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述離開之後,牀上的皇帝卻全無睡意。
高金立從旁聽了這父子兩人的對話半天,此時卻忍不住的膽戰心驚,試探着開口道:“陛下……”
皇帝偏了偏腦袋看過來,脣角彎起的那一個弧度已經變得冰冷。
高金立這才肯定,自己心裡的那點預感沒有錯。
他突然恐慌了起來,回頭去看一眼殿外。
那裡殷述已經走的不見了蹤影,他卻有些語無倫次了起來,“陛下,請恕奴才多嘴,就奴才所見,七殿下對宋四小姐的心思不簡單,他未必真的肯——”
皇帝根本就不只是爲了用聯姻捆綁住宋楚兮,而是在製造一個契機,要徹底鋤掉她。
高金立渾身都在冒冷汗。
皇帝卻沒有因爲他隨便揣測自己的心思而動怒,只就面無表情道:“小七已經長大了,你難道看不出來,他現在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不知事的孩子了。朕是什麼意思,他心裡明白的緊,其中利害,他更清楚,就算他對那丫頭的確是用了幾分心思的,可是眼下的這個局面也由不得他了。這些天,太子對這邊的情況並未過問,但指定心裡已經容不下這小子了。那丫頭再重要,能抵得過他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
皇帝提起殷紹的時候,目光不由的冷了冷,但是說到最後一句,卻又嘲諷的嗤笑了一聲。
他的兒子他了解,生在皇家的孩子,他更瞭解。
現在他的確是對殷紹不滿,雖然他受傷之後殷紹也面面俱到,幾乎每日進宮請安探望,又恪盡職守的處理政務,可是他私底下挪走了宋太后,並且自己運作在應對宋楚兮的事還是觸了皇帝的逆鱗。
本來如果他身子很好的時候,也許並不會介意殷紹的一點小動作,畢竟南塘宋氏也是他心裡的一根刺,殷紹要和他們玩手段,他樂見其成。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他受了重創,雖然太醫都說靜養就好,他也還是從他們的神情之間看出了不怎麼樂觀的前景。這樣的情況下,殷紹的作爲就讓他產生了一種危機感——
他的這個太子,已經逾矩,正迫不及待的想要上位一樣。
而人在病中,這種不滿一旦被激發出來,就會被不斷的放大。
不得不說,現在皇帝的心裡就已經存了要改立儲君的心思——
殷紹太不受他的控制了,也許後面他不會活得太長久了,那麼他就寧願用一個沒有根基,能被他一手掌控住的小兒子殷述在身邊。
殷述從前的不學無術孑然一身,和現在他的乖巧順從,都是最能讓皇帝放心的品質。
顯然,殷述自己也很明白這一點。
皇帝絕對不信,在皇位的誘惑下,殷述還會被區區一個宋楚兮衝昏了頭腦。
“那……”雖然他說得篤定,高金立卻還是不能掉以輕心,“這事情可非同小可,瞅着宣王殿下對那宋四小姐的態度也玄乎着,就算七殿下肯於配合,回頭宣王殿下那裡——”
“朕要做事,就自然沒有隻做一半的道理,那個老十一,朕也是忍得他夠久了,他能識趣也就罷了,否則——”皇帝的眼底寒光乍現,帶着說不出的森寒之意。
他全身放鬆的仰躺在牀上,脣角帶着勢在必得的冷笑,“不管是爲了情還是權,一旦朕賜婚給小七和那個丫頭,都會毀了老十一心裡的盤算,他就能眼睜睜的看着?要操辦一場皇室的大婚儀典可要費不少的心思,用一場大婚來殺一個丫頭?”
皇帝自己說着,就又兀自啞笑搖頭,“太浪費了。一箭雙鵰纔不枉費朕的一番心思。”
雖然他當年答應過先帝,只要殷湛本分,他就一定會善待對方的,可是現在他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心裡的戾氣很重,就越發狠戾的容不得別人好了。
皇帝這是想要策劃一場大婚,然後在喜宴上對宋楚兮和殷湛下手了?
畢竟大喜的日子裡,又是皇室的大婚儀典,這種場合,一定要平安康順,否則對整個皇室的兆頭就不好,這種觸怒祖宗和國泰民安根本的事情——
任憑是誰也不會想到皇帝會在皇室大婚的現場佈置一片修羅場吧?
高金立聽到這裡,心裡就更加恐懼,要不是看到皇帝平靜又冷酷的臉孔就在眼前,他幾乎都要懷疑皇帝這是不是瘋了?
從皇帝的寢殿出來,殷述就直接去了偏殿。
這些天他一直都呆在宮裡,恪盡職守的扮演着一個孝順兒子的角色,倒也遊刃有餘。
這座偏殿,高金立特意命人整理出來,給他用的。
提起火爐上溫着的熱水給自己倒了一杯,殷述手持杯盞,脣角卻是勾起冰冷諷刺的一抹笑。
這種笑容在他還明顯顯得青澀的面孔上,本該格格不入的,但一眼看去,卻又居然毫無違和感。
那杯水他一直沒有喝,直至水面上的熱氣散盡了,何旭剛好從外面走進來。
“殿下!”
殷述擡起眼睛看他,挑了下眉頭,“有事?”
“宣王殿下和宋四小姐一起回了宋四小姐的住處。”何旭說道。
宋楚兮和殷湛之間的交往到底有多少,殷述可比皇帝要清楚的多了。
他倒是也不覺得意外,只徑自問道:“城西驛館那裡有什麼動靜?”
“夜裡宋四小姐派人過去,雖然費了些周折,但是端木老夫人確定已經落到她的手裡了。”何旭道。
居然真的這麼順利就成事了?
殷述玩味着撇撇嘴,只盯着手中杯盞觀摩,臉上神色很有些意味不明。
何旭卻是一臉的凝重之色道:“殿下,這事情真的很不對勁啊,現在端木家的老夫人和端木家主已經雙雙被困,就算老家主尚在人間,這個局面,對他們而言也總歸是不妙的。”
一個老夫人岳氏,不算什麼,可任憑是誰,都不覺得端木岐會是端木家可以隨便拿來犧牲的棋子。
殷述擱了那杯子起身,脣角彎起淡淡的笑容,突然問道:“最近——有注意大鄆城方面的消息嗎?端木家有什麼特別的動靜?”
“端木家?”何旭愣了愣,搖頭道:“那邊不過就剩下一個空殼子。”
看吧,果然是誰都不會把端木棠當回事的。
殷述心裡還在思忖着端木岐那些話的真假,淡淡的吩咐道:“回去去查查,我要最近的消息,看看端木家的那位八公子現在人在哪裡?”
“那個紈絝?”何旭不解。
“對!那個紈絝!”殷述重複了一遍。
“是!屬下知道了,一會兒就吩咐下去!”何旭道,但見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就還是忍不住的問道:“殿下,您還有什麼事嗎?屬下方纔過來的時候剛好迎着高總管從皇上的寢殿裡出來,瞧着他的臉色似是有些不太好,難道是皇上他——”
就算是皇帝的身體不好,殷述也不會當回事的,何旭的話就只到一半。
殷述笑了笑,“也難爲他了,都到了這種局面之下了,還在想方設法的給別人下套。”
何旭一愣,“殿下您是指——”
“雖說阿楚她並不是真心投誠,但是平心而論,那人也確實不值得。”殷述道,莫名的,語氣已經轉爲冰冷。
他回頭,有些嫌惡的隔着一面牆壁看着皇帝寢宮的方向,嘲諷道:“方纔他已經跟我透了底了,想要我配合他做一場戲,用一場大婚的儀式做引子,對阿楚下手。這樣兩面三刀過河拆橋的事,一般人都不屑於做吧?偏就他這個一國之君,居然是這樣的心安理得?也不怕貽笑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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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作爲,本來就叫他不齒,何況還是針對宋楚兮的,那就直接讓他覺得噁心了。
“皇上這就等不得的要對宋四小姐下手了?”何旭明顯也是十分意外,冷不丁打了個寒戰。
“他自己活不長久了,便就決計也不叫別人好過。”殷述冷冷說道。
“那怎麼辦?”何旭脫口道,神情緊張的去看殷述,“殿下您答應他了?”
“他既然是開了口,那還由得我不答應嗎?”殷述反問。
何旭倒是一愣,因爲他並不相信殷述會真的配合皇帝對宋楚兮下手。
殷述瞧見他面上糾結的神色,踱步經過他身邊的時候就擡手拍了下他的肩膀,“你緊張什麼?就算他心裡有了異想天開的盤算,也就算我願意配合他來做一場戲,他也未必就會如願的。”
何旭只是爲難,“屬下只是擔心四小姐會誤會您。”
“有什麼好誤會的?”殷述又坐回桌子後面,托腮看着外面清冷的天色笑了笑,“不管他怎麼謀算佈置,也總要這一場大婚的儀典能真的舉行纔算的。”
這一笑,突然便帶了幾分孩子氣。
“殿下——”何旭意識到了什麼,神色複雜中又帶幾分不忍的看着他。
殷述並不避諱,直接對上他的視線,肯定道:“她不會答應的。”
語氣很篤定,倒也不見任何的落寞和不甘心。
其實——
對於宋楚兮的態度,他好像都已經習以爲常了。
皇帝以爲他降旨賜婚,就算宋楚兮心裡不願意,也不敢當面拒婚?他那是太瞧得起他自己了?還是太小瞧了那個丫頭?
皇帝這個唯我獨尊又自以爲是的毛病實在是要不得的。
“看來他是真的老了。”殷述冷冷說道,語氣中帶了不加掩飾的嘲諷,“他居然會以爲那丫頭主動對他投誠,便要全心全意聽他的驅策,受他的約束?”
他是真的把自己那個皇帝太當回事了。
何旭沉默了下來,稍稍低垂了眼睛,不說話。
殷述盯着外面的天色看了會兒,然後才又重新看向了他道:“何鵬那邊都做好準備了嗎?”
“是的!”何旭馬上收攝心神,回頭看了眼,確定外面無人窺伺,這才說道:“宮變以後,太子借整頓禁軍,清除亂黨爲名把城外軍營整肅一新,除去在宮變中脫逃和被殺的,那裡現有的四萬人,全都被他控制在手了。昨天下午,就已經陸續有小股隊伍秘密離京,宋四小姐的所料不錯,那些人——應該就是爲她準備的。”
“哼!”殷述由鼻息間哼出一聲冷笑,卻沒對此事橫加議論。
何旭頓了片刻,才又繼續說道:“殿下,屬下還是覺得此事不太妥當,這裡畢竟是天京,和當初在塞上山高皇帝遠的情況不同,何況太子在朝中勢力穩固,屬下怕這一次行事稍有偏差就要被他倒打一耙的,屆時——局面就不好控制了。”
皇帝和殷紹都在等着宋楚兮出面引出端木項,然後再做那在後的黃雀,也將宋楚兮一併除去,然後現在——
他殷述反倒成了最後撒網捕鳥的那個人了?
“去做吧。”殷述面色如常的淡淡說道,回頭又看了眼皇帝寢殿的方向,“有他在我的手上呢,我還能怕了殷紹不成?”
關鍵時刻,他還有挾持皇帝的這一條路可以走。
什麼孝子賢孫?什麼賢名功德?他纔不在乎。
“是!”何旭見他心意已決,便就不再多言,轉身匆匆退了下去。
殷述一直坐在偏殿裡,從午後一直坐到掌燈時分。
皇帝那邊似是醒來用了膳,他這邊卻一直的沒有動靜,外面服侍的宮人只以爲他是一夜未睡,正在補眠,故而不敢隨便打擾,直至何旭再次過來敲門。
“進來!”殷述揚聲道。
何旭推門進來,屋子裡沒有點燈,但是藉着門廊底下的燈光,看着他坐在那桌子前面居然幾個時辰未動,何旭不免愣住了。
殷述擡眸看向了他,“是何鵬有事還是叫你去查的事情有消息了?”
“何鵬那邊一切順利。”何旭趕忙收攝心神,帶上門走進來,順手掏出火摺子點了一盞燈,“殿下,大鄆城那邊的消息打聽到了,端木家的那位八公子——如今並不在大鄆城中。”
“哦?”殷述勾脣,忽而便有了幾分興致,“他現在人在哪裡?總不至於也秘密進京來了吧?”
“這——”何旭面有愧色,“這個屬下就真的不知道了。當日靖王的人帶走老夫人岳氏之後,包括太子的人在內,那邊對端木家的監視都跟着全面解除了,沒有人知道那位八公子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大鄆城,也沒有人在意他去了哪裡,所以現在——反而行蹤難覓了。”
“這樣看來,端木岐的話倒是有了幾分可信度了?”殷述沉吟。
何旭對其中的情況並不十分清楚,不禁狐疑道:“殿下在說什麼?”
“沒什麼。”殷述笑笑,岔開了話題,忽而聽到院子外面有一陣匆忙的腳步聲響起。
主僕兩個俱是一愣,不約而同的回頭。
房門緊閉,那腳步聲匆匆,明顯是進了皇帝的寢殿了。
“殿下——”何旭警覺道。
殷述擡手打斷他的話,“你先去吧。”
“是!”何旭並不多言,轉身退下,殷述整理了一下衣袍,轉身就去了皇帝那裡。
彼時那個匆匆過來的小太監已經跟皇帝稟報過一些什麼事情,轉身往外走,“七殿下!”
“嗯!”殷述應了聲,徑自走到皇帝的牀邊,“這會兒天色還早,父皇這就乏了?”
皇帝也知道他肯定是聽到了動靜才急忙趕來的,倒是沒有刻意的迴避,直言道:“宮外方纔傳來的消息,說老十一和那個丫頭傍晚的時候駕車出城,又奔了行宮了。”
殷述面上神色有一瞬間的愕然,隨後故作平靜的彎了彎嘴角,“哦!”
皇帝看一眼他的樣子,就擡手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是個好孩子,孰輕孰重要拎得清,不要爲了些不相干的人費心傷神,知道嗎?”
殷述抿了抿脣,一時沒有做聲。
他這樣的遲疑,皇帝看在眼裡反而更放心,便就沒有多說什麼。
殷湛和宋楚兮一行連夜出城,因爲雪天路不好走,又加之是在晚上,所以即便儘量的趕,也足足的走了兩個半時辰,差不多半夜才抵達行宮。
大晚上的,天氣又冷,她跟大門口的守衛大致的問了宋太后的情況,便和殷湛一道匆匆的往臨月閣趕。
消息傳過去的時候,殷紹正靠在暖閣的炕上閉目養神。
他身上的傷勢未愈,再加上天寒地凍的,這些天又操勞過度,所以精神就特別的不好。
蔣成海撿着要緊事同他言簡意賅的說了,甚至怕多說了一個字惹了他的不痛快,最後見他沒有任何的表示,這才忍不住道:“殿下,宋四小姐不會無功而返的,她帶來的人裡面——”
端木項是混在宋楚兮的隨從裡面跟着來了嗎?
因爲這些年裡,所有人都當那男人已經死了,故而這個時候提起他,蔣成海的心裡還是覺得有些彆扭。
殷紹揉了揉眉心,睜開眼,卻沒就此事發表意見,只就有些意味不明的冷笑道:“你說——那丫頭和端木岐這又唱的是哪一齣?”
“啊?”蔣成海一愣,顯然沒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殷紹稍稍坐直了身子,盯着桌上的八寶宮燈,眼底神色晦暗不明,“那丫頭是爲了宋久纔出手的,可是端木岐呢?他居然這樣的配合她?”
“殿下您是說——”蔣成海這纔回味過來,“的確是有點奇怪的,岳氏被擄,端木家主也被困宮中,這個局面,怎麼一下子就變成這樣子了?您覺得是端木家主故意配合的?”
如果不是岳氏和端木岐雙雙受制,又怎麼夠分量引出端木項來?
岳氏就不說了,只端木岐那裡——
他都落入了宮中,孤立無援的境地,這個情況之下,皇帝是完全有機會將整個端木氏一網打盡的。
如果是做戲,那就說明端木岐和宋楚兮在一起謀算着什麼,並且還有絕對的勝算和把握。
這個情況,實在是詭異啊,所以現在就算端木項真的現身了,殷紹也反而不敢隨便動手了,唯恐這裡面還有別的名堂。
“是啊,那丫頭的這套計劃進行的太成功了,反而讓本宮這心裡覺得不踏實,這其中——一定有什麼本宮還沒能參詳透徹的東西。”殷紹想着,心裡就又有了幾分煩悶。
他擡手又捏了捏眉心,過了一會又再確認道:“十一皇叔是和她一起來的?”
“是的!一起去了臨月閣了。”蔣成海道。
宋楚兮和端木岐在聯手唱雙簧?可是也不應該啊,如果那丫頭和端木岐還是站在統一戰線的,她又怎麼會毫不避諱的和殷湛同行了?
殷紹是越想就越是覺得這事情不簡單,沉默了許久都不曾再說話。
蔣成海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殿下,這個機會千載難逢,這會兒他們應該已經進了臨月閣了,機不可失,要不要動手?且不管端木老家主在不在同行之列,只宋四小姐和宣王同時出現,這機會就不能放過。”
“再等等。”殷紹想了想,卻還是有些舉棋不定,“叫人盯着臨月閣那邊。”
他是不可能放棄這個鋤掉宋楚兮和殷湛的時機的,但最好還是能把端木項也做掉。
只是——
端木岐的後手究竟是什麼?
蔣成海不能忤逆他的決定,只能躬身先退了出去。
臨月閣。
宋楚兮一行過去的時候,那樓外的守衛明顯比之前多了兩倍,將整座臨月閣從四周封鎖起來。
“宣王殿下?宋四小姐!”領頭的校尉快步迎上前,明顯是沒想到殷湛會一道前來。
殷湛面容冷淡,誰也沒看,“本王過來探望母后,聽說太子也在行宮裡,去跟他說一聲吧。”
輩分上,他是殷紹皇叔,殷紹是該來打招呼的。
侍衛可不敢在他面前擺譜,雖然心中略有緊張,卻也還是趕緊的答應了。
“開門!”宋楚兮的耐性明顯不好,直接已經走了過去。
大門口的侍衛回頭去看那校尉,見他點頭,就趕緊就推開了門。
宋太后傷着,不方便隨便挪動,所以這一天一夜就一直安置在樓下,莊嬤嬤寸步不離的守在旁邊,聽到開門聲,趕緊回頭看過來。
“四小姐。”見到是宋楚兮回來,莊嬤嬤的眼眶立刻一紅。
“姑母怎麼樣了?”宋楚兮只隨口問了句,卻沒有往裡邊去看望宋太后的意思。
“不好!”莊嬤嬤突然就哽咽了起來,待要擡袖子去擦眼淚的時候,目光不經意的一瞥,面上表情頓時整個僵硬住了。
宋楚兮的身後,裹着一件斗篷帽檐壓得很低的人,雖然只能勉強窺測到他的一點輪廓,莊嬤嬤對這個卻是無比熟悉的。
她愕然的就把眼睛瞪得老大,隨後慌亂不已的扭頭朝宋太后的牀榻方向看去。
宋楚兮的面色不善,一語不發。
殷湛輕輕嘆了口氣,攬着她的肩膀將她拉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又倒了杯熱水遞給她,“暖暖吧!”
宋楚兮捧了杯子在手,面無表情的繼續沉默。
那屋子裡,宋太后雖然勉強還吊着一口氣,但是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的,她是聽到了莊嬤嬤和宋楚兮的說話聲的,但又懷疑自己是不是產生了錯覺,此刻便斷斷續續的問道:“佩……佩秋,是兮兒……”
只幾個字出口,便有些失了力氣。
莊嬤嬤整個人都如遭雷擊,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裡,只是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那個人。
那人拉下帽檐,卻也不見侷促,直接舉步往裡面走去。
他的身形很高,即便如今的年歲已經不輕了,但是依舊精神矍鑠,雖然鬢角花白,額頭和眼角都已經見出些許皺紋來了,但是那輪廓依稀還似當年,風采和氣度都是絕佳的。
宋太后半眯着眼睛,神志混沌。
頭頂的光線突然被陰影取代,她下意識的皺了眉頭,艱難的睜開了眼睛。
因爲逆光,那人呈現在她眼前的面孔便有些模糊。
她顯然一開始也是懷疑自己做夢了,努力的又皺了皺眉頭,面上卻忽而閃過恐慌的情緒,掙扎着,立刻就要坐起來,“你——”
沒有久別重逢的喜悅和眼淚,她那神情卻只是恐慌又緊張的。
因爲牽扯到了傷口,她才起身到一半,眼前就是一暈,險些就背過氣去。
那人眼疾手快的扶了她一把,幫她穩住了身子。
他的手掌寬厚有力,落在她單薄的肩膀上,那種力度,突然就讓宋太后已經有些渙散的神智奇蹟般的回攏。
她的目光自他面上飛快的掠過,但是隨後卻又匆忙的越過他去,想要去尋找同來的宋楚兮。
宋楚兮是故意躲着她的,只坐在外間的角落裡沒有露面。
宋太后乾澀蒼白的嘴脣動了動,期期艾艾的等了片刻,見她是真的不打算露面了,這才把目光重新移到那人的臉上。
她看着他,三十多年未曾見面,這一刻,這個她惦記了一生的男人就站在她的面前。
應該有感而發,痛哭流涕的。
應該肝腸寸斷,訴說這些年的苦痛悲傷的。
然後,她就真的哭了。
眼淚順着蒼白的臉孔飛快的滾落,只是上演的卻不是互訴衷腸的苦情戲,她看着他,面上卻是猝不及防的笑了起來,悲慼又憤怒的質問道:“你以爲這就夠了嗎?你以爲這些年來我爲的是什麼?你真覺得這樣就夠了嗎?”
看似沒頭沒腦的話,莊嬤嬤都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一臉的懵懂。
那男人只是扶着她的肩膀,撐住她身體的重量,並沒有接她的話。
他對她的利用,自古有之,彼此都心知肚明,也實在犯不着再說別的什麼了。
他是來見她最後一面的,但是一句話也沒有,這樣的道別方式,的確是有些特別。
宋太后兀自流了許久的淚,最後還是重新揚起臉來看向了他,苦澀又諷刺的說道:“你就真的要把事情做的這樣絕嗎?我從沒逼過你什麼,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你真就一點念想都不肯給我留嗎?”
她說出來的話,越發叫人難以理解。
莊嬤嬤聽着,眉頭越皺越緊。
她沒有歇斯底里的大吼大叫,一直的一直都冷靜自持。
端木項看着眼前的這個女人,他從她十六歲的時候就認識她了,那個時候她還是一顰一笑都透着青澀明媚的少女。
其實從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他就發現了,她是特別的。
沒有一般閨閣女子的羞怯和矜持,落落大方,看人的眼神,不畏懼,不青澀,卻又坦坦蕩蕩。
只那一次,他就從那少女的身上看出了幾分磊落的英氣。
他知道她喜歡他,只從偶爾一個照面,她看他時候那種異於他人明亮灼灼的眼神裡就可見分曉。
那個年紀,應該是女孩子情竇初開,最爲蠢蠢欲動的年紀,可是她卻沒有造成他任何的困擾,依舊我行我素,明媚的生活着,一直一直都把那份喜歡,那份感情努力的保持爲她一個人的事情。
那一年又一年,她從不曾主動靠近涉入他的生活,但偶爾他去宋義那裡的時候在宋家遇到她,她一直都是他初次見她時候的模樣,很明媚,很美好,沒有眉宇間的落寞,也沒有因爲任何的事情而虧了她自己。她似乎一直都很努力的讓自己以最完美光鮮的一面呈現在人前,而就是因爲她的這份從容坦蕩,甚至是叫他連覺得愧疚都不敢,因爲那樣反而會覺得是自己自作多情的褻瀆了她。
從十六歲一直蹉跎到二十二歲,她一直沒有嫁人,他隱隱的知道原因,卻又因爲她的過分坦蕩而永遠的無從說起。
先帝的原配皇后病逝之後,會對宋氏提親,並且不顧她一個未嫁老姑娘被人指指點點的閒言碎語,那本身就只是爲了政治目的。
他們所有人都對此心知肚明,而她會答應了,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那是唯一一的一次,他和宋義議事出來以後單獨在宋家的後花園里約見了她,本來是想勸她將聯姻一事作罷,正還糾結着不知道如何開口的時候,她已經揚眉淺笑的給出了堂堂正正的理由——
她說她是宋家的女兒,而且和他們一樣,都是南塘的子民,力所能及,那是她願意去做的事。
一句話,就堵了他所有難以啓齒的猶豫。
最終她也沒給他捅破那層窗戶紙的機會,而那一次,也是三十年前,他最後一次那麼近距離的看她。後來大鄆城裡鋪就十里紅妝,她風光大嫁的模樣——
他,無從得見。
再到後來,每年年關的朝賀,國宴上遇到,她一身雍容華貴的鳳袍坐在暖閣之內,他在外殿,那距離隔得不遠不近,卻又好像再也沒看清楚過她的容顏和麪上的神情。
他和她,他們兩人之間,是真的光明磊落,儘管——
彼此都對她那段晦澀又隱忍的感情心知肚明。
如果時光匆匆,轉眼便是三十寒夏,眼前的這個女人,依然如當年那般坦蕩冷靜,可是容顏枯敗,失了當年的那份光彩。
這三十年,明明已經很長了,可是對他和她,他卻好像覺得那只是隔了一段時間的再一次重逢,而這一場重逢之下,卻愕然發現——
她,居然已經改變了這麼多。
宋太后定定的望着他,眼底的情緒就只是濃烈的自嘲。
哪怕是到了這一刻,她也還是努力的把那份感情只維持當成是她一個人的事情。
端木項與她對視半晌,嘆息一聲,“到底,是我欠了你的。終是——我對你不起的。”
對不起?他有什麼對不起的她的?她做的一切,本來就都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
生不逢時就是生不逢時,她這一生從沒奢望過能得到他的感情,但更無法接受的,是這樣涇渭分明的三個字——
對不起。
她寧願他不要出現,他寧願永遠都不要聽見他說抱歉,因爲她是真的不願意把自己這一生的情感都用這樣明碼標價的方式來計算清楚。
宋太后突然就不可遏止的笑了出來,“我何嘗不知,我不過就是你藉以實現抱負的一枚棋子。”
她低頭又擡頭,再次看向面前那男人的臉,“長捷,我不怪你,我知道,從一開始你就與我祖父不同,當初,他放棄南塘,就只求自保,你卻是不得已而爲之。”
宋義是什麼樣的人,她這個做女兒的最清楚,雖然因爲朝廷的猜忌,他也不得已的一直和端木項站在匡復故國的統一戰線上,卻多少有些趕鴨子上架的意思在裡頭。
當初先帝宣她入宮,宋義其實還是有些猶豫的,可那個時候她就定了心思——
橫豎都是一輩子的愛而不得了,那麼便就索性再大度一些,去成全他,爲他做一些事情吧。
當時她是沒有承認,可事實上她會走了那一步,就是因爲他。
而顯然——
他也明白的。
“阿久……”端木項嘆了口氣,神色複雜。
只是這目光即便千般複雜,卻也到底不見柔情的。
本來是心灰意冷,從來就沒有抱着希望的,這一刻,宋太后便突然會覺得不那麼甘心,她忽而抓住他的手臂問,悽惶而無奈的問道:“過去的事,都不提了,既然你來了,那麼——現在我只問你,你愛過我嗎?”
也許和感情無關,這樣的質問,就只爲了一點執念。
端木項抿着脣角,面色依舊平靜。
“愛過嗎?你回答我!”宋太后瞧見他這般模樣,突然就有些心慌了起來,她更加用力的抓着他的手臂,再次質問,“就算我在你心裡的分量,不及你的抱負責任萬分之一,你告訴我,你可曾對我有情?哪怕是排除在利用邊緣的一點點……”
早就知道答案的,卻又忍不住這樣的咄咄相逼?
她逃避了一輩子的問題,終於還是沒能躲過去的問了出來。
“你這是何苦呢?”端木項苦笑了一下。
宋太后的目光,也就在那一瞬間就轉爲暗淡,彷彿前一刻歇斯底里的那個女人,根本就不是她。
她緩緩的鬆了手,垂下頭去。
想念了許多年的人,即便此時就在眼前,她也不再看他了,就那麼一動不動,木然的坐着。
哪怕是你騙騙我也好啊!
可是這句話,她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自欺欺人了一輩子,這樣的謊話,也沒有必要再多聽一次了。
宋久!你真傻!
有些人,是蠢笨了一輩子,根本無藥可救,唯有你——
心明如鏡,卻甘心入局,傻傻的葬送了自己的一生,可是——
即便如此,卻也依舊不會卻想另一種可能,想如果沒有遇到他,如果當初她能違心的嫁人生子,又會怎麼樣。
不後悔,真的,從來就沒想過要後悔……
大門開啓,又再重新關上,只那一瞬間的冷風灌進來,似乎就憑空讓這屋子裡的空氣也跟着森冷了幾分下來。
宋太后就保持着那麼一個頹然的姿態,久久的坐在那裡。
宋楚兮走過去,扶着她躺下。
宋太后突然想起了什麼,眼底又閃過一絲恐慌的情緒,倉促的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楚兮——”她面帶乞求,本來是要說什麼的,可是看到宋楚兮臉上那種同樣哀莫大於心死的表情,話茬就卡在了喉嚨裡,艱難的嚥下去了。
她知道,她已經左右不了這個丫頭任何的決定了,因爲眼前的已經不僅僅是她和端木項的私事,宋楚兮也一樣的牽涉其中,這整件事裡,這個孩子也有做出選擇和決定的全力。
“姑母!值得嗎?你這樣爲他,不惜一切,真的值得嗎?”宋楚兮知道她心裡的想法,卻也只當沒看到她眼底的恐慌和不忍,而這句話,她之前問過一次,可是被宋太后給含糊了過去,此刻再問,語氣卻都有掩飾不住的憤怒。
“楚兮,事關感情,就再沒有值不值得一說,我做的一切,總歸都是我心甘情願的,我只恨在這一生裡,我都永遠是個無可救藥的失敗者,永遠被他摒棄在外,不能得他一分一毫的傾心相待。”宋太后的語氣依舊平靜,但那平靜之下卻有太多的無力和無奈。
宋楚兮看着她映在燈光下的面孔,聽她蒼白虛弱的嘴脣裡緩緩吐出的字字句句,“楚兮,你不是我,你不會明白,我——只是覺得不甘心!三十六年,從我十六歲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起,整整三十六年,直至今時今日,我終還是不得不承認,我這一生,到底還是錯付了!”
她沒有奢望過要他拋棄妻子來娶她,生不逢時的遺憾,是誰都無能爲力的,只是從未想過,原來一直以來真的就只有她一個人的一廂情願,哪怕是到了最後一刻,他居然連說一句謊話騙騙她都不肯。
“姑母……”宋楚兮的心裡,只覺得酸澀無比。
宋太后扭頭看她,卻是緩緩的笑了,她說:“兮兒,結束了,這一切終於都結束了。”
她爲了那個男人,枯等了一生,從繁花似錦的青蔥歲月一直等到了心如止水的白首盡頭,終於不得不承認,她演的一直都是一場獨角戲。
她從來都知道他對岳氏只是擔負着爲人夫君的責任而已,可原來,他並不僅僅是對岳氏心如止水,而是對所有的女人都一樣的吧?
那個人,那個人呵——
宋太后閉上了眼,莊嬤嬤滿心不忍的因爲她會流淚,跪下去,握住了她的手,不想最後她的脣角卻只是綻放了一抹慘淡至極的笑容。
宋楚兮推門從那屋子裡出來,臨近黎明,天上又開始肆無忌憚的飄雪。
她揚起臉,假裝聽不到身後那屋子裡莊嬤嬤越來越悲慟的哭聲。
殷湛從後面給她攏了攏大氅。
他雖沒說話,宋楚兮還是勉力的側目給了他一個安慰的笑容,“我沒事。”
殷湛只摸了摸她腦後髮絲,淡淡說道:“這樣是最好不過的了,有些真相,她——”
他說着,便感慨着回頭看了眼身後緊閉的房門,然後繼續道:“和端木項,都矇在鼓裡也是好的。”
情之傷人,再殘忍,有時候卻遠不敵真相的殘酷,他們都已經受了一場情殤了,實在沒必要再雪上加霜,再被所謂的真相打擊一次。
殷湛這話像是有感而發,宋楚兮卻忍俊不禁,調侃道:“你這是替我在找殺人的藉口嗎?”
殷湛卻沒有笑,反而十分認真的看着她的眼睛道:“我只是覺得我很自私,因爲我捨不得你有任何的閃失,所以此刻唯一能做的也只是陪你一起揭開這些殘忍至極的真相而已。”
所謂的真相,對宋太后和端木項而言,雖然殘忍,可是落在宋楚兮心間的分量,卻絕對不會比對他們的傷害來的輕。
那兩個人還能以死來掩飾,解脫,可是他不能放手,不能讓她也徹底的死遁避開。
宋楚兮面上笑容瞬間凝固。
“走吧!”殷湛握了她的手,牽着她的手走進雪地裡,“不管有多難,我陪你走過去。殷紹一直沒出現,想必是要等着坐收漁人之利了,那便只能是按照原定的計劃,由我們自己來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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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太后苦逼,但是說實話,我其實還是比較喜歡她的,敢愛敢恨,又能爲自己做的所有的事情負責,雖然從某些角度看,她是坑女主不少的╮(╯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