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方方正正的大冰塊都由奴隸們採自崑崙山,夏季炎熱之時,貴族和牧主們便以冰塊降溫。果然,不一會兒,三樓廳堂內便甚是涼快。華塗撫摸着小姑與寡婦腦袋上烏黑錚亮的毛髮,感嘆地道,“還是這兩個小混蛋活得明白,冬天長一身厚毛,如着羊皮長袍,不怕冷。夏天褪去厚毛,輕裝上陣不怕熱!”
譯長圉撥帶着人送來了寒瓜(注:即西瓜)和麥面酥等小點心,衆人吃着寒瓜,嚼着點心,淳于薊推開窗子,望着不遠處金碧輝煌的王宮,不解地道,“西城殘破不堪,吏民飢寒交迫,奴隸食不裹腹,富國於闐何至淪落如此?”
胡焰嘆了一口氣,“軍侯有所不知,自呼衍獗鎮服於闐起,北匈奴盤剝過甚,田地、牛羊、商道收成需十交七八,于闐國已成西域都尉府最大的財賦來源。王宮貴族仍可享受富貴,可吏民、徒附、奴隸幾與蒲類國人境地無異。這幾年庶民多成奴隸、徒附,飢困則盜,致使商隊饒于闐而行,故而舉國一片死寂、民不聊生!”
肖初月站在窗臺前,更是一付心事重重地樣兒。北方便是雲霧繚繞、巍峨矗立、直插雲天的崑崙山,而近處卻是塵土飛揚的街道、破爛的民居與赤足襤褸的國民。周令以爲肖初月這是想自己女人了,便不恥地戲道,“到家腿便軟了,想娘們便跟司馬、淳于薊軍侯告假,沒人笑汝丟人!”
別人說猶可,周令說畢肖初月則還以顏色,嘴裡譏諷道,“汝說得沒錯啊,吾忒沒出息,到于闐便又想女人了。不過,吾與胡大哥家中女人可是寶。不似某人,想女人了便去嫖,只要是雌物便能……”
這可是周令的痛處,在漢使團屯長以上衆將中,唯有周令對各國的胡姬樂此不疲,毫不避諱。每次生死大戰後,他慶賀戰功的場所便是胡姬的肚皮上,這一直爲衆人詬病,成爲笑談。果然,周令聞肖初月言頓時暴起,“狗日的,皮莫非又癢了!”說着,擼袖子就要動手的樣兒。
肖初月目光鄙夷,一付不屑的樣兒,“吾看汝是又找收拾了!”肖初月雖然打鬥不是周令對手,但他是神偷,玩心眼周令不是個兒,從在伊吾廬被班超收服起,兩人無數明暗較量,其實表面強悍的周令吃夠了他的苦頭。
班超、淳于薊、胡焰不屑理會,蒙榆看不下去了,豹眼一瞪,甕聲甕氣地厲聲呵責道,“國王、王妃不迎漢使,石亀、張望、呼衍獗環圍西城,出使于闐一片晦暗,汝二人竟然有心思嘔氣邪?雞鶩是非,沒完沒了,滾出去戰五百合,戰敗者鑽胯認慫算毬!”
被蒙榆兜頭痛罵一頓,兩人這才老實坐下。
胡焰卻道,“寒木不必愁煩,吾以爲不迎是做給屈絕賢看的,畢竟在北虜眼皮底下。漢使團挾大勝之威而來,晚上國宴,吾料廣德必至。倘若廣德兩面取巧,衆人亦不必生氣。當前要緊事乃是‘滅使團、戰石亀’,只要滅了匈奴使團,廣德便無退路,便只有歸順大漢一條路,反賊張望便也只有北逃一條路!”
淳于薊道,“陳灰所言有理,乾脆衆人小睡一會,晚上開懷暢飲!”
當天晚上,于闐國君臣在虞公殿一樓廳堂舉行盛大的國宴,國王廣德攜王妃南耶、輔國侯瞿羅渥、宰相私來比、大都尉休莫廣鵛、國師嘟哮郅等於闐國貴族和衆官一同出席。衆人進入華麗的廳堂之內,漢使卻未下來,只有班秉、班騶兩名軍侯扶着腰間劍柄,身着便裝站立在樓梯兩側。
廣德與衆官戰戰兢兢地等候着,不時畏懼地看一眼通上樓上的雕花樓梯!
大漢剛剛在白山大敗南呼衍部,來出使的班超便是漢軍戰神,且剛剛憑三十餘騎便滅了鷲巢龜茲三百精騎。這樣一支使團,自然與尋常使節不同。果然,班超一如前漢時那些囂張慣了的漢使,進入西城後未進宮瑾見國王、遞交國書,卻反了過來,他安臥館舍之中,靜待于闐國君臣上門來瑾見!
這他媽叫什麼事兒,小國之王最難爲,此時的尉遲廣德雖然心裡極不舒服,十二萬分不樂意,但他既不敢公開歸順漢朝,又實在是畏懼這個漢軍殺神。當年,一個韓融便讓西域各國惴惴不安,不得不趁其酒醉將其車裂才能安眠,現在班超這個殺神可是帶着整整幾十頭野獸……正在倉皇間,終於,在衆人望眼欲穿之時,班秉驟然高聲叫道,“漢使駕到!”
不過樓上樓下,還他媽“駕到”,廣德剛在心裡罵了一聲,鼓樂聲響了,便趕緊與王妃率領衆官、貴族一齊抱拳躬身立於案後,班超與淳于薊一身直裾漢襦,瀟灑飄逸,自上而下。班超腰掛重鐗走在前,淳于薊腰佩長劍緊跟其後,二人自樓梯上緩緩拾級而下,氣勢逼人。胡焰、蒙榆、肖初月、周令、田慮、華塗、樑寶麟等衆將,則相隨於後,衆星拱月,威然整肅!
而漢使團衆刑卒則在各位屯長帶領下,龍行虎步,腰懸環首刀魚貫而入,進入廳堂內自己的位置,一一在案後坐定!
班超、淳于薊走到主案後坐下,廣德與王妃、衆官一齊抱拳躬身行禮,並齊聲道,“躬迎漢使!”等於闐國君臣參見完畢,班超才平舉雙手輕聲道,“國王、王妃與衆官免禮,請安坐說話!”
衆人遵令一起直起身坐於案後,國王廣德未坐,他躬身抱拳朗聲說道,“于闐王尉遲廣德參見漢大使!于闐人東望大漢久矣,恭迎漢使駕臨小國。日間小王因偶感風寒,未能至城門迎接大使,還請大使海涵!”
國王廣德年近四十,身長七尺,正值盛年,略略有些發福,卻十分精壯。他深目高鼻,膚色泛紅,一臉漂亮的連腮鬍鬚自然蜷曲,一雙深藍色的眸子看似鎮定,其實卻隱隱含着焦慮和不安。班超只悄然掃視了一眼,便覺得此人與鄯善國王陀廣伽,幹練而有進取之心。不同的是,陀廣是羌人,而廣德是塞人。
“國王不必在意,還請安坐!”未等丘庶或於闐國的譯官翻譯,班超便用胡語接口沉聲道,“人食五穀,焉能無恙,本使不會怪罪!”
他的話讓廣德愣了一下,才惴惴不安地坐下。班超似乎沒有計較禮節,他代表的可是大漢皇帝劉莊啊。果然,廣德的擔憂應驗了,整個宴飲過程中,班超沒有按照禮節賞賜廣德與百官。酒至三巡,等於闐國兩隊美豔胡姬歌舞完畢,班超便開門見山地道明來意,驟然說出要害之話:
“大漢自中興起,無心西域,允各國自便。本欲與匈奴、西域各國和睦相處,然北匈奴人不思上國之恩,卻屢屢犯吾河西、塞北各郡,致使兩國重開邊釁,胡市關閉,田地荒蕪,邊民流離失所。今皇上雄才偉略,命吾爲使,重收西域各國,斷匈奴右臂,復大漢版圖。現北匈奴使團仍在西城,國王如何自處耶?”
廣德聞班超言,便再一次直身抱拳辯道,“大使見諒,建武二十一年,光武大帝允西域各國東西自便,西域十八國使者無顏見國王和國民,自絕於鹽澤。于闐先王不願附匈奴,曾數度舉國與匈奴人大戰。前時西域都尉呼衍獗率五將、將五萬兵圍于闐,吾孤軍難撐啊,這纔不得不暫降匈奴!今大漢與北匈奴角力於西域,于闐國小力弱,不敢自主,惟大使所指而行也!”
國王說得可謂不卑不亢,但漢使團所有人都能聽明白,他明顯是在搪塞應付,且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不是于闐國背漢向匈,而是當年光武大帝拋棄了西域,能怪于闐和衆國麼?今天,你們漢匈兩個大國相爭,于闐是小國,吾誰也不得罪。誰爭勝了,吾便降誰?
淳于薊豪飲一爵後,面帶怒容,寒聲說道,“漢軍已經開始北征,皇帝擊破北胡之志堅如磐石。聽國王言,于闐國莫非仍想在大漢與匈奴間取巧乎?!”
廣德無視淳于薊的威逼,卻端起爵呷了一口。國相私來比、輔國侯尉遲仁剛要替國王抵擋一陣,卻見一個白鬚貴族老者站起,抱拳施禮後彬彬有禮地道,“稟報副使,小侯要替國王說句公道話——“
淳于薊只好道,”大人有話請講!“
”小侯張成菩謝過副使——“只見張成菩抱拳低首,但卻不軟不硬地道,“國王適才所言,盡爲實情。于闐人歸北匈奴實不得已,更恨北匈奴人、龜茲人盤剝過甚。倘若漢軍能助衆國趕走北匈奴並擊破龜茲、焉耆國,國王定舉于闐歸附大漢,何須打這許多嘴皮官司邪!”
也是啊,漢軍既能破白山,爲蒲類國人復國,爲何不能兵出蔥嶺,再破龜茲人,令于闐等國再出苦海?
張成菩是大人物,他是當年大將軍呈於霸的副手,輔國侯,于闐國兵的副統帥。今天的晚宴呈於霸未來,張成菩便是衆貴族中地位最顯赫的一個。張成菩說完,廣德未置可否,分明這便是于闐國王室的打算。班超手端玉爵靜靜地觀察着這個蜷須老者,他聽得十分明白,張成菩的話中之意是,逞嘴皮子厲害嚇唬人沒有用,漢使團果有能耐便趕走匈奴人、龜茲人,于闐人到那時再降漢不遲!
王妃南耶見賓主你來我往、話不投機,大有談崩了的架勢,便趕緊親自下場,帶着舞伎們獻上慄弋國(注:康居國屬國)迴旋舞,十餘名美豔胡姬在音樂聲中盡情飛旋,令人目眩。宴會變得和風細雨,時如豔陽高照、時如細雨霏霏的夏初,但會談卻沒有絲毫進展。在歸漢還是附匈這一選擇上,廣德未做出絲毫承諾。
宴畢,國王廣德氣宇軒昂地帶着一衆大臣告辭後登車揚長而去!