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在龍閻山莊的這些日子,第一次主動邀請他入我的屋子,他顯得有些侷促,站在門口不知所措。
早有下人在屋內點了暖爐,一進去,熱氣騰騰,我將外衣脫下掛在一邊的屏風上,轉頭看見父親仍舊站在門口,便是輕聲招呼他進來。
阿晟跑去將他拉了進來,圍着桌子坐下。
早前出門的時候,我剛沏了壺茶,眼下倒正好喝。
將茶倒好遞到他面前,父親擡眼看向我,欲言又止。
阿晟乖乖的坐在我身邊,大約也知道我跟父親之間的緊張關係,平日裡愛嬉戲的他此刻倒是安靜的很。
良久,父親終是忍不住了,開口喚我,“顏顏……”
我只是不知該如何開口,其實,要說的話有很多,卻不知該怎麼開口,從何說起。他雖是我的父親,我對他卻不甚瞭解。
他顯然不記得前世之事,前世他待母親薄情寡義,我便是恨他也有理由,可這一世……他與母親互敬互愛,他沒有做任何對不住母親的事,他又對我百般容忍和疼愛,說到底,我只是恨他魔人的身份,恨他給了我這個半魔半人的身份,恨每月的錐心之痛,可這些如果都已經解決,我還能找到恨他的理由嗎?
這般想着,再次擡眼看向眼前這個我從未好好端詳過的人,從他那深邃卻又帶着謹慎擔憂的眼神裡,我看到了一個父親對孩子纔有的慈愛,那種感覺是我一直想要卻從未得到過的。
“顏顏……你是不是願意原諒我了?”他是魔族的首領,大約也只有在面對我時纔會有這樣卑微的表情。
“孃親,外祖父一直很擔心您,您就原諒他吧。”阿晟仰着小臉看着我,眨巴着雙眼,一臉的委屈。
我低頭看了看他,伸手撫了撫他的小腦袋,輕笑道:“外祖父真的有那麼好嗎?”
阿晟特別用力的點了點頭,拉住我的手,道:“孃親,孩兒跟外祖父說,待孃親的雙腿好了之後,我們就離開這裡去找爹爹,外祖父已經同意了。”
我一怔,擡眼看向父親,他同意了?即便對方是鬼界的神君,他也願意我再去找他嗎?
父親輕咳了一聲,低聲嘆道:“顏顏,我知道你心裡的想法,之前不讓你出去,純粹是爲了你的身體考慮,當然,如果你已經恢復好了,我不會強留你……你與你母親一樣,過於固執,若是打定了主意,無論別人說什麼都不會輕易改變,所以我不會攔你。”
這便是母親爲何寧願犧牲自己也要解救你嗎?母親對你的愛已經超越了所有,所以即便是魂飛魄散的結果也還是執意的要去做……
我沉默不語,他繼續說道:“桑兒對你的心,我也十分清楚,可感情的事,講求的是兩廂情願,桑兒會慢慢想明白的……至於那位鬼冥神君……”父親頓了頓,喝了口茶,輕嘆了一聲,“他能好好待你,我就放心,若他敢有半分對不住你以及阿晟和你腹中的孩子,我是絕對不會放過他的。”
我低低一笑,他的這些話,若是從前從他口中說出來,我估計會覺得諷刺吧,可眼下聽他這麼說,心裡竟有些暖暖的。
有父親心疼的感覺,真好。
“父親……”我把玩着手裡的杯子,幽幽開口,“父親的心意我明白了,您與母親之間的糾葛我已經釋懷,或許母親也不希望我恨你,不希望看到我們父女二人一直這樣冷戰下去。不過,這並不表示我已經欣然接受自己是魔族的一員,說到底,我終究還是陰陽家族的人,父親可明白?”
“明白,明白。”父親連連點頭,“顏顏,你肯接受我,我已經很高興了,我不會再奢求什麼。”
“太好了太好了。”阿晟拍着手叫好,來回看着我和父親,嘻嘻笑道,“孃親終於和外祖父和好了,那以後阿晟就不用再爲了這件事煩惱了。”
阿晟的表情將我逗笑了,我點了點他的鼻尖,“你這個小機靈鬼,爲何這般積極呀?是不是因爲外祖父那有好玩的玩具,所以你就被收買了?”
阿晟忙這擺手搖頭,“不不不,孃親,孩兒怎麼可能是這般玩物喪志的人呢,只是,孃親與外祖父之間的誤會已經經歷了上千年,孩兒的任務呢就是來幫助你們和好,你們現在終於解開了誤會,孩兒當然很高興拉。”
他這一說,我瞬間又對他起了疑心,擡眼看了看父親,顯然他也有此疑問。
本來對於阿晟的由來我並沒有多解釋,父親看到他的時候也沒有多問,可是要說阿晟是我和慕容衍的孩子,委實有些說不過去。
“阿晟,你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孃親再次很認真的問你,你到底從哪裡來?到底是誰?”
阿晟睜着圓圓的眼睛看着我,頓時不說話了。
父親將他的身子掰了過去,語重心長道:“阿晟,你來告訴外祖父,你到底是誰?”
“我……”阿晟來回看了看我和父親,撅着小嘴委屈的低了頭,“我是阿晟啊,慕容晟,我不是說了嗎,我是孃親和爹爹的孩子,是孃親不記得孩兒了……”
早知還是這樣的答案,想要從他嘴裡聽到我想聽的答案,恐怕得費些功夫了。
我與父親面面相覷,終究還是不再問下去。
反正,阿晟的出現並沒有阻礙我們什麼,反而是幫了我許多,至於他到底是什麼人,從哪裡來,總有一日,我總會查清楚的。
“顏顏,那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是想去找慕容衍嗎?”父親將目光投向我,轉回了正題。
我點了點頭,只是想起多日不見的琉桑,心裡總是有些疑惑,便是問道:“對了,琉桑最近去做什麼了?爲何這幾日都不在莊內?”
父親皺了皺眉,站起身,揹着手走至窗臺邊,低低應道:“桑兒這孩子,一直以來心思都太重,自我昏迷之後,整個魔族都落在了他肩上,他先後除去了族中的叛徒,過了許多年才漸漸穩定下來。再之後,你便回來了,他對你一見傾心……他從未在我面前說過半個字,可他的掙扎與痛苦我卻看的十分真切。”
父親慢慢轉身,看向我,深邃的目光投向我,“我從螢兒口中知道了上一次的事,他從冷文羽那回來後就一直心事重重,你在青連鎮的一戰他也已經知曉,這幾日一直早出晚歸,大約是在替你打探慕容衍的事。”
果真是這樣嗎?
可這打探的時間,未免也太久了。
難道是慕容衍出了事嗎?
歐陽竹影那日之後也沒有消息傳來,實在叫人心內不安。
“顏顏,你先彆着急,桑兒是個說到做到的人,他既答應了你便不會食言,你如今體力才恢復,再待幾日,等過了年再出去尋找慕容衍吧。”
算了算日子,離過年也就不過一週的時間了,這幾日,龍閻山莊內彩燈高掛,裡裡外外都換上了新的物件,就連所穿所用之物也全都準備齊全,下人們來來往往佈置這佈置那,好不熱鬧。
我的雙腿雖然已經能正常行走,可走的多了便有些疲累,終是體力沒有恢復完全。雖然心裡記掛着慕容衍,可父親說的也對,如今我要是出去,找不找得到慕容衍是其一,地府衆鬼必不會輕易就饒了我,到時連累了阿晟和腹中的孩子,那就不值了。
復又與父親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眼看着日頭偏西,漸漸暗了下來,父親便順便要我去廳堂一同用飯。
一路而去,阿晟嘰嘰喳喳的說個沒完,我低頭想着事情,快到的時候,猛不防擡頭,便瞧見琉桑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廳堂,背對着我們的身子站的筆直。
才說起他,他就回來了。
有下人湊到他跟前說了話,他便轉身朝我們的方向看過來。
幾日不見,他似又瘦了一些,在對上我的目光時,卻不經意的閃了閃眼眸,爾後很快別了眼。
“義父。”琉桑很快到了門口,他先是朝父親行了禮,爾後才轉向我,看着我的雙腿,輕聲問道,“小白,你的腿傷可好些了嗎?”
我點頭輕唔了一聲,“好多了,大約再過幾日就痊癒了。”
他張了張嘴,一時也沒話接下去。
正巧此時,琉螢從一側長廊走了過來,看到我們,她欣喜若狂的跑了過來。
“哥哥,你回來了。”她一見琉桑便驚喜的喊道,爾後又朝父親與我打了招呼。
父親手裡牽着阿晟,先我一步進了廳堂,說道:“今日難得齊全,一起進來用飯吧。”
我饒過琉桑,徑直入了屋。
我與阿晟坐與父親一側,琉桑坐在我對面,琉螢坐在琉桑身邊,我低頭敲着面前的碗筷,總感覺對面琉桑的目光有些刺眼,可擡眼看去的時候,他卻又看向了別處。
算起來,這是我第一次在廳堂與他們一道吃飯吧。
父親的情緒特別好,一連喝了好幾碗湯,阿晟今日的胃口也大開,自己扒拉着把一碗飯都吃了下去。
席間無聲,只有碗筷碰撞的聲音,我卻有些食不知味,心裡直想着要問琉桑查到了什麼,慕容衍是好還是不好。
顯然他的心思也不在吃飯上,不過也只是吃了幾口飯,連菜都沒怎麼吃。
用過晚飯,父親知我一定有事要問琉桑,便帶着阿晟回去了,連帶着將琉螢也叫了過去。
他們走後,下人也都安靜的下去了,整個廳堂便只剩了我和琉桑兩個。
他端坐在椅子上,並不看我,只是低頭不語。
我忍了一頓飯的時間,如今哪裡還忍的下去,忙着開口問道:“你這幾日在外面查到什麼了?慕容衍到底怎麼樣?”
琉桑慢慢擡起眼簾,他的眼神裡帶着一股難以言喻的神色,像是擔憂,又像是憤怒,又像是無奈……總之,我看不清。
“琉桑,告訴我,他到底如何了?”
琉桑張了張嘴,盯着我,“小白,你當真想知道嗎?”
“說!”
“他……他還活着。只是……”琉桑一瞬不瞬的看着我,抿了抿脣,復又接道,“小白,之前我問過你,如果註定慕容衍無法與你在一起,你還會堅持嗎?”
我一怔,吶吶開口,“琉桑,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將你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