝了,這些天他好多了,估計過不了多久,就可以復原了。”
風紫輝的身體的確漸漸休養得好起來了,不再整天躺在牀上,有時也出來,在陽光下閒閒漫步。只是風雪彥還是緊跟在他身旁,以防止任何意外發生,雲鳳弦也斷然不許他再跟隨自己出去。
所以風紫輝目前的生活,雖說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讓人服侍得無比周到,但也有點兒像在變相坐牢。
好在風紫輝沒有平常人的煩躁激進情緒,縱然在如此紛亂的局勢下,他也保持着安然不變的心境。
見到雲鳳弦大步進了後院,風紫輝淡淡笑了一笑,轉身回了廳,不等跟進來的雲鳳弦坐下,信手把一杯茶放在她的面前,淡然地道:“潤潤喉再說吧!”
也許是因爲這段時間身體過於軟弱,日日受到雲鳳弦和風雪彥細心至極的招待,讓他真正感受到一個普通人接受親人、朋友關懷的心境,他竟然也肯常常露出笑容,雖然笑意總是淡的。
雲鳳弦端起杯子,把個價格貴得離譜的夢霧茶一口氣喝乾,真個如牛飲一般。
“你怎麼知道我有話想說?”
風紫輝微微揚眉,悠悠然道:“你沒有話說嗎?”
雲鳳弦有些無奈地嘆口氣:“雲鳳晴終於去求親了。”
“你不是一直希望這樣嗎?你希望他能追求愛情,他可以幸福,可以忘記仇恨。”
雲鳳弦苦笑一聲:“我是希望如此,但是……”她長長一嘆,忽然改了話題,道:“李成好像一直看我不順眼,現在,他可是山海湖城內最有權力的人,如果我……”
“錯了。山海湖城最有權力的人,不是他。”風紫輝淡淡道:“李成是這裡的將軍,如今處在戰時,將軍掌攻守全權,但是具有最大影響力的人,並不是他。山海湖城的軍隊,所有的上層將軍,十中有八,是和道盟弟子。其城之治下的各鄉縣民團、軍隊的領隊人物,全是和道盟弟子。山海湖城附近,詩郡諸城,將領中,十有五六,是蒼道盟弟子。而今諸郡軍力,自然地以山海湖城爲中心聚攏,並不只是因爲山海湖城的財富,而是……”
“因爲塵右燈。”雲鳳弦深深吸一口氣,感覺到胸口的沉重,乾笑一聲:“看來,這個時候,雲鳳晴去向塵右燈求親,真求得及時。”
“至少這個時候,塵右燈在明處,對官方,對所有人的表態,都是全力支持朝廷剿賊的。”風紫輝淡淡道。
雲鳳弦用手指輕輕敲着桌面,“你說,是不是所有的通訊都已經被這次突然而起的叛亂,還有被截斷的水路、陸路給封鎖了呢?”
風紫輝安然提起茶壺,爲她空空的茶杯續水:“你說呢?”
雲鳳弦看着熱茶在杯中升騰起的霧氣,漸漸模糊自己的雙眼,幽幽道:“叛亂爆發至今,已有二十天了,如今反賊聲勢浩大,一時無兩。可是爲什麼雲昱風那邊一點動靜也沒有?就算越國太子得到名將衛觀廳,以及炎烈國的暗中支持,就算是突然發難,雲昱風一時不及應變,但是二十天時間,他應該也開始調兵遣將了吧?爲什麼一點動靜也沒有?是他還在傻乎乎死守京城,等着各地軍隊擒王,還是所有的動靜,都因爲通道被截斷,所以我們根本無法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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