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
再過兩天,就是新年,雖然闔府上下已經張燈結綵的佈置了起來,但那氣氛之間總覺得會少些什麼。
也許這府裡的氣氛並不是從最近纔開始變的,自從太子妃獲罪被賜死之後,不管是後院的女眷還是府裡的下人就都跟着安分不少,安意茹越發的深入簡出,很少露面,而顏玥也多是爲着殷桀一個人打轉兒,對女人們中間的那些事都不怎麼上心介意了。
殷紹坐在書房的案後翻閱一些公文,馮玉河推門從外面進來,將手頭上最新得到的一些消息一一稟報,其中最多的當然就是塞上軍中的情況了。
“有關那邊軍中的摺子,不管是七殿下和宋四小姐呈送進京的還是朝中大臣們上奏的,皇上全部都留中不發,不僅沒有處理,也一直都沒有明確表態。”最後,馮玉河說道:“想來是馬上要過年了,年前的不會折騰這事兒了,陛下這是要留到年後再行處置嗎?”
“處置什麼?”殷紹不以爲然的冷嗤一聲,“父皇倒是迫切的想要處置了宋家,可小七大包大攬的把什麼責任都自己扛了,白紙黑字的奏報,是入了內閣才呈送到父皇的御案前的,現在反而堵了父皇的口,讓父皇心裡就是再怒也無從發作了。他心裡也的確是氣着小七的不懂事,可就算他降旨處置了小七又能怎麼樣?最終的結果也不過就是朝中損失了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皇子,而這筆賬如果還要牽連着再往宋楚兮那個丫頭的身上栽——反而是顯得牽強了。”
“七殿下的摺子上說,他們是遊玩從那附近過,剛要遇到南蠻人偷襲軍營,然後長亭關那邊才緊急派兵增援的,並且樑軍主帥全部被南蠻人暗算身死。宋承澤出事的始末,衆人都是有目共睹的,可是那長亭關的主帥林恆的死卻分明是有疑點的,陛下怎會看不出來?”馮玉河分析道,去是不甚解的緊皺了眉頭,“而且長亭關雖然是離着塞上最近的一支駐軍了,林恆又不是新人,怎麼可能只憑着宋承澤的一封密報,也不和附近的州府衙門交涉一下就直接帶了所有人趕過去?”
“是啊!這些疑點,你看的見,本宮看的見,父皇必然也是看見了的,可是證據呢?”殷紹諷刺的冷笑一聲,乾脆將手裡一封奏報扔回桌上,往後靠在了椅背上,“私自調兵,還莫名其妙的叫一軍主帥林恆就那麼不明不白的死了,這是什麼樣的罪責?小七就是再不懂事,宋楚兮就算再如何的急功近利,他們要做這樣的事,也肯定會縝密的安排部署,絕對不會留下任何的把柄等着給人去抓的。所以就算我們所有人都知道事情有貓膩——宋家麾下的那十萬私兵到底也不是直屬於朝廷,與我們都隔着一重,父皇若是草率的就降罪追究的話,最後要被天下人非議的人也只會是我們北狄的朝廷。現在不是父皇壓着不肯處理此事,而是他找不到合適的法子處理,只罰了小七,無關痛癢,他心裡也不解氣,反而過早的將此事的風聲壓了下去,反而是讓那個丫頭得了便宜。與其是這樣,那便不如就拖着好了。”
“可是殿下,宋承澤這一死,宋家族中就再也沒有足以領兵震懾軍中的將帥之才了,那宋四小姐掌權,雖然於禮法不合,但是塞上一役,是她解了宋家軍的困境,又穩定了軍中的局勢,再加上她本來就是宋家的人,現在那整個軍中都是以她馬首是瞻的。”馮玉河道,越想就越是憂心,“這件事,陛下拖的越久不處置,她在軍中的地位就只會越發穩固。”
“能有什麼法子?”殷紹道,長出一口氣,“南塘雖然是我北狄朝廷的臣屬,但是和其他地方也終歸是不同的,如果宋楚兮她鎮不住軍中,鬧出了亂子,父皇要從朝中另外去派人接手還無可厚非,可是現在她那邊又沒什麼事,你難道要父皇去強搶他宋家人手裡的兵權嗎?”
馮玉河的嘴巴動了動,最後也只是無話可說。
殷紹面上神情也略帶了幾分煩躁,越發的不耐煩道:“宋楚兮那個丫頭從來就不是個省油的燈,本宮現在只是不清楚她和小七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是她以情爲由,誆騙了小七爲她所用?還是他們之間達成了利益聯盟?再或者——”
殷紹說着一頓,隨後神色之間就更添幾分凝重,“難道是小七是身不由己嗎?”
“這應該不會吧?”馮玉河不由的微微提了口氣,“那份摺子,殿下不是也看過了嗎?確定是七殿下親手所書。”
“那摺子上面的字跡的確是小七的不假,可是你忘了,那個丫頭卻天賦異稟,有隨手臨摹他人字跡的本事。”殷紹玩味的勾了下脣角,臉上表情卻有些意味不明。
馮玉河恍然大悟,不由的倒抽一口涼氣,“殿下您是懷疑那摺子其實是由宋四小姐代筆的?”
宋楚兮的確是有這個本事,這件事當初他們所有人都是親眼見識過的。
“小七平時是有些胡鬧,卻不至於這麼樣的不知道輕重。他私自出京的事情現在說來已經不算什麼事了,可是介入了南唐宋家的內鬥,又捲入了塞上戰場的戰局當中,這是多大的罪過?”殷紹道,起身踱到右邊的窗戶前面,隨手推開了窗戶。
他的面目冷凝,繼續說道:“但凡不是那邊還有事,也但凡不是他自己有事,這個時候他必定不能繼續心安理得地滯留在外,肯定要第一時間趕着回來解釋交代,並且當面
來解釋交代,並且當面給父皇解釋的。”
且不論殷述去了塞上到底是不是形勢所迫,可這件事必定的觸了皇帝的底線,從常理來講,殷述都該早點回來安撫皇帝的。
“殿下這麼一說,好像也有道理。”馮玉河想了想,也跟着憂慮起來,“可是現在不僅僅是七殿下遞送進京的摺子和軍中的戰報,就是我們的探子也都送回了消息,事發那天七殿下並不曾在軍中露面,也沒有任何不利的消息傳出來。但凡是他有事的話,那宋四小姐就不說了,單就他自己身邊的人就該先急了的,絕對不可能相安無事的一點風聲也不露。”
“是啊,這也是我納悶的地方。”殷紹略一頷首,思忖着就又回頭看向他道:“還是讓那邊軍中潛伏的探子全力探查,儘快將此事的始末給我一個水落石出。”
在情況不明的情況下,他不能輕舉妄動,但是宋楚兮和他之間已然成敵,他卻是無路如何也不能就這麼看着宋楚兮縱橫軍中再站穩了腳跟的。
“是!屬下會安排下去,讓他們儘快盤查。”馮玉河應了,要轉身之前又想起了什麼,就道:“不過殿下,之前您安排進宋家的那個女人,雖然最後沒能成事,但到底也是起了些作用的,端木家主和宋四小姐之間好像是真的出了問題,其實只要他們雙方翻了臉,塞上的軍權把持在宋四小姐手裡也未必就是件壞事。”
也許將來到了非常時刻,可以看着他們雙方互相殘殺,然後殷紹這邊就能等着坐收漁人之利了。
“就算沒了情意,還有利益在呢,這事情恐怕是不能如你所願了。”殷紹冷笑,卻是不以爲然,“別把那個丫頭當成那些小家子動輒就爲了個男人要死要活的小女子,她要真的存了和端木岐決裂的心,那麼無論從他們兩個之中哪一個的角度出發,你以爲你現在還能看到大鄆城中端木岐家和宋家並存的局面嗎?說白了,就算那兩人之間私底下鬧崩了,從利益的層面上看,也還沒到那個徹底決裂的份上,最起碼到目前爲止,他們還是要互相借勢,聯手來和朝廷對抗的。”
其實馮玉河的想法沒有錯,按照所有人的看法來看,既然宋楚兮和端木岐之間都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了,現在一夕翻臉,自然是要老死不相往來的。
一個女人的心能有多大?在天崩地裂的時候都還能只從利益的角度出發,給自己留下絕對的保障和後路?
這樣的女人,馮玉河生平所見,大概也就只有宋楚兮這麼一個了。
提及此事,殷紹的心情倒像是突然好了起來,不禁勾脣一笑,感慨道:“其實真要比較起來,端木岐心裡的氣應該也不比父皇少。”
男人往往更瞭解男人的心情,且不說宋楚兮到底是不是真的只是過分的理智,太拿得起放的下了,只就她能這樣涇渭分明的和端木岐之間又重新整合了彼此的關係這一點來看——
這個女人要麼就是自私冷血到了一定地步了,要麼就是壓根沒把他當回事。
塞上軍中。
接連有半個月的時間,宋楚兮都竭盡全力的命人暗中尋訪精通蠱術的能人異士來試圖給殷述解蠱。
這附近離着南蠻人的地盤很近,倒也不是那麼封閉,雖然找不到特別精於此道的巫醫,但也尋覓到了幾個略通此道的人,只是遺憾,這些人全部都對蠱毒這東西一知半解,左右看了幾個,終也沒能將殷述的毒給解了,至於衛霖——
就更是束手無策了。
“四小姐。”這天剛剛又送走了一位隱居在附近村子裡的老大夫,衛霖急匆匆的過來給宋楚兮覆命。
宋楚兮從案後擡眸朝他看過去一眼,只看他的表情就心裡有數,“還是不行?”
“不行。”衛霖嘆一口氣,“蠱毒和咱們普通的毒藥不同,雖然有人知道煉製的法門,但是隻因爲用來做蠱引的東西不同,這要解毒需用的藥引子也千差萬別,不好把握。前面有兩個人雖然判斷出來了,說七殿下中的是一種叫長生蠱的毒,並且這味蠱煉製的方子也有人羅列了個大概出來,只因蠱引不明,我們也不敢隨便就給七殿下用藥。您是知道的,這巫蠱之術,邪門的很,一旦稍有差池,反而會適得其反,提前要了七殿下的命的。”
“長生蠱——”宋楚兮口中重複玩味着這三個字,最後不過無奈的一聲諷笑,“宋承澤真是有能耐,居然提前就前半謀算,徹底的將我所有的門路都給封死了。現在那些南蠻人全都當我是他的同謀,對我恨之入骨,就算我有本事從南蠻人的村寨中搶出一個精於此道的人出來也不敢隨便用了,保不準就要被他們懷恨在心的給陰了。”
爲了替自己族中慘死的族人報仇,那些南蠻人絕對是什麼事都做的出來的,這半月之內,他們甚至無所不用其極,因爲上一次的戰役中元氣大傷,他們不再和宋家軍來硬碰硬,居然也是喪心病狂的派了小股人手偷襲附近村落裡的無辜百姓。也好在是宋楚兮提前有所準備,但即便這樣也是防不勝防,這些天她派了十幾隊人馬晝夜不歇的在附近的村落周圍巡視,也是經常被那些南蠻人弄的焦頭爛額。
偏偏殷述這裡中了蠱還解不開。
“唉!這件事,他的確是做的很絕了。”衛霖也是氣憤的嘆了口氣,“雖然現在我們還能勉強的封鎖消息,可是京城裡肯定各
城裡肯定各方人馬都正盯着呢,遲早要露出馬腳來的。七殿下就這麼一直藏着不露面,到底也是個麻煩——”
“之前那個江湖郎中給下的期限也不過百日,只一味地壓制消息,這終究就只是個治標不治本的法子。”宋楚兮道。
“是啊!現在七殿下的症狀就只是昏迷,但是照那位江湖遊醫的說法,如果一直找不到解蠱之法,百日之後,他就會一覺睡死過去,屆時——四小姐還是沒辦法交代的。”衛霖道,遲疑着拿眼角的餘光看了她一眼,猶豫再三,還是咬牙道:“四小姐,雖說如果咱們擄劫了南蠻人的巫醫,他們也未必就肯爲我所用,要不趁着這兩天年關,屬下帶人潛入他們的部落裡去看看,如果運氣好的話,沒準能——”
“哪怕是史料記載的東西也都難免有不盡不實的,如果不是有可靠的人拍胸脯保證一定能解殷述的毒,就算你找到了方子,我也未必敢用。”宋楚兮卻是斷然的一擡手,拒絕了。
如果殷述有事,朝廷方面的詰問還都是其次,主要是——
那熊孩子是爲了她才弄成這個樣子的,如果真叫他有什麼閃失,她會一輩子的良心不安。
衛霖一時沉默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才憂慮的深深看了她一眼,“也不僅僅是朝廷方面的事情,七殿下如果沒事也還罷了,萬一他會有個閃失,他手底下的那些人也難免要怨恨到四小姐您的身上。”
“這裡本來就是我慫恿他來的,就算他們要怪罪,也不算冤枉了我。”宋楚兮彎了彎脣角,“如果這邊真的是無計可施的話,我——我大概知道一個或許能解這種蠱的人。”
她說話做事素來乾脆,但是這一次卻明顯分外遲疑。
衛霖不解的遞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宋楚兮對上他的視線,就輕輕的笑了下道:“不過我卻未必能請的動他出手的。”
司徒寧遠,嶽青陽的師傅,端木岐的師叔。
嶽青陽的醫術是得他傳授的,已經是不同凡俗,雖然那人在外的名頭並不響亮,但想來是絕非等閒的。
只是現在她和端木家的關係弄成那樣,這個人——
她也着實不太好開口去求的。
“是什麼人?”衛霖問道:“巫蠱之術在南蠻人族中盛行,至於其他人,則全部都是敬而遠之的,四小姐怎麼會認識這樣的人?”
“我也不確定,但是想來,他那裡可能是條門路。”宋楚兮道,一籌莫展的嘆了口氣。
當初她首次病發的時候,端木岐帶她上山求醫,雖然在藥廬住的時間不短,但也只見過司徒寧遠兩次。
那人倒不見得怎樣的仙風道骨,或是帶些世外高人的古怪脾氣,只是分外的冷淡——
最起碼現在看來,要請動他,恐怕只能從端木岐那裡着手了,她宋楚兮是自認爲沒有那個面子的。
只是——
這會兒偏偏又趕上端木岐進了京。
宋楚兮的心思煩亂,疲憊的揉了揉眉心。
衛霖只是困惑不解的看着她,宋楚兮擰眉沉思了許久,最後還是有些舉棋不定,“你容我再考慮一下,橫豎暫時也不差這一兩天的。”
主要是現在南蠻人那邊正在瘋狂的報復,這軍中大權她又纔剛握在手裡,並沒有可靠的人接手,現在她如果驟然離開,再遇到一次南蠻人襲營,這裡的局面恐怕就要完全失控了。一旦失去了軍中的後盾,那麼她和殷述前腳離開,恐怕將要受到的便是朝廷和南蠻人雙方面的狠手截殺,屆時不僅救不了殷述,她們這所有人都在劫難逃。
宋楚兮心中煩悶,就越發覺得這帳篷裡面被火盆烤的燥熱,她轉身掀開了氈門,纔剛一步跨出去,迎面卻見幾個人裹着深色的大氅步履匆匆而來。
雖然不過午後時分,但是寒風凜冽之下,仍是會叫人覺得這天光暗沉了不少,風聲獵獵,那少女一個單薄的身影立在風中,彷彿隨時被風一吹就會消失無蹤了一樣。
殷湛腳下步子不由的加快,匆匆兩步走過來。
“你——”宋楚兮意外的皺了眉頭。
他卻直接拽了她的手腕又將她帶回了帳篷裡。
衛霖本來也正預備離開,剛一轉身就見這兩人又撞開氈門走了進來,意外之餘,他見到殷湛倒是安了心,趕緊行禮,“王爺。”
殷湛會突然在這個時候趕來,肯定是衛霖將這裡發生的事情都一五一十的對他交代了的。
可這一天已經是臘月二十九,轉過去就是除夕,他居然在這個時候匆忙的離京來了這裡,他都不管後面京城裡隨後會發生什麼事嗎?
宋楚兮一個激靈,忍不住打了個寒戰,趕緊道:“衛霖,趕緊吩咐下去——”
“沒事,這軍中沒人認得我。”殷湛說道,順手解下自己的大氅扔給了衛霖。
衛霖會意,將那大氅往自己身上一披,然後將帽檐壓低,轉身就走了出去,又帶着一行人匆匆離營了。
這幾天爲了給殷述解毒,這邊的幾個帳篷本來就不時有生面孔的人被帶過來,軍中士兵從遠處看了也沒多想,不過不得不說,殷湛的突然出現是真的給宋楚兮增了不少的底氣,雖然——
這底氣來的也矛盾,讓她不捨得拒絕又不想領受。
次日便是除夕,但是軍中的年過的總不及京城繁華之地那麼熱鬧,再加上剛剛經過一場浩劫,所
場浩劫,所有人的心情都還沒有平復,故而雖然有酒肉犒賞,氣氛之中也總莫名的帶了幾分壓抑。
宋楚兮去看過了殷述之後本來是想回自己的帳篷的,但是想着遇到殷湛必定尷尬,半途就又拐了個彎,一個人漫無目的的穿行在林立的帳篷中間溜達,一路走過去,隨處可見大羣的士兵圍着篝火大聲呼和着喝酒吃肉,寒意刺骨的北風裡都瀰漫着酒肉的香氣。
這種味道,這種場面,雖然過去那麼多年了,但是仔細的回想,她居然也都還能摸到痕跡。
北川之地,一年之中,十二個月中要有是個月都是被冰雪覆蓋的,而每逢到了嚴冬的這兩三個月,就是居住在那裡的冰馳國的族人也畏懼嚴寒,高掛免戰牌,躲起來禦寒。
那時候每每閒來無事,殷湛就喜歡提一壺酒到她的帳篷裡找她對弈。
一壺溫酒或是一杯暖茶,烤着暖烘烘的爐火,兩個人往往可以一待就是一整天,然後有時候傍晚時分,衛恆就會送一點新打的野味過來給兩人打牙祭。
她是個大線條的,又從來都被口腹之慾極爲寡淡,可殷湛貴爲親王,又是先帝最寵愛的皇子,自幼就享受慣了,如非戰時,他對自己要入口的東西總是分外挑剔。
衛恆的手藝原是不錯的,往往都將獵物薄皮脫骨,再調製好合適的調料一起送過來,再把帳篷裡取暖的火炭酌情添加一些,就着烤肉,烤的帳篷裡整個兒生香,讓人垂涎。
那些光景,有時候會寧靜安詳的根本就不像是在戰時,每個午後都暖融融的讓人通體舒暢。
宋楚兮記得,那是她從軍的第二個年頭,因爲那年的北川之地天氣格外還要冷些,戰馬難以抵禦嚴寒和跋涉之苦,那一年的年關他們便都沒有返京,而是留在了軍中過年。
三十那天,殷湛照樣躲在她的帳篷裡消磨時間,不過那天士兵們集體休沐,從午後開始就點了篝火,大家圍在一起慶祝,衛恆那天沒什麼心思伺候他家主子,只把食材和作料送過來,然後就藉口溜了,於是她便無奈,臨時當起了伙頭兵的差事。
只不過她也是從小嬌生慣養出來的,再加上本身也不精於此道,勉強做着這營生,心裡也是不耐煩,殷湛從旁看着,卻是極享受的模樣在打趣。
“待你解甲歸田,至少我們也要毗鄰而居纔好!”那個時候他斜倚榻上,把酒掩笑,語氣散漫的像是一句戲言。
她聽了這話也沒多想,只忍不住調侃道:“怎會?我們將軍府左鄰右里都齊全了,那小門小院的,哪裡再有地方去容你一座恢宏的王府?”
“難道你想和那些人同在一個屋檐下謀算一輩子?”她和廖家的那些人之間頗多嫌隙,他是知道的。
“也是!”她忖着一笑,心無旁騖,落落灑脫。
其實當初他說這話,就已經是在隱晦的暗示了吧。
所謂的毗鄰而居,便是要登堂入室,與她時時相遇,刻刻相隨。
只是那時候,她沒能明白,以至於到了後來,也從沒多想過。
他靠在那裡,看着她笨拙烤肉的動作卻是一直在忍,半晌,方纔有些認真的幽幽說道:“你這烹飪的手藝可真不怎麼樣,回頭真都要好好練練。”
“這種事情,不是要靠天賦的麼?”她聳聳肩,不以爲然,“我倒是覺得我這雙手,捉刀殺人的時候反而更加得心應手些。”
“戰場殺戮,總有終了的一天,如若只說是現在,你這精於捉刀殺人的手,本王也捨不得它們就這麼閒暇下來。”他順着話茬又再調侃了一句,乾脆就方纔酒杯挪了過來,專注的看着她手下動作。
其實男人和女人,在細微之處的差別還是很大的,即便身形可以通過厚實的鎧甲遮掩,但是比如眉目和手腳——
也許偶爾一次和哪個士兵擦身而過,他們並不會在意,可是她和他低頭不見擡頭見,關於她身份上的秘密,從老早以前開始就不算是秘密了。
她女扮男裝入軍營,這本來就是一條欺君大罪,原以爲終要暴露,釀成一場滔天大禍,可是他卻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沒有揭穿她。
只是這件事非同小可,任何一個知情不報的人將來都有可能被牽連入罪,所以他不提,她也不點破,從來都避開這個話題不談。
那年除夕吃到的肉,大概是他這一輩子裡遇到的最難吃的一次,以至於賣相就很差的一塊鹿肉擺上桌,他就嫌棄的不想去動,反而破天荒的用一種異常嚴肅又莊重的神情看着她道:“你這手藝,真的不能再精進些了嗎?”
“怕是難了。”她被他臉上那種空前認真的表情鎮住,愣了半晌之後就啞然失笑,“不過也說不準,也許將來哪一天我沒事做了……那便等着吧,若是有朝一日我能卸去戎裝,洗手作羹湯的時候,定會喊你過來,分你一碗來嘗,只到時候你別是落荒而逃纔好。”
說來也是無奈,她雖是和素嵐從小一起長大的,母親教導兩人也從不偏私,可偏偏是把素嵐養成了琴棋書畫樣樣拔尖兒的名門閨秀,象形之下,她卻是一無是處的。有很多的東西,都不是她不肯用心去學的,而是真的資質平平,沒有精進。
誠然她這話不過自嘲罷了,他看在眼裡,也就揶揄着笑了。
“你的手,真就這樣拙?”他淡淡的開口,說着,就待要捉了她的指尖
了她的指尖來瞧。
她忙是不動聲色的避開,自己端着生滿薄繭的一雙手掌反覆看了看,扭頭笑道:“我這雙手可是拿慣了屠刀的,哪天真要持了菜刀下廚,只怕煮得一鍋牛肉也能叫你吃出個人肉味來,那就糟了。”
“你怎麼——”他的話,隨後就哽在了喉頭,吞吐兩難,盯了她半晌,終也難掩那種過分的尷尬和無趣,“怎麼就這樣的——這樣的——”
“不解風情?”她心中暗道,面上不過淡淡一笑。
真的是見慣了鐵血戰場,曾經年少時候的那些悠閒時光已經再難想象,就算有一天,她能離了這戰場殺戮,也再難過回以前的日子,因爲所謂光陰,總是不可逆的,此一時彼一時的心境亦是如此。
她腳下所走的,永遠都只是一條不歸路,曾經是這樣,現在亦然。
收拾了散亂的思緒,宋楚兮迴轉身去,纔要往自己帳篷的方向走,迎面卻見到那人穿一身月白的錦袍站在身後不遠處的陰影裡。
宋楚兮的腳步,就那麼突兀的頓住了,稍稍擰了眉頭看他。
殷湛在那裡也不知道是站了多久了,帳篷的影子打下來,恰到好處的掩蓋住他臉上真實的表情。
宋楚兮靜默的與他對望,過了一會兒才舉步朝他走過去,站在了他的面前。
“你準備什麼時候啓程?”先開口的人,是殷湛。
因爲不確定殷述中的蠱司徒寧遠是不是真的能解,所以這件事是迫在眉睫的,最好是一點時間也不要再耽擱。
“殿下——”深吸一口氣,宋楚兮無奈的開口,擡起視線,直視他的面孔,苦澀道:“其實你真的沒必要這樣做,有些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你不該再把它當成責任和負擔,我——”
有些幫助和利益,她雖然目前迫切的需要,可是——
她不想欠人情,也不想償還。
想要敬而遠之,偏偏他要趕在這個時候雪中送炭?
宋楚兮越發會覺得自己的卑劣,尤其是在面對他這副執拗的脾氣的時候,幾乎是無地自容的。
“所以說呢?我的心意,你還是確定你不能接受?”殷湛確認道,他雖然極力的想要控制,可是開口的語氣還是難掩的帶了明顯的自嘲。
他這一生,從來就沒有在任何的人和事情前面這樣的低聲下氣過,卻唯獨在這個女人面前,從來都欠缺着底氣。
“那些都已經過去了。”宋楚兮道,幾乎是有些哭笑不得的,“你叫我接受什麼呢?我不懷疑你曾經跟我說過的每一句話,可眼下卻畢竟是時過境遷了。你現在是要我跟你敘舊嗎?那些事情,就算我都還記得,也已經沒有資格和立場再去提了。你現在看着我的時候,難道都不覺得陌生和彆扭嗎?那些往事和光陰,早就都不復存在了,你不是一直都知道的嗎?從當年我嫁進你們皇家的那一天起,你就知道已經沒有可能了,那個時候你都已經放下了,現在又何必非要舊事重提呢?當年那樣的情況之下,我們都姑且身不由己,又更何況是現在各自的身份和立場?你是要我違背本心,再次對你們北狄殷氏一脈俯首稱臣?還是要我違心的要求你背棄你當初對你父親的誓言,揭竿而起,去做北狄殷氏的叛臣賊子?”
宋楚兮說着,語氣就越發的激烈了起來,諷刺的看了他一眼,擡腳就要錯開他身邊。
殷湛卻是忽而閉上了眼睛,不假思索道:“你需要我去做嗎?”
他猝不及防的伸手,一把牢牢的扣住她的手腕。
“我不要!”宋楚兮大力甩開他的手,暴躁之下,聲音突然就有點拔高,“我不需要你爲我去做任何事,明明我還有第三條路可走,我又爲什麼要讓自己走進死衚衕裡去?走過的路,不管是對也好,錯也好,我都不想回頭看。現在明明都已經是物非人也非了,我不知道你一直執着於此,到底是還能抓住些什麼?我知道你不是那樣拿不起放不下的人,我也不想和你再去回憶那些根本就荒唐又不真實的過去。這麼多年了,所有的一切也都可以看淡了,你明明有你的前程似錦的大好人生,何必爲了這樣一個非親非故的我,一定要擠進這個泥潭裡來呢?我和你之間的那些所謂的過去,即便是真實的有跡可循,那對我而言也只是上輩子的事情了。我不再是你認識的那個人了,你看看我的臉,你再問問自己的心,我真的是你曾經認識的那個人嗎?現在的我,連我自己都不敢認了,你還是一定要把我拉回那些所謂的過去裡去嗎?”
曾經的廖容紗,她雖然也冷血無情,可多數也是被逼無奈,做起事來,總會有她的底線,可是現在的宋楚兮,她根本就是個毫無原則的瘋子,但凡是送到她面前來的,只要是有利可圖,她都可以隨手的就拿來利用。
嶽青陽死了,殷述也命在旦夕,她幾乎都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算計,唯恐他這樣一味地向前,利益驅使之下她又會做出什麼更加可怕的事情來。
在母親死後,在和素嵐重逢以後,除了瘋狂的恨意,她已經再擠不出絲毫的力氣去考慮別的了。
宋楚兮的眼睛裡,帶着一種近乎可以說的歇斯底里的瘋狂
她看着他的目光裡,不再清明透徹,只帶了滿腔的怒火和怨恨。
“我沒有一直要將你拉回去,也沒有想過要捆綁住你,那些不肯承認的過去,都
的過去,都是我的。可是因爲我愛過你,所以以後就再也不能有別人了。”殷湛看着她,目光定定的注視着她的面孔,他擡起手指,本來是想要去觸摸她的臉頰,但是看着眼前這一張和曾經的記憶裡天差地別的臉,最後就只剩下了滿心的苦澀,手指僵硬的頓了頓。
“少戎!不,既然你說過去的都過去了,那我也接受你新的身份。楚——”殷湛再開口,他的聲音不覺的頓了一下,似乎還是有些不太適應,隨後脣角彎起一抹笑,將她耳畔被風吹亂的髮絲別到耳後。
面對任何人的時候,他的目光都是清洌如冰的,可前世今生,唯獨在看着她的時候,纔會柔情似水。
“楚兮!”他說,聲音輕緩而醇厚,“就算你永遠都不會來我的身邊,我的身邊——也再不會有別人。這個位置,不是爲你留的,它是——留給我的心的。”
宋楚兮看着他的眼睛。
這麼近的距離之下,他能清楚的看到自己的影像倒映在他眼眸中所成的幻象。
那少女的容顏清麗,純真的眉目中突然就帶了幾分茫然無措的表情。
可是這一張面孔可以騙過天下所有的人,卻應該唯獨是騙不過他的!
曾經整整三年,他們形影不離,同吃同住,同生共死,也許是因爲太過理所應當的緣故,她怎麼會遲鈍至此——
居然沒有發現他看她時候的眼光是與別人不同的。
從什麼時候起,他竟然會對她生出了這樣的情感來?
宋楚兮的腦中飛快的不斷的回想,可是那些往事已經被擱置的太久了,再加上這一刻她就只覺得心煩意亂,一時之間居然也完全的理不出頭緒來。
他說他愛過她,那麼執着又那麼肯定,甚至感情強烈的讓她覺得膽戰心驚。
“沅修!”宋楚兮無力的開口。
“你什麼也不用說!”殷湛卻搶先打斷她的話,仍是神情專注的看着她,一字一句很平穩的說道:“我跟你承認這些,不是爲了要聽你的拒絕或是安慰的。你不用覺得有負擔,因爲即使你沒有回來,這也同樣是我要走的路。既然不能接受,你就只當我不存在好了。”
這些話既然已經說開了,就不能再奢求任何的事還能回到當年,甚至於他也不指望她如是當年那般像是兄弟知己般坦蕩磊落的對他。
很多的事,橫亙在兩人中間。
不能——
當做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過!
當他不存在?如果他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她當然可以當他不存在,可是在他屢次當面剖清心意,又爲她做了這些事之後,她還能完全的無視他的存在嗎?
這天的後半夜,天上又飄了雪,天寒地凍,直接就將上半夜過年的喜氣給徹底的封凍了。
宋楚兮夜裡着了涼,次日就染了風寒,再加上她本身身體就弱,這一場病下來,纏綿了數日也不見痊癒。
南蠻人得了消息,想要趁虛而入,只在大年初五雙方就又打了一場。
宋楚兮大約是真病的不輕,根本就沒有露面,只一道接着一道的命令從帥帳中傳遞出來,指揮若定,雙方僵持之下,各有損傷,後面也就瞭然無趣的算了。
七日之後,數百里外通往大鄆城的官道上,一隊人馬匆匆而行,一隊看上去精神幹練的護衛護衛着一輛馬車一路疾行,低調的進了大鄆城,又拐進了宋家所在的巷子裡。
“都小心着些,先把人帶進去安置,我有事出去一趟,很快回來。”宋楚兮從馬車上下來,轉手就奪了何鵬手裡的馬鞭。
這時候管家已經聽了動靜,親自帶人迎了出來,“四小姐您回來了?今兒個一早二夫人那邊還叨唸着,說是不知道您怎麼樣了呢。”
所有人都以爲宋楚兮還在軍中,只就這初五那一場戰役的戰況,她人也應該是在軍中的,誰也想不到她居然早就放棄了軍中剛剛到手的兵權,這就秘密潛返了大鄆城。
“剛回來的路上我聽到城中百姓議論,說端木家進京朝賀的隊伍已經回來了?”宋楚兮隨口問道,卻也容不得聽他細說,直接轉身就要上馬。
“是回來了,這一次端木家主也是回來的早了些,好像是除夕的國宴之後就馬上請旨,提前回了——”管家回道,這邊也才說了幾句話,兩邊的巷子裡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響動。
宋楚兮的心中微微一凜,左右一看,兩邊的巷子外面已經涌進來一大批身份不明的灰袍人,手持弓箭,將他們這一行人給困死中間,死死的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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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這兩天反省了下,作爲本劇唯一的男豬腳,把王爺的戲份砍到只剩下四分之一,確實太不人道了,所以苦憋了一整晚,我重新整合了下劇情,現在開始刷臉走起!就是這個卡文的節奏好銷魂,嚶嚶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