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解藥的確是真的。”吳陰天話說到一半,舌頭已經僵住,那寒冷的劍鋒又頂上他柔軟的脖頸。
這時,牀上的人再次短促地哼了一聲。
“義弟!”真真切切地呼喚響在耳邊,飛鳥嘴脣微張,吐出一個字:“水。”
“水?”楊樂天四下環顧,一共看到兩個茶盞,地上一個支離破碎,桌上一個安然擺放。桌上的那杯盞裡,確是有半杯茶水的。
“那水能喝麼?”楊樂天自言自語。這一切,還保持着那日落花臨走時的狀態,儘管楊樂天不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麼,有誰來過,但是這水……他不敢給飛鳥喝,說不準桌上的就是半杯毒茶。
“水……”他的兄弟還在輕輕喚着那個字,氣息微弱。
吳陰天在白刃之下,默不作聲,他也看見了那杯茶,而他想的剛好和楊樂天相反——那杯茶是不是真的有毒,落花當日都做了些什麼,爲什麼解藥還沒吃人救醒了。他有一肚子的疑問,等着落花解答。
當吳陰天的目光移回楊樂天時,楊樂天瘋狂的舉動,便不僅僅是令他震驚,而是震撼。但見楊樂天舉着左臂,攥着拳頭,鮮紅的血從他手腕處涌出,一滴一滴地流淌下來,滑落至飛鳥的嘴裡。
楊樂天這個瘋子!竟然在用自己的血餵食他的兄弟。
不多時,楊樂天的臉色迅速蒼白下去,連持劍的右手也顫抖起來。其實,那右手的腕骨在王墓中斷裂,根本還沒來得及恢復,此刻又失了血,能忍痛堅持到現在已然是個奇蹟了,更何況是小小的顫抖,所有這一切只不過是他在虛張聲勢,做給吳陰天看罷了。
“小心你的劍……”吳陰天膽怯地出聲,他畢竟還是怕死的。
楊樂天冷笑一聲:“玄魂劍今日不想殺人,識相的就快滾!”劍鋒一偏,他用持劍的手肘撞向吳陰天的肩頭。
吳陰天跌撞幾步,暗中鬆了口氣,悻悻走過去拾起地上的面具,重新罩在頭上。臨走前,他還不忘瞅瞅那柄銀光閃閃的寶劍,有些不甘心地踏出了門口。
“伏魔刀……”
聽見牀榻上的人發出微不可聞的幾個字,楊樂天皺了皺眉,俯下身,“你說什麼?”
“伏魔刀……”飛鳥再次說出來,楊樂天恍然大悟,想奪步去追吳陰天,但在此時,那口憋在喉嚨裡許久的血,不受控制地噴發了。
瞬間,飛鳥感覺有溫熱的東西濺到了他的臉上,也正是這東西,令他的神智陡然清明。他睜開雙眼,眼前是他熟悉的人——他的大哥楊樂天。
“大哥!”飛鳥喊了出來,卻發現大哥滿嘴鮮血,不僅是大哥的嘴裡,還有自己的身上、臉上,都是那些溫熱的液體,鮮紅奪目。
那都是大哥的血麼?!
飛鳥抱住倒過來的楊樂天,一時間愣住了。
“你感覺好些了麼?”楊樂天勉力起身,他怎麼能壓在一個病人身上。然,那個病人也坐了起來,舔舔脣齒、咽咽口水,到處都是腥甜的鐵鏽味道,他很快意識到了那是血,全都是血。
餘光掠過,飛鳥找到了這些血的源頭——那條深深的血口,如花一般地點綴在楊樂天的腕間。
“大哥……”飛鳥伸手抓向那隻受傷的手腕,想看看大哥的傷勢,卻被楊樂天輕巧地避開。
“沒關係的,不疼的。”楊樂天淡淡地道。
“不疼?”飛鳥不可思議地瞪着楊樂天。
楊樂天苦笑:“比起你爲大哥流的血,大哥爲你流的這些,簡直不值一提,何必放在心上。”
飛鳥神色一黯,沒有說話,隨手扯下一塊衣角,遞給了楊樂天,“喏,包紮一下,你不讓我動,你自己來。”
“呵……”楊樂天驀然笑了,右手接過那塊布,笨拙地向左手腕間胡亂一繞。
“哎,你看吧,你兩隻手還沒有我一隻手靈活!”飛鳥看得急了,抓住楊樂天那隻右腕一甩,從他手中搶回布條,仔細地將布條纏繞在他右腕間的傷口上。
飛鳥一直低着頭細心包紮,卻沒有注意到楊樂天越擰越緊的眉頭和額上冒出的豆大汗珠。直到一滴溫熱透明的東西跌到自己的手背上,飛鳥這才擡頭,猛見到楊樂天那張痛苦得有些扭曲了的臉,驚訝地問:“你怎麼了,大哥?”
“沒……沒事。”楊樂天用身子的力量推開了飛鳥,轉過身,坐在榻邊大口地喘息。兩隻無力的手垂落在牀邊,左腕間的血仍未止,殷紅的顏色漸漸浸染了白色的布條。卸去內力,右手的骨裂處再次斷開,稍一攏指,便有嚓嚓的脆響,五根手指如同枯枝般地僵直脆弱。
“還說沒事,你快躺下吧。”飛鳥壓着楊樂天的肩頭,把他生生地按在了牀上。
紛亂的髮絲從頸間滑下,飛鳥又是一驚,大哥那脖頸處五個清晰的指洞,雖是結了痂,卻是深深凹陷。
皺着眉,飛鳥迫不及待地問:“你這一身的傷,都是怎麼搞的,你這個樣子了還來救我?”
“唉,此事說來話長,尋王府被抄,王爺被問斬,我作爲香香的姐夫不能坐視不理。”楊樂天失血過多實在虛弱,半閉着眼睛把近日有關尋王爺的事情和飛鳥簡要敘述了,提到夜闖王陵時,又不自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那個婦人,身形快如鬼魅,一雙利爪咄咄逼人,絕非尋常的武功,摸不到門路,我也不是她的對手。”
楊樂天一邊說,一邊從懷中取出了那枚珍貴的夜明珠,眼神微聚,嘆息:“這顆珠子不知道能不能爲王爺……咳……平反。”說到最後一個字,他口齒已極爲含糊,一口血從潔白的齒縫裡如噴泉似地涌出來,手上的夜明珠還沒來得及挪開,迷霧般的血便覆蓋了整枚珠子。
“大哥!”飛鳥緊張地喚了一聲,眼珠卻突然凝住,目光即被眼前的景象所震,他手指着珠子,翕動着脣:“大哥,這珠子……”
只在眨眼之間,珠子上的血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是雨滴落入了乾涸的泥土,轉瞬被吸收殆盡,甚至沒有痕跡。
倏地,那枚珠子陡然跳躍起來,離開了楊樂天的手掌,飛起一尺來高,通體散發的光已不再似平日皎月般的銀輝,而是一種迥異妖豔的紅色,紅得如地獄中的烈焰,血泊中的玫瑰。
楊樂天和飛鳥俱都瞪大了眼睛,望着這個爍爍發光的紅球,一時間無以言語。
“嗖——”那顆珠子陡然飛掠到楊樂天的頭頂,飛鳥下意識地伸手去抓,“啊!”他叫了一聲,迅速將手抽回,攤開一看,掌心之內瞬間鼓漲起來幾個熱泡。
然而,楊樂天卻彷彿被什麼力量壓制住身體,不得動彈,唯有兩隻黑色的瞳仁正隨着那個紅球緩緩移動。
紅球懸浮在空中,散發出的光越來越明,最後亮得竟令二人無法睜眼。待那團光亮到極致之時,倏然撥開一線,好像烏雲密佈過後的天光重現,紅得如硃砂一般的光從楊樂天的頭頂籠罩了下來,一直覆蓋到他的腳趾。
“呃……”牀上的人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呻吟,全身的熱血也隨着如沸水般滾了起來,迅速流入受損的五臟六腑,那些帶着病竈的五臟,彷彿如久旱逢甘霖的莊稼,以極快的速度吸收着血液中莫名的能量,而那能量來源正是眼前這顆赤紅的珠子。
眼睛已經完全閉合了,待再睜開時,楊樂天感覺自己的靈魂飄出了軀殼,不多時,那靈魂兜轉了一圈又回來了,然而,回到他體內的,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副靈魂。
是的,他的靈魂重生了,帶着完好的五臟和新鮮的血液,回到了那副俊美的外殼。珠子的光亮也熄滅了,恢復了往昔的清光,而那清光中有紅色的小蟲在珠體下自在遊曳,一條條仿若細線。
“當!”珠子如鐵球般地砸向地面,滾了幾滾,咕隆隆滾向牀下,砰地撞上了牀腿,靜止不動了。
“幻、魄、珠!”深吸了一口氣,楊樂天清楚地吐出了這幾個字,用手撐牀,一躍而起,不僅是手腕間的斷骨和割傷不再痛了,連身體也彷彿回到了幾年前的強健之態。
“這個就是武林中爭奪的風風火火的幻魄珠?”飛鳥感受着掌心熱泡帶來的火灼般的痛,目不可信盯着滾落牀腳的那顆夜明珠——不,應該是幻魄珠!
楊樂天點了點頭,走過去拾起寶珠,此時的幻魄珠已不再燙手,而是像雪一樣冰涼,珠中那些清晰可見的紅色‘小蟲’乖乖地蟄伏着,一動不動。
回過身,楊樂天的臉上帶着狂喜的笑,因爲他終於擺脫了病魔的困擾,可以和琳兒白首偕老了。
他定定地看着手中之物,連指甲都顫抖起來,這次不是因爲手上的傷,而是緣於他從心底涌現出來激動,正如瀑布飛流直下激起的磅礴水浪,撞擊着那顆早已因病而死的心。
“想不到這幻魄珠的開啓之法居然是——鮮血!”
“鮮血……”飛鳥喃喃,聽到這句話,他內心好像突然間被壓上了什麼重物,許久都說不出話來。憎恨,他不是最討厭這種紅色的液體麼,粘稠噁心,令人厭惡,怎麼這東西還可以用來救人的麼?
“義弟,別愣着了,大哥已完全康復了,該替我高興纔對。”楊樂天拍上飛鳥的肩頭,對着那張僵硬的臉,朗聲笑着。
“對,對,大哥說的是,高興,該高興啊!”飛鳥有些木訥地點頭,旋即便真的開心起來,也拍了拍楊樂天,“走,我們去喝酒慶祝一下!”
“喝酒?好,只不過……你的毒是否真的解了。”
飛鳥苦笑:“當然,不,其實我根本沒有中毒……”頓了頓,想起了那個令他又愛又恨的女人,低頭一嘆:“算了,不說我了,咱們走吧。”
“嗯,走吧。”楊樂天笑了笑,看出了飛鳥的難言之隱,也無謂揭人瘡疤。
二人邁步出了門口,飛鳥卻突然駐足,看着驚疑回身的楊樂天,微笑:“大哥,上天給了你重生的機會,你是否可以真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