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根閃着銀光的鬍鬚在粗糙的手掌間發出了沙子摩擦的響聲。
鳩摩法揉捻着方纔拉斷的鬍鬚,緩緩道:“事情是這樣的,我來中原本是看到了玉飛揚殺父的惡行,想追來勸說他改邪歸正的。哪裡會知,那天我到了萬柳山莊後,卻被人拒於門外,等了半天,等到的卻是柳飛揚身邊的那個小姑娘,就是什麼沁兒吧。”
“該是沁兒,似乎已經沒有別的女子敢留在柳飛揚身邊了。”楊樂天抿脣一笑,想到那日在高昌玉府,沁兒毅然跪在柳飛揚面前,捨棄了和自己回神魔崖,心中總感覺有什麼缺憾。
鳩摩法沒有會意,接着道:“沁兒和我說飛揚不想見我,更要將我轟出去對我下蠱。我聽後氣憤之極,打了那小姑娘一掌,結果沁兒不但沒有怨恨,還跪在我面前勸我快走,承認自己是飛揚派來害我的。我一聽更加氣憤,便決意回去吐蕃,結果臨走時被沁兒拉住,塞了一顆紫丸給我。她和我說若是飛揚派人來查,就馬上服下紫丸,便會有蠱毒發作的效果,躲過飛揚的耳目。”
“沁兒果然品性善良,她是想救上師一命。”楊樂天解釋。
空聞轉動着手中的佛珠,“阿彌陀佛,人性本善,不入佛門,亦有善惡之分。”
“善、善、善,怎麼玉老爺的善,就一點沒有遺傳到那個畜生身上?小姑娘是想放過我,可是玉飛揚他會這樣放過我麼?”鳩摩法反問,兩道和鬍鬚一般顏色的濃眉橫了起來,直插入泛青的頭皮。
楊樂天輕笑:“柳飛揚怎肯善罷甘休,上師知道他太多事情了。”
“不錯,我剛走出一里,連揚州城都沒有出,便被人跟上了。那人儘管黑衣黑麪,但他是我從小看着長大的孩子,化成了灰我也認得。”鳩摩法聲如洪鐘,在一座座佛塔寶頂間迴盪。
“柳飛揚。”楊樂天語聲平平,卻是一字一頓地說。
“對,他親自來了,並在我身上種下了致命的蠱毒。那蠱毒並沒有馬上發作,於是在他離開之際,我叫住了他,最後以我的性命相許,勸他痛改前非。然而,他卻對着我冷笑,如妖鬼般地笑,然而又如妖鬼般地消失。”
“柳飛揚!”楊樂天再次說出這個名字,同時攥緊了拳頭。
僧鞋輕踏,不染纖塵,空聞大師總在恰到好處之時接口:“於是上師對他心灰意冷,便來少林找我揭發柳盟主的惡行?”
鳩摩法點點頭,摸了摸胸口那塊發硬的東西,之後,又笑着伸手掏向衣間。
“幸好上師早到一步,不讓我定會遵從柳盟主貼子上的指示,前去討伐天神教。”空聞大師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掏出了一紙書函。
“討伐天神教,這是何時的事?”楊樂天驚訝地詢問,定睛看着空聞手中之物。
“拿去看吧。”空聞將書函遞給楊樂天,“貧僧知楊施主心中向善,希望施主能繼承你父親的正氣傲骨,剷除武林間邪惡的力量。”
“謝空聞大師。”楊樂天迫不及待地抖開書函,眼睛迅速地掃視了一遍,旋即五指收攏,將信紙團在手心。他收起書函,向着兩位高僧微一拱手:“楊某這便要趕往神魔崖,營救兄弟。兩位大師的恩德,楊某銘記於心,來日必報。”
“楊施主。”空聞大師擡頭看了看夜空,“天色已晚,不如在小寺休整一夜,明日一早再行啓程。”
楊樂天拱手:“大師客氣了,此事刻不容緩,這日期定在十月初一,如今已是九月二十七,楊某恐怕三日之內日夜兼程都已趕不及了,不敢再有耽擱。”
“且慢!”鳩摩法猛然起身,將與他擦肩而過的楊樂天攔下,快速將懷中剛掏出的瓷瓶塞到楊樂天的手裡,“你把這瓶裡的丹藥吃了再走。”
楊樂天回眸反顧,有疑問的光在鳩摩法的臉上搜索答案。
“怎麼,不信我。”鳩摩法一歪頭,瞪起了牛眼。
“不是。”
“不信就快吃,你不是要報恩麼?”
楊樂天舉起瓶子,對鳩摩法道:“那這恩我可不可以等去了天神教,救了兄弟再報?”
“不行,我不見得你在我面前吃了,今日絕不放你走。”鳩摩法揪住楊樂天的衣衫,竟是耍起了孩子脾氣。
楊樂天心底一哼:放與不放可是由不得你,不過,我說了會報恩,定會言出必行。“啪!”,他用拇指彈飛了瓶塞,一仰頭,將瓶中的丹丸盡數倒入了喉嚨。
一枚枚小丸,只有螞蟻大小,數量卻有過百,一瓶都吃下去,楊樂天立時覺得腹中有糧。他一天沒吃過東西,有這點東西在腹中墊底,聊勝於無。
楊樂天吃完,面不改色,將藥瓶遞迴到鳩摩法手裡,“鳩摩上師,欠你的恩我已經報了,現在可以放楊某走了吧。”
“不行,你要在這裡再等一個時辰,纔可以走。”鳩摩法剛被楊樂天甩開的手,又迅速地抓上了楊樂天的衣衫。
“怎麼,上師還怕我吐出來不成?”楊樂天錯開一步,口氣業已不再客氣。
空聞上前一步,不解地看着鳩摩法,“上師這又是何意,楊施主既然有要事,就放與他走吧。”
聽少林高僧的語聲有如空谷迴風,雖近在咫尺,卻彷彿隔着山脈,楊樂天立時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他用力眨了眨眼睛,下意識地對抗着這來自腹中的暈眩——果然不出所料,這丹藥是有毒的,鳩摩法,你終究不想看着柳飛揚死在我的手裡。不過可以理解,畢竟你是看着柳飛揚長大的,他是你的兄弟之子。
“呵,鳩摩上師,你想留我一個時辰,還是想留下我的命?”楊樂天的脣邊掛着一絲慘淡的笑容。
“楊施主……”空聞扶住站定不穩的楊樂天。
“我沒事。”楊樂天推開空聞,看着鳩摩法那張滿是鬍渣的臉,越發朦朧起來,像是霧裡看花,隔着一層薄紗似地。他用力甩了甩沉重的頭顱,卻沒有等到鳩摩法回答他的問題,便一頭栽倒下去。
樂天……樂天……
“琳兒!”拼命睜開雙眼,用手擋住刺目的陽光,楊樂天看到了山巔上的女子。那女子正攏着手,站在崖邊望着天邊如綿羊一般的雲朵,眼神空洞。
一提真氣,楊樂天飛身落到崖邊,一把攬住了妻子的腰。“琳兒,琳兒。”他看了一眼妻子的清麗容顏,便忍不住將妻子的頭按在自己的肩頭,緊緊地擁她入懷。
“琳兒,我好想你,好想你啊。”楊樂天摸着妻子頭頂柔軟的髮絲,彷彿是摸着一件失了好久的心愛珍寶,愛不釋手。即使當手指摳進了琳兒的肌膚,他都全無察覺,一絲一毫不肯放鬆。
“你弄痛我了……”琳兒低語,似有不安地從丈夫懷中掙脫出來。
這裡是神魔崖頂,呼呼的山風掃過突兀的石頭,撩動起二人的長髮,又呼嘯着捲進那天邊那些白雲中去。
楊樂天低頭,看見琳兒緊蹙的秀眉,單手托起妻子尖尖的下頜,溫柔地道:“怎麼了,琳兒。”
琳兒不語,一雙水汪汪地眼睛直視着他,彷彿有道不盡的委屈。楊樂天的心中立即騰起不祥的預感,不安地問:“琳兒,我不在天神教的時候,是不是有人欺侮你了?”
“不……”琳兒搖頭,輕喃:“沒有。”
“還說沒有,你哭過,對不對?”楊樂天不可信地盯着妻子,突然粗暴地抓住妻子肩頭的衣衫,“快告訴我,是不是那個夜裡歡欺侮你,是不是他?”
“不,不是的。”琳兒又再一次地搖頭,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她避過楊樂天熾熱的目光,別過頭去,“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是夜教主,他沒有,他什麼……什麼都沒有對我做過!”
琳兒喊了出來,使出了一個女子最大的嗓音喊了出來,風兒帶着這喊聲飛進了雲裡,也帶走楊樂天全部的幻想。
他真的希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但是,此刻琳兒這般委屈喊出,那隻能說明一點,就是夜裡歡和她真的有事發生……
拾階而上,一個黑衣身影突然出現在琳兒身後,冷冷的目光比烈日更加刺痛了楊樂天的雙眼,“是啊,我待他們母女很好,你放心去闖蕩江湖吧。”
“夜裡歡,你……”楊樂天拔出了背上的玄魂劍,指着面前這個冷血的人,“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他的黑眸充了血,便跟當日在高昌水牢中的一樣,對着黑衣人怒叱:“別以爲我不會殺你,我會那麼做,我會!”
“我猜……”夜裡歡說到一半,冷眼看了看琳兒,“你不會!”話音方落,他抖手飛出一柄雙面利刃,鎖向了楊樂天的咽喉。
“叮!”,利刃撞上了玄魂劍,以飛快地速度彈回,掃過夜裡歡的髮梢。
“哈哈哈……”夜裡歡突然笑了,仰天大笑。
楊樂天登時怔住了,他從未看見過夜裡歡的嘴可以咧成那樣的弧度,他很少見到這個殺手笑,也許是一次、兩次?他已經記不清了,很久之前的事……可是,他今天看到這笑容,卻恨不得一劍殺了夜裡歡,因爲那笑中帶着得意,是搶了他女人的得意。
“夜裡歡,你可以搶我教主的位子,是我對天神教沒有盡到責任,我不怪你、不恨你。但是,這次是你做錯了,而且錯得太離譜!這次,你搶的是我做丈夫的位子,作爲一個正常的男人,我楊樂天絕不能容忍,我恨你,便會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