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旗烈烈,北風呼嘯。
這塞上的視野開闊,兩隊人馬於獵獵風聲之中緊張對峙。
宋承澤穿一身暗金色的鎧甲,金屬的色澤冷沉又冷硬,質感渾厚,只他妖豔如血的紅脣上不合時宜化開的那一點諷刺的笑容和眼前這嚴峻對壘的氣氛極不相融。
對面的宋楚兮被大軍擁簇,殷述沒有出現,她依舊是一身簡便的衣裙打扮,身上裹了厚厚的一件狐裘大氅。
這女子的身量纖瘦,和她身後嚴陣以待的數萬軍隊本該是顯得格格不入的,可是她此時高踞馬上時候的模樣,那神情倨傲之中又透着凜冽的冷意,那姿態看上去雖然隨意,可身後的千軍萬馬真的就完完全全都成了陪襯和擺設,兩軍陣前,只這凌烈女子的存在纔是最亮眼的風景。
狂風大作,捲起漫天的雪花飛揚,她的髮絲一樣揚起在風中,神色淡泊又冷漠。
宋承澤定定的盯着她看了半晌,最後纔不甚在意的一擡手,揮退左右。
他的親信隨從有些戒備的看了眼對面的宋楚兮,這才帶着衆人後撤到了幾丈開外。
宋楚兮這邊略一側目,何鵬馬上會意,也指揮大軍後撤了一段距離。
兩軍陣前,就只剩下這兄妹兩個面對面的馭馬踟躕。
宋承澤這時候纔開了口,涼涼道:“我從來就不敢小瞧了你,但是說到底,最終還是我小瞧了你的,楚兮,你當真是好大的能耐,朝廷在長亭關的駐軍你都敢動,我是該贊你這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還是該嘆一聲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作爲?”
“我是勇氣可嘉也罷,是不知死活也好,橫豎以大哥你現在的立場,我這是要被獎還是被罰,都用不着大哥你來替我擔這干係。”宋楚兮盈盈一笑,突然迎上他的視線,“我的來意你很清楚,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上一回你傾盡全力,既然是功敗垂成,讓我僥倖得了一絲生機,這會兒我會找上門來與你算這筆賬,以你大哥你爲人的擔當,應該不會強詞奪理的覺得是我小題大做了吧?”
“應該的!禮尚往來而已!”宋承澤道。
有些事,他承認自己的手段並不光明磊落,可做了就是做了,他倒不是那種只准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的人。
“不過麼——”宋承澤說着一頓,隨後就又一揚眉道:“在你我之間來算這筆賬之前,我比較好奇的是你是怎麼做到的?殷述呢?你這一次出行的種種,不都是借了他的勢?不過就算他身爲皇子,可是朝廷在長亭關的駐軍卻也不是他隨便說動就能動的,你們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宋楚兮會找上門來,這不奇怪,他就是想不通,長亭關的駐軍她是怎麼弄到手的。
“大哥你也說了,那是朝廷的駐軍,我想要調動,有皇帝陛下的聖旨不就成了?”宋楚兮不甚在意的撇撇嘴。
她這話說的隨意,就好像是在談論一件完全無關痛癢的小事一樣。
宋承澤的心神一凜,不由的倒抽一口涼氣,他看着眼前這少女明豔又坦然的一張面孔,突然就有些哭笑不得了起來,過了一會兒纔不可置信的冷笑了一聲道:“你們假傳聖旨?”
皇帝一向都老奸巨猾,絕對不會在沒用任何的契機的前提下輕易下令對他的宋家軍動手的,所以宋楚兮和殷述的手裡絕對不可能會有聖旨。
宋楚兮抿抿脣,不置可否。
宋承澤自己說着,緊跟着又自顧搖頭,肯定道:“這不對!就算是你們假傳聖旨,長亭關守軍的主帥林恆可是個有着二十多年領兵經驗的老油條了。長亭關爲天險之地,那裡的駐軍想要調動,聖旨和兵符缺一不可,他是不會任由你們隨便的欺瞞擺佈的。”
“林恆又不是傻子,當然不可能就這麼輕易的就被欺瞞了過去。”宋楚兮輕描淡寫的勾了下脣角,緊跟着臉上笑容就越發深刻了起來道:“因爲他不肯就範,所以——我把他殺了。”
“什麼?”宋承澤不可置信的低吼一聲。
這一刻,看着眼前少女脣角淺淡的笑容,他忽而便會覺得心驚。
他其實是不懷疑宋楚兮這話的真實性的,因爲如果不是林恆被殺,她和殷述絕對不可能動的了林恆手下軍隊,可是打從心底裡,他卻很難相信宋楚兮會敢於這麼做。
林恆是從二品的武將,領武威將軍銜,是朝中皇帝親封的將領,宋楚兮和殷述居然敢直接對他下手?就算暫時他們能瞞得住,將來又要怎麼去給皇帝解釋?
宋承澤的心中頓時就戒備不已。
宋楚兮只心平氣和的看着他,“我沒有必要到你的面前來虛張聲勢啊,林恆的確不好糊弄,他當場就識破了我同康王假傳聖旨的把戲,大哥你知道,這罪名,和叛上謀逆都有一拼的,爲了我們各自的身家性命,我只能是將他給滅口了。所以現在你不用懷疑了,現在這三萬大軍,全都以康王馬首是瞻,他們全都聽話的很。”
“你現在就只圖一時的痛快,事後這件事,你到底要如何交代?”宋承澤冷聲叱問。
宋楚兮這個丫頭,不可小覷,可是她做的這些事情,卻又着實叫人哭笑不得。
有時候是狠絕了的,但偏偏不按常理出牌,時而又會叫人覺得她是個不知死活的瘋子。
“交代什麼?我說了,林恆已經死了,現在這所有人當中,就只有康王的話才能上達天
有康王的話才能上達天聽,回頭等這邊的事情了結了,要怎麼交代,還不是隨便聽我怎麼編排嗎?”宋楚兮道。
宋承澤聽了這話,脣角忽而忍不住的抽搐了一下,冷聲道:“這是多大的事,三萬大軍之中,你以爲就憑你的一句話就能讓所有人的人信服嗎?”
“他們倒是有人想往上去告狀,可是那陳情的摺子也得到能送到皇帝陛下御案上頭再說,你覺得我會給他們這樣的機會嗎?”宋楚兮不以爲然道,仍是氣定神閒,“說白了,這裡山高皇帝遠,不管發生了什麼,有些風聲,只要我有手段,它就是想要吹到天京,皇帝陛下的耳朵裡也不容易。總而言之一句話,現在萬事具備,我就是衝着大哥你來的。也不需要廢話了,咱們彼此來透個底,這件事,最好還是快刀斬亂麻的好。”
“所以呢?你想怎麼做?也想再假傳一道聖旨,再將我也在這裡滅口了事?”宋承澤道,說着,就目光嘲諷的越過她去,看了眼她身後那一大片黑壓壓的人頭道:“你手裡就只有區區三萬人,你真以爲只憑這麼一點人手就能同我抗衡了?楚兮,你這是太看得起你自己了,還是太不把我看在眼裡了?”
“區區三萬人怎麼了?”宋楚兮道:“就算我只有三千人,這也是朝廷的軍隊,你倒是給我動一個試試看?”
“這些人未得皇命就私自圍困我塞上的駐軍,只憑這一點,我就算將他們做居心叵測的叛軍全部格殺了——”宋承澤據理力爭,也是由心而發的露出一個冰冷的笑容來,“就像你說的,山高皇帝遠——”
“可以啊!”宋楚兮沒等他說完就率先出言打斷。
她低頭又擡頭,手指壓在腰間佩劍上緩緩摩挲着上面圖騰。
宋承澤的視線定格在她的指尖上,然後緊跟着下一刻,就聽她話鋒一轉,繼而冷厲說道:“那麼我就回頭殺了康王!”
她的語氣本來不重,但是自脣齒間吐出來,卻自有那麼一種震懾人心的力度。
“你——”宋承澤的一口氣頂在了胸口,怒然擡頭看向了她的臉。
“我管你有什麼理由呢,就算是長亭關的守軍叛國和南蠻人有所勾結又怎麼樣?皇帝如果在你手裡損失了一位皇子,他會聽你的解釋?到時候,只怕就算你說是康王圖謀不軌在先,他也是不會聽的了。”宋楚兮說道。
她的神情冷淡,眼神裡就只透着幾分森涼的冷意,這一切的一切都昭示了她這話並不只是說說就算了的。
就算她手上的軍隊不足以和宋承澤抗衡,也就算宋承澤現在就能止住了她,可她拉了殷述來墊背,不管怎樣,宋承澤最後都是難逃一死的。
說白了,她先大費周章的弄了這三萬人馬來,也不過就是虛張聲勢,而她真正要做的,不過就是逼迫宋承澤就範而已。
宋承澤的面色鐵青,只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的臉。
宋楚兮就又勾脣一笑,“反正我是無所謂的,就算同歸於盡也好,咱們之間這一次都要做個了結的,而你還有的選,是選個玉石俱焚的死法,還是退一步,咱們再好好聊聊?”
真要說起來,現在的宋承澤也是孤家寡人,既然註定性命不保了,她再威脅?
這似乎已經沒什麼意義了。
宋承澤卻是馬上會意,然後他笑了,帶了無盡的嘲諷,回頭看一眼自己身後的先鋒營,“說到底,你還是想要逼我就範,來謀我手裡的兵權的。”
“不可以嗎?”宋楚兮並不否認,“這部分兵權隸屬於宋家,又不是你的私產,既然現在你沒辦法繼續把持了,同爲宋家的一份子,我要接手,這也是順理成章的吧?”
“你憑什麼就覺得我該成全你?”宋承澤突然就惱怒了起來,他低沉着嗓音幾乎是嘶吼了出來,面目冷酷的盯着眼前的宋楚兮道:“在你一個一個將我三房的人屠戮殆盡的時候,你可從來就沒有想過要手下留情,現在卻還好意思到我的面前來要兵權?就算我註定了難逃此劫,你又憑什麼以爲我就會便宜了你?”
“我和你們三方之間,從來都是禮尚往來,這一點你也很清楚,宋亞青和宋楚芳那些人會落敗,只能怪他們技不如人。”宋楚兮道,絲毫也不決斷心虛,只面不改色的望定了他道:“現在我只要你一句明白話,你真的要和我硬碰硬嗎?玉石俱焚的話,你也不見得就是那麼痛快的吧?”
依着宋楚兮對三房做的那些事,宋承澤的確是該將她大卸八塊來報仇雪恨的,但宋楚兮的話,沒有錯——
哪怕是這樣做了,他的心裡也依舊是不痛快,因爲最後還有一個人在等着坐收漁人之利,而他,不甘心。
宋楚兮也不和他拐彎抹角,直接就道:“現在想你死的已經不只是我了,你我之間是死一個也好,死一雙也罷,總歸最得意的還是遠在天京,坐在王座上的那人。在這件事上,不止是大哥你不甘心,就是我——我也是不甘心的。不過現在,這個讓步,我是不可能做的,大哥你要不要考慮考慮?”
皇帝就在等着他們自家兄妹內耗,但是這個宋楚兮的心肝兒也着實是黑的很。明明她和宋承澤兩個人之間都不甘心就這麼被人剷除了,她卻居然先發制人,要逼着宋承澤來埋單。
宋承澤自己心裡對她還恨的牙根癢癢,哪裡肯給她去做墊腳石?所以也不說話,只就目
話,只就目光陰冷的盯着她。
宋楚兮於是就又甩了甩手裡的馬鞭道:“說到底,你我之間就算再怎麼樣的水火不容,那也只是私怨,如果不是那人背後下黑手,如果不是他的意願縱容,我能奈你何啊?歸根結底,今天不管是我殺了你,還是你殺了我,也就算是我們兩敗俱傷,我們——也不過是做了別人手裡殺人的一把刀而已。”
這個丫頭,居然妄想用這樣的理由就說服他甘心受死?
宋承澤聽了笑話一樣的冷嗤一聲,“就算做了這把刀,也總好過是做那塊被人宰割的肉,楚兮,你聰明我也不傻,你不用在這裡拐彎抹角的忽悠我。你不是要我選嗎?那麼好,我現在就可以答覆你,就算你要斷我的後路,那我也只能是和你玉石俱焚,想要用我來給你鋪路?你想都別想。”
誠然,宋楚兮那種空手套白狼的想法,的確是太過異想天開了一些。
宋承澤會拒絕,她倒是也不覺得失望,只長長的吐出一口氣道:“這樣說來,我們還是要單兵相接的啊?”
話音未落,她卻忽而拔劍出鞘,橫劍就壓在了宋承澤的頸邊。
“主帥!”宋承澤身後的人見狀,不由的驚呼,蠢蠢欲動。
宋承澤卻是當機立斷的一擡手,制止了他們要奔過來的意圖,他垂眸看一眼宋楚兮落在他頸邊的長劍,也不過冷澀一笑,“且不說你沒這個本事要我的命,就算你真能偷襲得手,你以爲我死了,這十萬宋家軍就會心甘情願的聽你調配嗎?”
宋承澤征戰軍中這些年的戰功也不是紙糊的,就憑宋楚兮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想要和他交手都不夠資格,更別提要取他的性命了。
宋楚兮的眉頭皺了一下,面色狐疑道:“你確定他們真的都對你忠心耿耿嗎?”
再紀律嚴明的軍隊,再如何如見不催的一支鐵血軍隊也都是由一羣普通的士兵組成的,這個宋楚兮,心狠手辣,根本就是個瘋子,以她的手段,自然有辦法將那些士兵壓服,誘使他們變節,這一點毋庸置疑。
宋承澤自認爲不是聖人,做不來能讓那麼多人不管不顧的陪他受死。
“我死,這裡所有的人都要給我陪葬。”宋承澤道,他只屈指一彈,鏗然一聲脆響,震的宋楚兮虎口一麻,那劍鋒就已經從他頸邊真震開了。
然後,他就又垂眸下去,不甚在意的低頭把玩着手裡馬鞭,字字清晰道:“最後,你也一樣是什麼都得不到。”
這塞上之地,本來就是和南蠻人周旋的戰場,宋楚兮明白他的意思——
這片土地,在他願意守的時候,那是戰場,而在他死心放棄了之後,軍中無帥,羣龍無首的情況下,南蠻人想要攻破也實在是沒有多大的難度的。
說到底,這宋承澤的個性和宋楚兮之間倒是不妨多讓,都是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的。
宋楚兮明白他話中所指,並沒有馬上接茬,然後他就重新擡眸看過來道:“我知道你千里奔赴這裡的本意並非只是爲了泄私憤,你是心到底也是太大了,如果最後會是兩手空空,你還會心甘情願的去給他人做嫁衣嗎?”
對皇帝而言,這部分軍隊,能收回來固然是好,但如果盡數折在這裡,也一樣可以替他消除隱患。
宋楚兮是個有野心的人,她肯冒險前來,肯定就是爲着這部分兵權的,她所謀的東西和皇帝可不一樣。
“何必呢?”宋楚兮莞爾,看着他身後蒼茫一片的原野緩緩的吐出一口氣,“這支隊伍,掌管於咱們宋家麾下四十多年,大哥你在軍中數年,這其中也有許多人對你是有擁戴之功的,現在就爲了一己私怨,你就要讓他們全部都給你陪葬嗎?你說的沒錯,今天我之所以回來,的確是有衝着這部分兵權的成分在裡頭,可是說到底,我也不是不可以退而求其次的,只是大哥你,你真的甘心將咱們整個宋氏滿門傾覆在這皇權傾軋之下嗎?京城裡的那人就苦心孤詣的算計着等着看你我的笑話,等着看咱們宋家的下場,你就爲了跟我置這一口氣?這樣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你今天一旦做了,難道你還不知道這其中真正得意和得利的會是誰嗎?”
最得意的,自然是皇帝了。
宋家一旦沒了軍隊的支持,那就是空架子一個,宋楚兮和整個宋家以後對朝廷而言就都再構不成任何的威脅了。
並且沒有了宋家做同盟,南塘這裡,只靠着端木家一家——
恐怕要抗衡朝廷的武力威脅就再也不可能了。
兩大世家,必將一一瓦解,整個南塘也會輕易被朝廷收入囊中。
這種情況,這樣的所謂大局,本來宋承澤是不甚關心的,可是那個皇帝將他逼迫至此,在他和宋楚兮雙方廝殺,兩敗俱傷之後還要看着你薄涼的君主將整個南塘吞下?
心裡憋着的這口氣,總歸是不痛快的。
“就因爲他有所圖,我纔可以利用。”宋楚兮見他不語,就又繼續說道:“你剛也說了,我仗着的就是這一點,如果不是他一心想要你的命,我現在能有什麼作爲?我必定也是什麼都不敢做的。”
宋承澤抿抿脣,他此刻心明如鏡,只是左右對他而言都是死路,他反而越發的冷靜,“今天他既然能對我下手,你又憑什麼保證,在你掌控宋家之後,他不會對你下手。”
“假傳聖旨
“假傳聖旨?”宋承澤冷嗤一聲,說着也沒等宋楚兮接茬,脣角勾起的弧度就帶了深刻諷刺的意味道:“楚兮,你未免把事情想的太簡單了,今天他既然能縱容你對我下手,你又安能不知如果他要藉此機會一起鋤掉你也是可能的。假傳聖旨,這本身就是死罪。他雖不待見我,但如果能將咱們兄妹做一雙給鋤掉了,又何樂不爲?”
這件事,皇帝從頭到尾都沒直接插手,最後頂天了,算起來也是宋承澤和宋楚兮堂兄妹之間的內鬥,屆時一軍主帥被殺,皇帝要追究處置宋楚兮,那理由簡直再名正言順不過。
“那聖旨可不是我傳的。”宋楚兮不甚在意的微微一笑。
宋承澤面上神色一凝,笑容忽而盡數斂去。
是了,還有殷述!
她宋楚兮今天敢於這樣有恃無恐,所儀仗的手中最大的一張王牌就是殷述。
只要殷述一力將此事承擔,並且在宋家人不主動追究的前提下,皇帝也總不能親手把他自己的兒子推出來也要對宋楚兮這個小女子下殺手的。
“你——”宋承澤心裡那一口悶氣再度頂上來,他幾乎是深惡痛絕的瞪着眼前這軟硬不吃的宋楚兮。
“如果我死了,我會拉着康王墊背,屆時,就把這個名正言順處置你的藉口留給皇帝。但如果我安然無事,這所有的一切自然也用不着我來承擔。”宋楚兮道:“反正你就自己選吧,殺了我,你能泄一時之憤,而留着我的話——給那人添添堵都是小事,也保不準哪一天我順手做點什麼,也算是替你報仇雪恨了。算起來,我如今也是榮幸,同咱們那位皇帝陛下一起都被你視爲不共戴天的死敵,不過現在也只看你是更想讓我死,還是更想讓他死了。”
她就是來坑人的,再這樣的局勢之下,就算宋承澤的手裡掌握着戰力非常的數萬鐵騎都也只是擺設。
宋承澤這個時候是進退維谷,又盯着她看了兩眼,忽而便是一咬牙道:“你總可以容我考慮一二的吧?”
“這個倒也不是不可以!”宋楚兮莞爾,倒是痛快的應了,“不過未眠夜長夢多,我最多隻能等你到明天,屆時如果你還做不了決定,那麼就由我來決定了。”
宋承澤也不言語,轉身調轉了馬頭就要離開。
宋楚兮看着他的背影,再次揚聲道:“大哥,你千萬記得,明天黃昏之前,我只能等你到那時候。”
她這稱呼熱絡,倒是絲毫也不覺得拗口和尷尬。
宋承澤由鼻息間哼出一聲冷笑,頭也不回的打馬繼續前行。
“大公子!”他的隨從匆忙迎上來,戒備不已的回頭去看遠處的宋楚兮。
“回去吧!”宋承澤道,面無表情的一招手,然後便就帶着他的先鋒營撤回了駐營地。
宋楚兮卻沒急着離開,只從遠處看着他那一行人的背影。
天色未明,那一支隊伍走在風雪裡的背影顯得格外的氣勢驚人,宋楚兮看着,眼底卻逐漸凝結了一層深刻憂慮的情緒。
何鵬從後面打馬上來,看着她的神色,試着開口道:“四小姐,你是覺得他不肯就範嗎?”
“那是必然的!”宋楚兮道:“相對而言,雖然皇帝陛下縱容我對他下手,但到底也沒有親手操刀,現在我找到他的跟前來,讓他看見了他,反而是讓他更容不下我的。”
何鵬聞言,不由的暗暗心驚,“那您還跟他說這麼多?怎麼——”
“要不然還能怎麼樣?”宋楚兮搖頭嘆了口氣,“你也看到了,雙方兵力相差懸殊,就算不懼於和他同歸於盡,你還真捨得你家殿下也一起陪葬嗎?”
宋楚兮說要殺了殷述去激怒皇帝的那些話,其實也只是說給宋承澤聽的,這一次就算她要和宋承澤同歸於盡了,也一定會設法保全殷述的,只是那熊孩子的那般心性,她卻保證不了他自己會不會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來,最後也跟着折在這裡。
殷述對於和宋楚兮有關的事情,是從來不考慮後果的,這一點何鵬很清楚。
這件事上,他其實比宋楚兮更擔心。
“那現在呢?我們要怎麼辦?”定了定神,何鵬問道。
偷襲沒有勝算,硬碰硬也幾乎不可能會贏,現在宋楚兮還和宋承澤當面撂了底牌了,後面這事情豈不是要陷入僵局了?
“我把他逼上絕路了,就等着他先發難吧。”宋楚兮道,眼底倒是帶了幾分勢在必得的冷意,“他自己也說了,他不會把宋家軍留下來便宜我,現在我又給他下了最後通牒,爲了玉石俱焚,他必定要採取非常手段,在明天黃昏,我給他定下的最後期限之前,他一定會有動作的。”
她今天先來和宋承澤見面,就是爲了挑明瞭其中所有的利害關係,好逼着宋承澤狗急跳牆的。
宋承澤不想把宋家軍留給她,那就只能是借南蠻人之手去毀掉。
“可是萬一到時候我們控制不住局勢,這十萬大軍豈不是——”何鵬聽的就膽戰心驚。
十萬人的軍隊,又是跟着宋承澤一起出生入死多年的,這宋承澤真的能狠得下心腸來?
“這有什麼辦法?如果此處臨近京城,恐怕就算要拼的最後魚死網破,他也會奮力一搏,往會殺的,可是現在的情況明顯不允許,就算他揮軍北上,一是摸不到京城的邊上就要被地方的軍隊阻撓擊殺的。這樣吃力不討好的
力不討好的事,不做也罷,不如痛痛快快在這裡做個了斷。”宋楚兮道,轉身調轉了馬頭,“走吧,殷述該等急了。”
“是!”何鵬趕緊收攝心神,策馬命人開路。
殷述這邊是先帶人在後面十里開外的一處避風的谷地裡頭紮營了的,宋楚兮率領大軍返回,也命令大軍就地紮營。
這塞上之地苦寒,出去這一趟,雖然裹着大氅,也凍的她手腳都僵了。
她先回了自己的帳篷,用熱水暖了暖手,正在盯着溫水下面只的手指出身,外面殷述就掀開氈門大步走了進來。
宋楚兮一時失神,轉身的動作太過迅猛,居然是將那臉盆給帶到了地上。
“你這麼緊張做什麼?自己人的地方,難道還能放了刺客進來不成?”殷述挑眉道,快步走過來,將她往旁邊拉開了一步。
宋楚兮的裙襬上全是水漬,她不能當着殷述的面前更換,也就沒當回事,轉身去取了帕子擦手,“你怎麼過來了?”
“宋承澤那邊的事情你有把握嗎?”殷述問道,馬上擺正了神色,“那些南蠻人,不僅野蠻陰險,而且據說還精通邪術,宋承澤既然存了必死之心,這件事恐怕就難辦了。”
“不試試怎麼知道?”宋楚兮道,提起這件事,她明顯心裡也不輕鬆,思緒就再度忍不住的走遠了,“這部分軍隊,還是要儘量保住的。”
宋承澤等着看她日後身不由己受制於人的局面,她卻一定要儘量想辦法避開的。
如果這部分軍隊真的被宋承澤一手摧毀了,那麼她就算拿到了宋家的家主之位也沒用了,說到底,這世上什麼都是虛的,只有兵權纔是實打實的。
殷述倒是不覺得她要謀奪這部分的兵權有錯,只是心中憂慮,“我自然也是希望能夠成事的,否則的話,我們走這一趟就是得不償失了。”
爲了殺一個宋承澤,他們可是假傳聖旨又殺了皇帝親封的二品武將,這件事雖然都做好了妥當的善後,但是這樣大費周章的只爲了殺一個人——
就算這人是擋路的宋承澤,也是不值得的。
“看看再說吧。”宋楚兮嘆一口氣,轉而看向了他道:“我讓你幫我安排的事情你都安排好了嗎?”
“嗯!”殷述點頭,他倒是一直都是一種十分慎重又認真的表情,抿抿脣道:“至於那些人當中你到底能保下來多少,到時候就只能看他們的造化了。”
“放心吧,我既然拉了你下水,就自然要竭盡全力再把你送上岸去,不會讓你掉進泥潭裡脫不了身的。”宋楚兮笑道,爲了緩和氣氛,刻意的調侃了一句。
殷述聽了這話,眸光微微一閃,倒也有些興致的湊過來道:“其實你拿了兵權在手裡對我來說可不好事,到時候只會平白得了父皇的忌憚,他該懷疑是我和你們南塘之間有所勾結了。”
“和我們南塘之間勾結不好嗎?”宋楚兮笑道。
她了結殷紹,在京城裡殷紹和殷樑之間的大位之爭,最後十有八九還是殷紹取勝。
但是殷紹榮登大寶,她是絕對不會答應的,這樣一來——
她承認這一次自己是利用了殷述的,不過回頭想想,到時候作爲報酬,推了這熊孩子上位,倒也不失爲一個折中的選擇,最起碼,以這熊孩子的心性,當是不會爲難了宋太后和她的。
思及此處,宋楚兮也就不可避免的想到了端木岐。
那人索謀之事,只怕是從此以後,她就再也顧不得了,在彼此利益不衝突的情況下,她不會主動的與他爲敵,但如果是到了需要自保的時候——
她是寧肯選擇了殷述的這一邊來站隊的。
她是對北狄殷氏有恨,但也只是恨的皇帝和殷紹,如果最後真能推了殷述上位的話,這局面反而更容易平衡和控制。
畢竟端木岐的真實的底牌她其實並不清楚,有一人能制衡住他,也總好過放任他一家獨大而不好收拾。
宋楚兮一時間又想了很多,無數的想法都從腦子裡過了一遍,最後便就自嘲了起來——
短短不過幾天而已,她居然已經可以這般涇渭分明的開始再次估算局勢和利益。
過去的那很長的一段時間,南塘在她的印象裡,想來還是風平浪靜的一灣死水,也許不美好,但至少能一眼看到了寧靜,可是現在回首——
那裡居然也是印記斑駁,突兀的呈現出染血城牆的輪廓。
那裡,也不再有溫情脈脈了,從此以後,各大世家林立,彼此之間要算計的也只是利益牽扯而已。
宋楚兮因爲失神的太久,以至於殷述後來和她說了什麼她都沒有察覺。
“阿楚?”久不得她的迴應,殷述就拍了下她的肩膀。
“啊?”宋楚兮嚇了一跳,手中帕子落地。
她和殷述兩個都匆忙的彎身去撿,她這一伸手,袖子扯起來了一些,就剛好露出腕上的一道紅痕。
殷述愣了一下,不由的皺眉,“你的手怎麼了?那是個傷痕嗎?”
“嗯!就是那天晚上,大概是哪裡颳了一下,被鏈子勒了點傷口,已經沒事了。”宋楚兮道,她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莫名落空了一瞬。
哪裡的傷痕其實從一絲她自己都沒有注意,後來等宋家的事情平定下來之後,第二天晚上要沐浴的時候才發現的。
其實方纔她是搪塞
才她是搪塞了殷述兩句的,那裡根本就不是被鏈子勒的,而是嶽青陽臨死前一直在馬背上握着她那隻手的手腕,因爲用力過大的緣故,最後竟是生生的將那纖細的鏈子捏的卡進了皮肉裡。
當時那樣的局面之下,她也沒心思去覺得疼,後來等發現的時候,倒也麻木的不知道什麼是疼了。
那個總是平和安靜的男子,就那樣的墜落入塵埃裡,從此以後,海天闊大,四海茫茫,怎麼都遍尋不見了。
不見得心裡就是怎樣的疼痛和不捨,可是這種落空的感覺也依舊是叫人心裡憋悶的利害。
宋楚兮下意識的隔着袖子去握住自己那邊手的手腕,彷彿是這一刻都還能感覺到那晚他拉着她的手帶她從宋家走出來時候他手下那種沉穩而牢固的力度。
“阿楚?你怎麼了?”殷述見她再次走神,眉頭不由皺得更緊。
“沒事!”宋楚兮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擡頭看了眼天色道:“很晚了,你先去休息吧,明天可能要有一場硬仗要打。”
殷述見她的神色已經再度恢復正常,想了想,就沒再說什麼,舉步走了出去。
宋承澤帶人折返軍中,直接就遣散了其他人,只帶了自己的那個心腹回帥帳。
“大公子,四小姐到底都和您說了什麼?”那隨從迫不及待的問道:“怎麼最後您就這麼放了她走了?他們——”
“他們帶着朝廷的軍隊來的,你難道要我我主動下令和他們動手嗎?”宋承澤怒道,語氣冰冷,“而且就算真的把他們全軍剿滅了又能怎麼樣?也不過是給朝廷一個更加名正言順的藉口,讓他們來將我這宋家軍一舉肅清罷了。”
“那現在我們怎麼辦?康王在那邊軍中,這本身就是個麻煩!”隨從焦急道。”
“我還有的選嗎?現在根本就是無路可走了。”宋承澤冷冷說道,轉而脣角卻勾起一抹更加陰冷的笑容來,他往那睡榻上一靠,然後就擺擺手道:“你過來。”
那隨從附耳過來,他就着交代了幾句話。
那隨從聽着,不由的勃然變色,“大公子——”
“照我的吩咐去做!”宋承澤卻不容他多說,直接擡手製止了。
那隨從神色複雜的看了他一眼,這才轉身出去,而宋承澤則是進了裡面,從櫃子裡最裡面的格子裡翻出了一個深綠色的小瓷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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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大哥你瓶子裡的是什麼啊(⊙o⊙)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