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四更。
一場綿延了數日的大雪,將整個天京妝點起來,白日裡看去銀裝素裹,很有幾分文人騷客的情懷,但這入夜之後,天寒地凍,卻明顯透着幾分森然的鬼氣來。
下半夜開始,雪下的就小了。
城西驛館門前把門的幾個侍衛偷懶聚在門廊底下躲避寒風,幾個人,小聲的調笑着說幾句葷話,再不時的偷喝幾口烈酒,都只盼着這一夜能早些過去。
突然,巷子外面的西大街上有馬蹄聲響起。
那動靜落在寂靜無聲的雪夜裡,不由的就叫人心裡發慌。
幾個侍衛匆忙的收拾了酒囊,拔刀出鞘,嚴陣以待。
許是雪路難走的緣故,一直又過了好一會兒才見那巷子外面幾人騎馬拐進了巷子裡,藉着他們手中燈籠閃爍不定的火光,看到幾人穿着的竟是宮中禁軍的衣物,幾個侍衛方纔放鬆了警惕。
十六名禁軍侍衛護送了一位內監前來。
把門的侍衛不敢怠慢,領頭一人剛忙迎下臺階,“這位公公深夜到訪,不知有何指教?”
“陛下有旨,宣在京的正三品以上官員和各部藩王領主即刻進宮見駕。”那內侍的嗓音尖銳,更是帶了一種鼻孔看人的神氣。
這三更半夜的,皇帝怎麼會突然召見羣臣?
侍衛們都不是傻子,皇帝在宮變中受了重傷,情況一直都不太好,這個時候緊急傳大臣——
十有八九,是傷勢有所反覆,保不準就是大限將至。
“公公快請!”侍衛們不敢怠慢,趕緊開門把人讓了進去。
這個時辰,端木岐自是已經睡了。
長城聽了那太監的來意,進去報他。
隔着一張巨大的屏風,端木岐披頭散髮的坐在牀上,顯然並沒有當回事。
“少主,宮裡的這道聖旨來得古怪,難道是成武帝大限將至?”長城神色凝重的忖道。
端木岐一直垂頭坐在牀上,看樣子像是突然被吵醒,精神不濟。
長城並不敢過分的催促他,正在懷疑他是不是又睡過去了的時候,裡頭才傳來端木岐的聲音,“那個丫頭……”
上午那會兒,宋楚兮走了他就沒再管了,長城本來就爲了這事兒懸了好久的心,只此時聽他不合時宜的問起來,卻反而一愣。
那屏風後面,端木岐擡起了頭,似是仰天緩慢而綿長的吐出一口氣。
長城纔剛要回話,他已經掀了被子下了牀,扯過掛在旁邊架子上的衣袍穿戴。
因爲他人在屏風後面,長城看不到他面上表情,也就無從揣摩他的心思,也只愣神了片刻,端木岐就已經穿了衣裳出來,“走吧!”
長城一愣,神色憂慮,“少主真要進宮去?”
“怎麼?你還當心他們會有本事叫我有去無回?”端木岐調侃,語氣半真半假。
他舉步跨出門去。
長城趕緊收攝心神,跟上去,還是不放心道:“這三更半夜的,宮裡突然傳旨,總覺得是有些蹊蹺,少主還是小心些好。現在已經四更,不如拖一拖,晚半個時辰,待到進宮的時候天就差不多該亮了。”
“有些事,自然是因爲必須做在夜裡,這道旨意纔會這麼及時,趕在這半夜送來的。”端木岐並不以爲意,邊走邊道:“這天氣挺冷,我不騎馬了,吩咐備車。”
長城見他去意已決,便不再多言,“是!”
端木岐手下的人個個精幹,很快就準備好了車馬。
端木岐卻也沒有特別多帶人手,只帶了一隊三十六名親兵,然後由長城親自護衛着,跟着那一隊禁軍侍衛走了。
大門口把守的侍衛都很本分,待到目送人馬出了巷子,忍了許久的他們方纔低聲的議論開了。
“這大半夜的召見三品以上的京官,這事情怎麼聽着好像有點不對勁啊,難道是皇上……”
“別胡說!如果是皇上有恙,咱們在這裡,就算看不見,也該聽到喪鐘了。”
“反正這事兒是不太對勁,就算皇上這會兒還在,恐怕也是……”
“都閉嘴!這種犯忌諱的話你們也敢亂說?不要命了?”
領頭那人沉聲叱道,衆人匆忙的閉了嘴,仍是躲在門廊底下靠在一起取暖。
端木岐那一隊人馬走得並不是很快,因爲路上積雪太后,行進的速度比平時起碼慢了一倍。
一行人艱難的自西大街上跋涉而過,待到終於拐過了街角了,沿路一座廢棄多年的宅子的院牆裡面突然有人影連閃,幾十個人身法靈活的翻牆而過,迅速朝相反的方向,城西驛館奔去。
端木岐自打上了馬車開始就閉目養神,似是對皇帝這突如其來的一道口諭半點也不放在心上的樣子。
馬車慢悠悠的走着,一直過了一個多使臣纔在宮門之外停了下來。
“端木家主,到了!”外面有侍衛稟報。
一直又等了一會兒端木岐才推開車門,懶洋洋的從裡面探頭出來。
彼時已經是黎明時分,但是因爲陰天,天地間還是一片森然的冷氣。
長城的手壓在腰間佩劍上,臉色十分之難看。
端木岐美目流轉,四下裡掃視一眼。
這周圍空曠一片,別說車馬,就是車轍都不見多餘的一條。
那太監當時說的是皇帝的口諭,傳召了正三品以上的所有京官進京的。
這話的漏洞——
實在是太明顯了。
明明就是受騙了,這裡面,恐怕還是一個險局。
“少主——”長城低低的提醒了一句。
端木岐卻無所謂的略一擡手,打斷他,撐着車轅跳下車道:“你們就都候在這裡吧,我一個人進去就好。”
這裡分明就是有貓膩的,長城哪能放心?可是想要開口規勸,看到端木岐那沒事人一樣的表情,就又只能把將要出口的話統統嚥了下去。
“是!”長城垂下頭去,拱手道。
宮裡有人擡了步輦出來,端木岐沒有拒絕,坐上去之後就手撐着額頭,繼續閉目養神,似是對他此時的處境會前途兇險都全部在意一樣。
一路上,跟在旁邊的那個內侍都不住的側目去打量他的神色,一面心裡緊張的嘀咕,唯恐會出什麼意外,一面更是心裡暗暗佩服這位端木家主的膽量和氣魄。
宮裡所有御道上的積雪都隨時有人看着清理,一行人走的很快,拐了幾個彎,吹了半晌的風,停在了一座宮殿的廣場上。
端木岐睜開眼。
眼前的宮殿巍峨,卻因爲屋頂上蓋了一層雪而顯得格外的荒涼冷清。
這個時候,天色已經有些亮堂了起來,只一大清早,還是顯得格外的寒冷。
他下了步輦,也不多問,直接舉步進了正殿。
那殿中點了火盆,也燃着宮燈,不過卻空無一人。
有宮婢進來送了茶水,自始至終都不敢擡頭,放下茶盞就又恭恭敬敬的退下了。
端木岐自始至終都什麼也沒問,只他也沒去動那茶水,然而興致很濃的負手站在一張巨型的屏風前面,欣賞上面的字畫。
今天的天氣不好,即使風雪停了,天氣也一直沒放晴,左右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天色還是灰濛濛的,再和這屋子裡的燈火互相一輝映,這感覺確實不怎麼好。
端木岐正看那畫看的入迷,身後的殿門才又重新被人推開了。
他也不回頭,仍是心平氣和的賞畫。
殷述從外面走進來,先是瞄一眼放在桌上的茶盞,走過去摸了摸,見到已經沒什麼熱氣了,就一擡下巴,“換了。”
“是!”門口的宮婢小聲的應了,匆忙的捧着茶盞出去,不多時又送了兩杯熱茶進來。
“端木家主怎麼興致這樣好?”殷述調侃道,隨意往椅子上一坐。
“那又康王殿下興致好?守着皇帝陛下盡孝還能抽空過來同我敘舊?”端木岐笑了笑,這才轉身,也找了張椅子坐下,陪他喝茶。
兩個人,當真就是久別重逢的老友一樣。
殷述淺啜一口茶,這才眉目含笑的看向了他,“過來的人是我,端木家主難道就一點也不意外?”
“意外?”端木岐笑了笑,手指輕輕叩了下茶碗的外壁,“放眼如今這皇宮之內,除了康王殿下,還有第二個人可以這樣來去自如的爲所欲爲嗎?”
他說着,頓了一下,眼底笑意就越發深刻的看着殷述道:“這一次,又假傳聖旨了?”
殷述對他的打趣也不在意,眉毛一挑,繼續飲茶。
端木岐也不覺得掃興,也跟着喝了口茶,就輕輕的嘆息道:“我能不能問,這一次的這個人情你是賣給殷湛的還是宋楚兮的?”
殷述抿了抿脣,低頭盯着茶碗裡碧綠的茶湯,忽而就嘲諷的笑了,“端木家主你果然是對一切都洞若觀火,既然明知道這是一出調虎離山的戲碼,爲什麼還要極力的配合?”
端木岐知道是有人故意引他進宮來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其實在來這裡之前,殷述的心裡就篤定的知道,他們糊弄不過這個人,只不過當時聽內監過去稟報說端木岐真的應邀入宮的時候,他的心情也着實有幾分複雜的。
不僅僅因爲端木岐的自投羅網,也是以爲宋楚兮對這個局勢的整體把握。
當時她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他就質疑,萬一端木岐不肯就範怎麼辦?但是她卻很篤定的說,端木岐一定會配合的。
做了這件事,真的是一點成就感也沒有。
殷述的心裡自嘲的笑了笑,面上卻是不顯。
他重新擡眸對上端木岐的視線,淡淡道:“端木家主這一次你還真是算錯了,本王曾經的確是年少輕狂,有些逾矩和不合規矩的地方,但若要說到假傳聖旨——有父皇聖言在上,你又當這宮裡是什麼地方?”
他說着,頓了一下,繼而正色搖頭道:“你猜錯了,我沒有假傳聖旨,也沒有給任何人賣人情,難道口諭的確是父皇下的,請端木家主你進宮坐坐,也是父皇開的金口。本王只是閒着無聊,又覺得咱們好歹相識一場,孤兒過來見了面,陪你說說話罷了。”
端木岐是聽到這裡,眉頭才忍不住的微微一皺。
他一直都注意着殷述的一舉一動,並且確定他沒有說謊。
可是——
他是真的沒有想到,宋楚兮直接來找的人居然不是殷述。
殷述見他破天荒的走了神,脣角就又彎起一笑容,感慨道:“不管什麼樣的人情,但凡借了,就總是要還的。”
這話他說得若有所失。
端木岐回過神來,不知道爲什麼瞧見他眼皮似是落寞的一點情緒,那感覺,竟如是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
是了。
宋楚兮那個丫頭,從來都是明算賬的。
她之前就已經欠着殷述的人情了,這一次又是這樣一件大事情,如果她還要走殷述的關係——
明知道殷述對她的心思不純,她如果再找上門來,那便是赤裸裸的利用了。
她的確是不擇手段,並且大多數的時候也很沒有原則,可是有一條原則卻很清楚——
她絕不拿自己的感情做交易。
當初對他是那樣,明知道隨便給兩句話哄哄他,他們之間就還可以繼續逢場作戲的走下去,可她卻偏偏要把話說的很明白,欠他的就是欠他的,絕對不會因爲人情和感情對他妥協。
而現在,她對殷述,大抵也是這樣吧。
端木岐是沒什麼心思去替殷述悲春傷秋的,他很快的收攝心神,又喝了口茶,然後摩挲着茶碗的外壁慢慢道:“這麼說來,她們宋氏已經對你北狄的朝廷投誠,敢做你們朝廷的鷹犬了?”
殷述眨眨眼,隨後也是不摻雜任何私人情緒,就事論事的笑了,“至少在父皇面前,她的話是這麼說的。”
“哼!”端木岐意味不明的冷哼了一聲。
殷述就又繼續說道:“端木老家主當真是一奇人,明知道朝廷忌憚,他乾脆就釜底抽薪,直接就死遁了,用一個草包端木暘來掩人耳目,解除朝廷對你們端木氏的戒心。端木暘掌權的那幾年,足夠你和他裡應外合,繼續在背後運作,鞏固實力了吧?如今六年已過,想必你們祖孫二人是已經將一切都籌謀打算的純熟了。這樣的欺瞞,你但是知道,這已經觸動了父皇的底線,他很生氣,我還從來沒有看他勝過這麼大的氣。這種情況下,那丫頭投其所好,主動表示要出手幫他謀劃此事,他是不可能拒絕的。畢竟——皇祖母的那點私事雖是叫他丟了面子,可丟面子也比丟了江山皇位要好的多,象形之下——打擊擊垮你們端木氏的陰謀,這纔是當務之急。”
端木項那人,因爲太出色了,從很早眼前開始就成了皇帝的眼中釘。當時他必然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乾脆就設計了一出假死的戲碼,藉故脫身了。當然了,端木岐是他承認的最合適的繼承人,爲了徹底打消朝廷的疑慮,那個家主之位自然也不能由端木岐來繼承。於是他們祖孫兩個聯手演了一場戲,讓老夫人岳氏做內應,協助端木暘上位。端木暘是個沒有野心只貪圖眼前利益的人,朝廷方面果然就慢慢的對他們放鬆了警惕。
這其中的幾年,想想端木項隱在暗處和端木岐聯手在佈置籌謀的事,換成是任何人都要膽戰心驚的。
明面上的敵人,再強大都不可怕,可怕就可怕在他是躲在暗處的,他看得見你,處處針對你,而你——
卻是拿他毫無辦法的。
皇帝這一次馬失前蹄,是真的足夠將他氣得半死的。
端木岐彎了彎脣角,“你們出面把我引到這裡,還是打的我祖父的主意?”
殷述並不否認,“如果皇祖母她不夠資格請得老家主現身,那麼同樣對他死心塌地,爲他隱忍了多年的他的原配夫人——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分量?”
端木岐明明什麼都猜到了,他還這麼配合?
這一點,是讓殷述心裡最沒底的。
說話的時候,他一直盯着端木岐的臉,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點表情的變化。
端木岐卻也沒有遮掩。
他垂眸又抿了口茶,隨後便就半真半假的笑了,“我祖父他能隱忍至今,甚至把端木暘都推出去做了墊腳石,楚兒她是女子心腸,又任性慣了,她那些想當然的以爲,你不會也當真了吧?你真以爲我祖父他是會爲了這種事就會不顧大局的嗎?”
宋太后不足以打動他,岳氏難道也不行嗎?
“原來如此!”殷述恍然大悟,“怪不得你會這麼配合的進宮來了了,原來你只是因爲確信這一次我們做的就只會是無用功。”
端木岐笑了笑,不置可否。
宋楚兮那丫頭的執念一旦被激起來,那就是誰也奶喝不了的,她居然不惜向朝廷投誠,也一心要引端木項現身。她這麼急切又迫切,說到底,還是因爲宋太后,還是想要趕在宋太后死之前,把端木項逼出來的。
思及此處,端木岐突然深深的探口氣。
他站起身來,又踱步到那扇屏風前面,過了一會兒卻又突然改了口風道:“其實還真說不定,我祖父他本身也不就是那麼個鐵石心腸的人。”
“應該吧!”殷述道,語氣中卻是別有深意。
他坐着沒動,只看着端木岐的背影道:“就算皇祖母和端木老夫人加起來的分量也都不足以撼動端木老家主,畢竟現在端木家主你人也在這裡,再加上一個你——這成算總會是要大些了吧?”
宋楚兮當是不會抱着這樣的心思的,這卻應該是皇帝一廂情願的想法。
“我?”端木岐聞言,就聽了笑話一樣的淺笑出聲。
“怎麼?”殷述皺眉,起身走到他旁邊與他並肩而立,偏頭去看他的側臉,“他對你報以厚望,你又是他一手栽培出來的繼承人。說句不好聽的,他端木項年事已高,還指望他的陽壽能有多長?端木氏沒了他,損失或許不會太大,他總不會捨得端木家主你也跟着一起折在這裡吧?屆時——就算你們之前的佈署在如何的周到,羣龍無首的情況下,還不是一敗塗地?”
端木岐的面色不變,脣角卻是猝不及防的勾起一抹明豔到近乎勾魂的弧度。
他也迴轉頭來,定定的看着殷述的眼睛,字字清晰的確認道:“你那麼確定,沒了我,端木家就再沒人能玩的轉了?”
他的語氣,也說不上只是揶揄還是自嘲。
殷述一眼望進了他星光閃爍的眸子裡,心中先是茫然,但是他本就思維敏銳,再細細一想,不由的就變了臉色。
端木岐見他如此,臉上就笑的越發歡暢了,“你們不是都覺得我祖父隱忍的功夫驚人,非同一般嗎?他這樣深的心機,這樣周到細密的佈署之下,怎麼會把他真正押寶的籌碼捧到檯面上任人攻擊?”
殷述看着他越發妖邪入骨的笑容,臉色卻是越沉越難看。
從直覺上講,他覺得端木岐這人心機和手段無雙,已經是個有能力角逐天下,不可多得的對手了。
可是今時今日事態發展到了這個地步,端木岐的這些話卻又根本就不像是在混淆視聽。
“明白了嗎”端木岐沒事人似的繼續笑道:“你們對我寄予這麼高的厚望也是白瞎了,說白了,我也只是負責打頭陣,用來掩人耳目的擋箭牌罷了。當然了,你們若是奈何不得我,我會繼續做我該做的事,如果實在不行——”
端木岐的話,只到一半,戛然而止。
殷述心裡將信將疑的接下他的話茬,“你們家還有一位八公子!”
端木家的老八端木棠!
那個一直以紈絝子弟著稱,不被任何人看好的端木老八?
那個人纔是端木氏爲了這場天下角逐而預留下來的王牌嗎?雖然就目前掌握的資料來看,端木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紈絝,完全就是個不堪大用的樣子,但是——
誰又能確保他就不是深藏不露呢?
端木岐的神色坦蕩,似是不管對他自己,也或者是對整個端木家將來的命運都不甚掛心。
殷述雖然不全信他的話,但是腦中飛快的思忖過後,面色不由的就的一緊,“明知道那丫頭要對端木老夫人下手,你還故意賣了這個破綻,所以——現在你是和那丫頭的心思一樣,想等着引那端木老家主現身嗎?”
他之前就是想不明不白,爲什麼宋楚兮那麼篤定,計算知道他們要對岳氏出手,端木岐也會配合就範的,但如果說端木岐是因爲端木項將他用做了棋子和端木棠的鋪路石而心存怨恨的話——
那麼——
此事好像就可以解釋的通了。
就因爲私人的怨憤,端木岐便就不顧大局了?
這話對一個陰謀家和野心家來講,太不切實際了,但是端木岐這人亦正亦邪,本來就不是什麼真意凜然之人,發生在他的身上,又好像是可以理解的。
眼前的這個局面,突然就成了一團迷霧,叫人理解困難了。
殷述擰眉思索,殿中一時氣氛沉悶,卻又突然聽到那大門口有人冷冷的笑聲傳來,“康王殿下您到底還是年少,心思單純,他端木家主是什麼樣的?就算這普天下之所有的人都被送出去做了別人的踏腳石,他也絕對是最後踩着所有人的屍骨走到最後的那一個。”
這道聲音很冷,又帶着低沉的疲憊。
殷述一下子就變了臉。
端木岐也是眉頭不受控制的皺了一下。
兩人個不約而同的回頭看去。
宋楚兮扶着門框出現在那裡,眼底神色一片冰涼。
這一場雪一直沒有停,只是雪勢時大時小。
這會兒烏雲遍佈,即便是正午的時候也不見絲毫天光。
端木岐一陣紫衫華貴,依舊是秉承着他往日裡隨性的樣子,並不曾束髮。
髮絲自他肩頭披散下來,襯着他絕世姿容,風流無限又狂放不羈。
宋楚兮因爲發了燒,面色面呈現出一種不很自然的紅暈來,這個樣子,和她眼底冰涼的神色顯得極不相稱。
端木岐脣角噙一抹根本就能算作笑容的笑,與她相對。
宋楚兮慢慢的把脊背挺直,臉上一掃方纔的疲態,冷靜的看了他一眼,就直接把目光轉給了殷述道:“康王殿下是閒來無事嗎?居然在這裡聽他鬼話連篇?”
“阿楚——”殷述擰眉看着她,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爲什麼,而給忍了下來。
宋楚兮就又繼續說道:“你要真覺得他的話可信,那不如就在這裡一刀殺了他,然後再等着看端木氏後面會發生什麼事,看看到底誰纔是誰拋出來混淆視聽的墊腳石。”
她這一開口就敵意很足,彷彿她和端木岐之間從一開始就是不共戴天的死敵,而從來就沒有熟悉和親近過。
殷述聽着她這樣冷酷的話語,雖然這話不是針對他的,但是莫名的,他卻有些心驚。
“阿楚!”他匆忙的舉步迎上來,“你是要出宮去嗎?我送你。”
宋楚兮看也沒看端木岐,只就淡淡說道:“我是要走了,聽說你在這裡,就過來跟你說一聲。陛下剛叫人尋你了,你沒什麼事的話,就早些過去吧。”
端木岐站在屋子裡,她站在門口。
端木岐雖然一直沒說話,但目光卻一直定定的望着她,只是眼底的神色意味不明。
而宋楚兮,從一開始看了他一眼,就根本當他是不存在的,和殷述打了招呼,轉身就離開了。
殷述往前追了一步,但是想了想,卻還是回頭看向了端木岐。
他的探子都不是吃乾飯的,對於端木岐和宋楚兮之間發生的事,大致都瞭解。
此刻,他看着端木岐的時候就帶了幾分惱怒的情緒道:“父皇的意思,暫時就請端木家主留在這裡,有什麼需要,你可以吩咐外頭的人卻辦。”
“做什麼?”端木岐突然就笑了,散漫的走回桌旁坐下,“你這是替人鳴不平,要遷怒於我?還是真信了那丫頭的話?”
他端起桌上茶碗抿了口茶,覺得那茶水已經冷了,就又皺眉扔回了桌子上,然後好整以暇的看向了殷述道:“橫豎現在我人就在這裡,你可以這就殺了我,用以驗證那丫頭方纔的話啊!”
端木家最終的掌舵者會是誰?
這個端木岐詭詐又陰險,他是真的不像別人的探路石,除非——
端木家那位八公子是個掩藏的高手,實際上卻有着比他更深的心機和更高明的手段,否則的話,端木項沒有理由捨棄他而去保端木棠的。
何況——
宋楚兮方纔的那番話,也不乏賭氣的意思在裡面,說得很有些含糊不清。
殷述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後就微微的笑了,“本王只是奉命行事,傳的都是父皇的口諭,至於別的事,我不管。”
端木岐見狀,脣角彎起的弧度便多了嘲諷的意思,“咱們這些人,還真是誰也別笑話誰,說到底,還不都是在各自算計?殷述,你可把你的狐狸尾巴給藏好了,楚兒的脾氣我比你清楚,她翻臉不認人的本事可不只有這樣而已,要糊弄她?你得多下點功夫。”
殷述聽着他冷嘲熱諷的話,卻是面色不變,揚眉道:“這就不需要你來提點了,我和你——還是不一樣的。”
說完,他便甩袖而去。
他的確也是有私心的,但是那和他對宋楚兮的用心並不衝突。
“康王殿下!”院子裡的侍衛紛紛行禮。
“好生伺候端木家主!”殷述道,語氣冷肅。
侍衛們趕緊應承了下來。
殷述從這院子裡出去之後,也沒去追宋楚兮,而是直接回了皇帝的寢宮。
彼時皇帝纔剛被人伺候着吃了藥,但是那臉色着實難看。
“兒臣見過父皇。”殷述上前行禮,等着宮女伺候皇帝漱了口,這才舉步走過去,“父皇這會兒可是覺得好些了?”
“叫人盯着那個丫頭了沒有?”皇帝卻沒理他,而是先扭頭對高金立道。
養了這幾日,他的身體狀況卻是每況愈下。
這會兒開口的聲音沙啞無力,聽起來晦暗陰沉,叫人覺得很難受。
“宋四小姐出宮去了。”高金立回道,說着卻是欲言又止,偷偷拿眼角的餘光去看了殷述一眼,然後才低垂着眼睛道:“宮外——是宣王殿下在等着接她。”
“老十一?”皇帝的眉頭一下子就擰成了疙瘩,臉色越發的難看了。
殷述的面色卻是未變,只站在皇帝的牀榻邊上。
“是的!”高金立硬着頭皮道:“奴才特意叫人過去打聽了,宋四小姐來的時候就是宣王府的馬車和侍衛護送,後來她走的時候,開了車門才——才發現是宣王殿下親自等在馬車上的。”
皇帝黑着一張臉,不說話。
這殿中氣氛一時安靜的有些壓抑,皇帝自己琢磨了半天,忽而扭頭看向了殷述,問道:“你不是素來和你十一皇叔走的近?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嗎?”
“去年十一皇叔一直不怎麼出門,府上也閉門謝客了,兒臣與他就走動的少了,至於最近——這些天兒臣都一直陪在父皇的身邊,更不知道十一皇叔都在做什麼了。”殷述回道,神色如常。
宋楚兮和殷湛之間走得近,皇帝是知道的,甚至於衛霖人在塞上軍中,他也知道,就是以爲這樣,他便一直防範着殷湛和宋楚兮。
只不過——
他卻是沒想過殷湛會對宋楚兮有幾分真心,都只當他是爲了和自己作對纔有意爲之的。
可是現在——
殷湛對宋楚兮的照顧是不是過頭了?這樣大冷的天,昨天宋楚兮半夜進宮,他就在外面等了幾個時辰?
這太不合殷湛的作風了。
“父皇纔剛用了藥,還是休息吧,不要太傷神。”殷述勸道。
皇帝此刻是揣着滿腹的心事,高金立招招手,兩個婢女上前,扶着他躺下。
皇帝卻是一直的心不在焉。
不管殷湛和宋楚兮之間是因爲感情還是利益,讓那兩個人勾結在一起都太冒險了。
皇帝的心裡飛快的權衡計較。
殷述看宮女給他蓋好被子,剛要轉身退下,皇帝卻又叫住了他,“小七——”
“父皇還有什麼事吩咐兒臣嗎?”殷述轉身,遞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皇帝仔細的觀察了一下他的神色,脣角忽而彎起一抹笑容道:“這一次,那個丫頭能主動向朕示好,不管她誘捕端木項的計劃能否成功,朕都要有所表示,不能薄待了他。”
“她現在是南塘宋氏的家主,父皇照規矩來就是,不過現在說什麼都還爲時過早,父皇先歇一歇吧,這些事,等一切都塵埃落定之後再說也不遲。”殷述道,他隱隱的已經猜測到了皇帝的意圖。
“正好現在也閒着沒事,這幾天朕都上不了朝。”皇帝道,招了招手。
殷述無奈,只能走過去。
皇帝看他面上略顯侷促的表情,就又笑了一下道:“你心裡——不是一種都惦記着那個丫頭嗎?”
果然,皇帝是打了這樣的算盤的。
殷述的面色微微一變,臉上飛快的漲紅,“都多久了,父皇怎麼還提這事兒?”
“朕以前是看你年紀小,怕等你懂事了後悔,現在看你這個傻乎乎的樣子,反而倒是放心了,橫豎你就是個死心眼的。”皇帝道,這會兒倒是儼然一個慈父,和自己的兒子閒話家常。
他這話說的幾乎是語重心長的,但是殷述不傻,卻是很清醒的嗅到了某種陰謀的味道。
故而他露出苦澀的一個笑容,“那丫頭就那麼個脾氣,兒臣碰釘子都碰夠了,父皇還要取笑兒臣嗎?”
“都有朕給你做主,你怕什麼?”皇帝道,拍了拍他的手背,“朕看你也是對那個丫頭還沒收住心思,既然是這樣——那就等這次的事情了了,朕就做主給你們賜婚吧。”
“父皇——”殷述連忙就要推拒。
皇帝卻是不有分說的擡手製止了他,“朕知道那丫頭的性子野,可就算是她做了南塘宋氏的家主,也到底一個女兒家,還能一直看着她胡鬧不成?你是個孝順懂事的,朕的意思——你可明白?”
這些年殷述一直寸步不離的在宮中照顧他,皇帝在皇位上坐了那麼多年,自然不是睜眼瞎子。
這個不顯山不漏水的兒子,他可不會以爲殷述就只是單純的孝順。
不過——
“老三不成氣候,老二最近也是越來也不像話了,朕病着,他卻還有心思去折騰別的——”皇帝冷冷說道,他這不是僞裝出來的,是真的對殷紹和殷樑都起了厭惡之心,眼底的神色冰涼至極,說着,就又深深的看了殷述一眼。
這個誘餌,拋出來的的確是有些大的。
父子兩個,誰都不把誰當成傻子,這本身就是個交易。
皇帝的意思很明白,他就是不想讓宋楚兮在軍中掌權,想要收回她手中把持的兵權,但是隨隨便便的理由,會叫人覺得他薄涼寡恩,如果宋楚兮嫁了人——
那就另當別論了。
“是!”殷述沉默了一陣,倒也沒什麼不情願的,“兒臣都聽父皇的。”
皇帝這才滿意,頷首道:“去吧!”
殷述轉身往外走,臨了忍不住回頭看了皇帝一眼,眼底光芒晦暗。
皇帝絕對不會是隻想用婚事拴住宋楚兮這麼簡單的,這是一場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