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此時,大夥都沉靜下來,因爲月柳先生停住腳步,在衆人顧盼期望的目光中,穩穩地坐下在原來的位置上。
月柳先生終於嘆口氣道:“煞主其實對狜凌莊的痛恨何止如此?”
金陵煞主面色一沉,閃着綠光的眸子一亮:“我對狜凌莊之恨就如此杯水滿。”
“金陵煞這麼多弟兄去狜凌莊,死傷半數以上,此乃一恨。”
金陵煞主沉吟半晌答道:“不錯。”
輕舉茶壺在半空,作勢要倒,衆人皆嗤之以鼻,自想茶水即將溢出,然而月柳先生緩緩倒出少許,又在似乎再加一滴,茶水即將滿出的時候停下,淡淡道:“狜凌運回屍首本是好事,卻趁機譏諷金陵煞與在座的各幫派弟兄,不予說法,並將衆人的痛訴置若罔聞,不予悔改,着實是狗仗人勢,目中無人,此乃二恨。”
“然而,金陵煞之所以如此怒不可言,實不在死傷弟子性命。”此言一出,一桌人臉上皆是白一陣青一陣。
但觀月柳先生卻像是在說何其正常不過的話,全身一股淡然之氣:“狜凌莊百年之久,自創始以來揹負天下第一莊的盛名,整個武林都覬覦其狜凌狂刀和集歷莊主心血而成的百年護心丹。此番對外大開狜凌塔大門,盛舉交接儀式,爲防世人有狼子野心,必然嚴加看守二寶……金陵煞衆多兄弟,恐是遭此劫居多……”
言罷又在衆目睽睽之下,伸手提起茶壺,將壺嘴靠着杯壁,緩緩倒入,看一桌人狠辣注視自己的目光,毫不畏懼地繼續說道:“我觀如今天下,縱橫江湖能與狜凌莊抗衡的實屬少數,況其盛名久矣,欲除之而後快既無此能亦不可行……”
“那依先生所見則該如何?”金陵煞主焦急問道,眼睛不離月柳先生還在點點滴滴倒水的茶壺。
“煞主請看。”月柳先生停住倒水,將茶壺移開,瞬間,杯壁茶水四溢,衆人仍是大惑不解。
金陵煞主忙問:“請先生解惑。”
月柳先生淡淡道:“煞主是明白人,三恨終究壞大事矣。若何不反之而行?”
金陵煞主當即一愣,似未曾明白過來,碧眸漸漸黯淡。
“一,江湖三幫四派何其多矣,除卻狜凌仍有衆多幫派伺機取而代之。二,武林大會即將舉行,若想在江湖佔一席之位,在此時機不宜傷耗勢力。三,如今武林幫派衆多而且各個勢力不俗,尤其以江南一帶爲最,拋開久居世面的狜凌莊、江浙喻家不說,更新起嵐山屈祖教一脈,其勢不可小覷,這些門派之間的爭霸糾紛自是不可少。金陵煞爲何要在此插足,何不坐收漁翁之利?”
一桌人面面相顧,啞口無言。
月柳似意要點醒衆人般,忽然笑對金陵煞主道:“請煞主掂量上述三處逆行的份量。”
金陵煞主暗自思忖一會,拾起茶杯大笑三聲,道:“此乃先生第一句話的份量。”仰頭一口。
復又對衆人道:“此乃第二句話。”又飲下一口,衆人看去時,茶水已少去大半。
“此乃先生第三句良言份量。”正如月柳先生所想,一飲而盡。
忽然“啪”一聲響,座中一人蓬散烏髮,怒瞪目齜,正是南門的三絕趙烈,他仰天大喝一聲道:“什麼月柳先生,徒有其名,根本是膽小鼠輩。”
邊上一人褐冠衣衫卻是南門二絕陳瑾:“聽聞你這番言辭,竟是看不起我們南門三絕和金陵煞!”語氣尖銳,飽含不滿。
月柳先生毫不在意那兩絕的囂趙氣焰,一副簡單敘述的口吻:“聰明狡黠如喻府暗中韜光養晦數年,現今江湖四亂而起,亦不急在此一時。”
金陵煞主碧眸眸光忽然亮起,隨即起身躬身拜謝道:“謝先生賜教。今聞君一席話,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
“煞主,不可啊!”趙烈急急喚道。
“二弟以爲怎樣?”煞主不顧那兩人,直直望向南門一絕孫啓宮。
一直處於沉默狀態的孫啓宮微微擡起頭,眉尖一揚:“此事當就着月柳先生的意思,二弟、三弟不許再多言。”
“大哥……”南門烈對上孫啓宮狠戾的目光,只得生生嚥下要說的話,心下仍是不平。好不容易在江湖中才有如此地位,倘若現在不趁此時機繼續剿滅別的幫派,那之前這一番努力莫不是白費了?轉而又換上一副不加計較的模樣,對孫啓宮道:“大哥,西門那邊……”
孫啓宮沉思了下說:“將月柳先生所言轉而告訴他們,既是同盟,自然不可有所隱瞞。”
“這……好吧。”趙烈作勢不再追究,看向月柳先生,卻見他一副倦乏容顏,微閉雙眼。趙烈忿恨地轉身欲離去。
“慢着。”孫啓宮明顯也感覺到月柳先生的睏意,“月柳先生睏乏,你護送他回金陵煞。”
趙烈身形一頓,回首,怒視剛睜開眼睛的月柳先生:“大哥你讓我護送他?”
“恩,莫要對先生不敬,早去早回。”孫啓宮囑咐道。
“好,小弟定不負大哥所望。月柳先生請——”趙烈咬牙切齒,摩拳擦掌道。
待二人帶了兩弟兄走遠,孫啓宮嘆氣一口,向着衆人道:“我這三弟一向心直嘴快,莫要得罪先生纔好。”
金陵煞主勸道:“無妨,先生氣量頗高,不會與直心腸的趙烈起衝突。”
孫啓宮頷首。
茶鋪小二從後房走出,整間最爲僻靜的桌面上置有一錠銀兩。
小二大喜:“真是大手筆,一見就不是常人,果然如活佛轉世。這錠銀子足足可以抵這間鋪子一天的收入了。”家中病危的老母這回有救了。
“爲何急急從茶鋪中出來?”喻顏撇撇又開始乾燥的嘴,不滿道。
秦於易一甩摺扇笑道:“正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自然要快點了。”
喻顏驚道:“救人?”
當此時,一略微熟悉的聲音傳來:“烈兄莫要惱怒如此,請聽在下一言。”
“廢話莫說,拿命來便是。”這一聲頗爲豪氣,喻顏也覺得熟悉,輕點腳步,越過一段灌木,躬身前行。
青青灌木叢前,趙烈揮一把金銅重錘,作勢就要往月柳先生身上砸去。
喻顏不禁驚叫出聲:“住手。”
身形一閃,人已在場中,擡腳過肩一劈,竟接着了趙烈力大的一招,看得聞聲趕來的蒙嵩一愣。不想喻顏看似身材嬌柔,然身骨奇佳,當真是生來練武的料,嬌軀一擋就攔住了趙烈兇猛的一記,倒是勞累別人替她捏一把汗。
場中還有另外兩人都是張烈的下屬,見到情況有變,相顧一看,急急奔走過來。
趙烈看着攔住自己一錘的竟是這般嬌弱的姑娘不免脹紅了臉,略感難堪,粗聲粗氣道:“你是哪家子姑娘竟敢攔你趙爺的道!”
喻顏嬌喝道:“你光天化日妄想殺人滅口,自然由不得你!”
趙烈怒哼一聲,銅錘朝喻顏面門逼來,其氣勢之大,讓喻顏連眼睛也不敢眨,暗自深吸一口氣,執劍往左側靈巧一偏,終是躲過去了,但身後的月柳先生卻陷於危險之處。喻顏深深埋怨了自己不夠仗義,使了一招“錦繡織雲”,執劍去挑趙烈握銅錘的手。劍尖一挑,趙烈握錘的手指被劍氣所傷,鮮血遂流來。
趙烈乃是虎身豹軀之人漢,這點小傷對其而言只如搔癢般,把眼一橫,威嚇道:“你這黃毛丫頭真是不知好歹,趙爺讓着你便當是服氣麼!”說罷如發怒的獅子仰天咆哮一聲,兩隻大錘卻毫不含糊,力道加大得將喻顏身形一震,拿劍去抵卻被逼得連連後退。一張臉蒼白無血色,緊緊咬住下脣,微閉雙眼,顫顫巍巍的樣子,似支持不住。
猛然間,喻顏劍上的壓力頓時消失,喻顏訝然,睜大眼睛。蒙嵩雄厚的內力附在赤紅刀上,一手執刀,一手推開喻顏到月柳先生身上,轉而對趙烈道:“男子漢大丈夫欺負弱女子有何威風!”
趙烈見來者是彪形大漢,不由笑開道:“正好,我南門三絕很久沒活躍筋骨了。”
兩人先是各退開五步遠,而後同時大喝一聲,朝對方奔去。趙烈兩手中的沉重銅錘竟在其手中緩緩迴轉,喻顏方知剛纔他確實未出全力相搏,自己卻已不是對手,心中失落感不禁嚴重泛開。
蒙嵩的赤紅寶刀猶如瞬時周身迸出赤色火花般耀眼,低沉咒一聲,腳步沉穩不亂前後左右連踏開十步,突然見來了出其不意的破空一刀。正是蒙嵩最常使用的開場“十赤步”。趙烈一介莽夫豈見過這般架勢,果然被蒙嵩的下馬威嚇住。但只一下,眼見赤紅刀釋放刺目的紅光,生生逼近雙眼,經驗豐富的趙烈粗眉一皺,咬了咬牙,雙錘從赤紅刀兩側侵襲。
正在場中兩人相持不下的時候,廖木傾和秦於易身後兩道黑色身影悄聲而至,被喻顏餘光瞥見,急忙大呼:“小心。”遂推開月柳先生至安全之處,向廖木傾撲去。
哪知喻顏這一撲竟撲了個空,趴在地上,渾身痠痛不已。
“倏”地一道雪色的身影閃過,廖木傾袖中劃出兩把藍色的女子雙劍,青絲飄灑,衣袂搖曳立在喻顏不可置信的眼前。但見她揮劍輕柔,快招節節逼得他連連後退,閃躲不及,不想失手滑下灌木叢。
廖木傾猛然回頭,轉而欲對付剩下的一個南門弟子,然臉色瞬間難堪。
喻顏做夢也不曾相信原來廖木傾宛如出塵仙子更會不俗的劍法,然秦於易卻只是能言善道,心思縝密的書生罷了,這不,他臉上雖然漠然無表情,但毫無平日的悠然、恬淡,高舉着摺扇,口中討好道:“壯士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